外头大日头正毒辣辣地挂着，鸣蝉聒噪，暑气蒸腾，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贾母年老之人，受不得热，屋子里摆了两个硕大的冰盆。就是这样，身后还得两个丫头在那里打着扇子。
贾政急匆匆地从外头进了贾母的院子，廊下的小丫头看了，忙高声叫道：“二老爷进来了！”
屋子里边邢夫人王夫人李纨凤姐儿三春姐妹，连同薛王氏母女两个都在贾母的屋子里头，听了这话，薛王氏等尚来不及回避，贾政已经一头闯了进来。
满屋子里于是除了贾母和邢夫人外，便是薛王氏也款款地站了起来。
贾政一眼瞧见屋子里众女眷，心里颇为后悔来的冒失了。
贾母含笑问道：“怎么这急的进来了？”
她的儿子她自然清楚，若是没有要紧事情，贾政再不会这个功夫跑到内院里来。
贾政忙躬身回道：“正是有件大喜事要说与老太太！”
听了“大喜事”三个字，不但贾母，便是王夫人凤姐儿等都不免直了身子，便是迎春等人，脸上也都露出了好奇之色。
贾政面带喜色，捋着三寸须，笑道：“林妹夫进京朝贺，这事儿老太太可知道了？”
贾母颔首。
“今儿儿子在部里听说，林妹夫是带着外甥过来的。”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外甥得了皇上青眼，点为六皇子伴读了！”
“当真？！”贾母倏然起身，唬得鸳鸯忙扶好了，“你说的竟是真的？珩哥儿竟被点为皇子伴读了？”
贾母又惊又喜。
所惊者，林如海一介外官，离京十几年，如今竟仍有如此体面；所喜者，皇子伴读，那是要伴在皇子身边长大的，日后自然是皇子的心腹之人，这份荣耀这份前程，是跑不了的了。如今这样的差事落在了林珩身上，那可是自己的嫡亲外孙！
凤姐儿最先反应过来，笑嘻嘻上前福身道：“我可要给老太太道喜了！这林表弟是老太太的外孙，如今竟有这样的出息，真真是老太太的福气呢！”
当下众人都回过神来，忙着在贾母跟前凑趣。
贾政先还笑呵呵听着，忽然一眼瞥见贾母身边儿的宝玉，心里又有些个不痛快了——原本还跟着雨村念书，如今因为天热，只用半天的功夫了！这会子还不到晌午，他竟然先就跑回来了！
当下重重地咳了一声，斥道：“宝玉！看看你林家表弟，比你还小着好些，要不是念书有出息，焉能被皇上赏了这份体面？你倒好，白白地大了几岁，竟还不如人家小的！”
宝玉脑袋险些垂到胸口去，讷讷不敢言。宝钗等人见了贾政训斥宝玉，都忙微低了头，恭敬站好不说话。
贾母心里先就不悦了，开口道：“你要是教训宝玉，出了我这里再去教训。我才听了珩哥儿有出息，高兴了一会子，你又来招我！”
贾政吓了一跳，忙道：“儿子一时忘形了。”
“行了，知道你也是为了宝玉好。”贾母招手叫宝玉到跟前，温言道，“你老子说的也不无道理，好孩子，日后只管用功念书，别被你林家表弟比下去才是。”
宝玉心里不以为然，当着贾政面儿唯唯诺诺地应了。
贾母这才又喜欢起来，想了一想，对贾政道：“这确是喜事。如今你林家妹夫还不好过来，凤丫头。”
凤姐儿忙应了一声上前两步，笑道：“老祖宗，有何吩咐？”
“你林表弟年纪还小，这一路折腾着上京，你今儿打点出几样吃食玩意儿，明儿给他送过去。”
凤姐儿脆生生地答应了。
贾政话已说完，不好在女眷里头久待，忙告了罪出去。
薛王氏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心疼晚辈人。”
贾母叹了口气，眼圈儿红了，“若是我敏儿还在……”
凤姐儿忙上前一步，才要说话，宝钗已经柔声道，“老太太，林家姑妈在天上看着表弟如此出息，也定是欢喜的。老太太且不必伤心，横竖日后林表弟长住京里，老太太多疼疼他，也就是了。”
贾母点点头，转悲为喜，“倒是你这孩子会说话。”
又朝薛王氏道：“姨太太教养的好。”
“老太太可别太过夸她。”薛王氏忙谦逊道，“二姑娘她们个个都是好的。”
凤姐儿接过话茬儿，“姑妈是没瞧见我们林家的表妹。那容貌不必说了，通身的气派，跟老祖宗的嫡亲孙女似的。”
薛王氏便知道她所说的必是贾敏的女儿了，这话虽是恭维着贾母说的，她心里倒也很有些个好奇，索性笑着问道：“你说的是林姑娘？我却是没有见过的。只是凭我想着，林姑娘必然也是好的。”
