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贾琏撩袍子坐下，“这话怎么说？”
凤姐儿接过平儿送过来的茶水转手递给贾琏，凤仙花儿染得通红的指甲掠了掠鬓边的碎发。屋子里并无外人，她说话也就少了几分顾忌，“我才从梨香院回来。你猜着方才薛家姑妈说什么了？”
不待贾琏说话，凤姐儿两片儿薄薄的红唇一撇，嘴边逸出一抹嘲讽，“薛家姑妈说了，那梨香院里一应用度全都她们自己出了才好。”
贾琏点头，“她们家里有的是银子，不差这几个钱。不过这么大喇喇说出来，也是傻了，难不成咱们府里就差了这几个铜子儿？”
凤姐儿冷笑道，“还没说完呢！姑妈说了，这样行事方才是长处之法！”
贾琏正端着茶喝，听了这话险些呛着了，忙放下茶碗诧异道：“这是怎么话说？难不成……？”
凤姐儿点了点头，俏脸之上带了几分阴沉，“我估摸着，二太太这是跟薛家姑妈说好了，要在咱们府里长住了。”
贾琏沉吟了一番，道：“依你看？”
“依我看？不必看了，今儿二太太对薛家大妹妹，可是亲热的很！宝玉如今年纪，可也不小了罢？”
贾琏自然明白凤姐儿话里的意思，“这也早了点儿了，宝玉才多大啊，能看出个什么来？再说了，薛家就算是你们亲戚，家底厚实些，那身份在那里摆着呢——商贾人家罢了。二太太就能给宝玉娶个商女进门？”
凤姐儿懒懒地靠在锦榻上头，“二爷瞧着罢，若不是这个意思，我把头拧下来给你踢！”
“啊呸！”贾琏啐骂道，“我平白的要你头做什么？晦气晦气！”
凤姐儿也知道失言，忍不住也笑了。
至晚间，贾母果然设宴为薛王氏一家接风。外边儿贾赦贾政因是长辈，不过略露了露脸，余下的交给贾琏贾珍去招呼薛蟠。贾母这边儿摆了两桌，头一桌上，请薛王氏坐了上首。薛王氏客气推辞了一番，贾母笑道：“今儿姨太太头一遭到这里，原是应当的。”
推辞不过，薛王氏方才告了罪坐下。贾母便坐了