王夫人端着茶喝了一口，慢条斯理道：“要真论起来，我倒是觉得看的女孩儿不少，都不如宝丫头沉稳。”
宝钗坐在迎春上首，听了这话脸上红了，带着些许羞意，嗔道：“姨妈又拿我来取笑！”
众人说笑了一番便即散去，贾母又单留下了凤姐儿，又叫鸳鸯从自己的私库里边找出了好几样金玉玩器，嘱咐凤姐儿明儿一早起来便往林家送给林珩去。
凤姐儿答应了，犹豫了一下，问道：“老太太，这回林表妹没来，不如，这叫琏二送去？”
贾母恍然大悟，也是，一个姑父一个表弟，怎么好让凤姐儿出头去？忙道：“可见我如今老糊涂了，竟都没想到这层。你回去告诉琏儿，让他去罢。”
再说林如海这里，朝贺已毕，只略做停留便要启程回南。只是这一次，林珩却不能跟着回去了。
林如海踌躇了几日，因与林珩道：“你孤身一人在京里，也不是个事儿。咱们家虽有宅子，到底我不能在京里照管你。有心将你托给别人，只是……”
说着，便又叹气。若是贾敏尚在，哪怕由她带着孩子在京里也好。思及亡妻，林如海不禁唏嘘。
林珩知道他的意思，忙笑着安抚：“父亲请放心，儿子虽然小些，也还知道些道理的。我已经打问过了，以后都是跟着六皇子住在宫里的，伺候的人也是现成的，能出宫的时候并不多。儿子想着，只要我谨言慎行，在宫里也不会惹出什么乱子来。至于说托人照看我，那倒是不必了。父亲若是实在不放心，将石信两口子给我留下倒好。咱们宅子里头也须得有人打理，我要是得了空儿便回府来住着。这样也使得了。”
林如海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茶水，心里掂量着林珩说的话。听皇上的意思，若无意外，自己在江南再撑过这一两年，大概也就能够调任回京了。如今他初等大宝，正是用人之际，尤其江南盐税乃是国库收入之本，此时换了别人去，皇帝并不放心。况且又有敬王等虎视眈眈，多年前便开始要在江南这块儿分一杯羹了，现下正是关键之时，自己也确实难以卸任。
不过此次回去，江南局势势必更加紧张。这样想来的话，林珩在京里只怕比在扬州更要安全一些。不过家里尚有黛玉和林璧……
抬起眼来，朝林珩吩咐道：“既是这样，我将石信留在这里。另外府里的长随等人随你安排着，你可能行？”
林珩忙点点头，笑话，这下老爹交了权了，自然能行的！
“回了扬州后，我会将你姐姐和弟弟一并送来京中。”
这句话吓了林珩一跳，“父亲！那您身边儿……”
林如海摇手，“原本你外祖母就要接了你们进京来，是我拦下了。不过这回，你一个人在京里我又如何放心？这段日子我瞧着你姐姐理事还算分明，送过来照顾你，也能让我稍放下心。”
看林珩垂着头思索，林如海笑了，儿子很是有些鬼精灵，“你别多想。我昨日陛见，听皇上的意思，这一任若无大错，许是就能调任回京了。到时候咱们一家人在京里相聚，也是一样的。”
林珩眼圈儿红了。他又不是真的几岁孩童，当然知道盐政一职有多大权，便有多大险。历朝历代折在盐政上的官儿都不少，夹在朝廷和盐商之间，又有多少眼睛死死地盯着，要想保持其间微妙的平衡，那绝不是一两句“不易”能说了的。
林如海主意已定，并不再与林珩多言。不过，他才想睡觉，荣国府那边便有人来送了枕头。
第二日一早起来才吃了饭，便有石信进来回说荣国府琏二爷递了帖子来求见。林如海父子两个对看了一眼，林如海道：“请进来。”
不多时贾琏随着石信进了书房，见了林如海，忙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地：“侄儿见过林姑父。”
林如海含笑道：“琏儿不必多礼。”
命贾琏坐了，林珩又问他好。彼此客套了一番，贾琏便笑道：“正要跟林姑父道喜。如今林表弟点了六皇子伴读，老太太和老爷们知道了，都是高兴得很！知道姑父这里还不方便，老太太先遣了我来道贺了。”
林如海谦逊了两句，道，“你表弟年幼，日后我又不在京里，还要你多加照看些。”
“何须姑父吩咐？”贾琏忙道，“都是至亲骨肉，原是应该的。”
林珩觉得贾琏确实有几分机变，难怪荣府里无论大小的外务都要他出头去办，在京里，提起荣府琏二爷，倒也算是有名号的。当下也不插嘴，只笑眯眯地听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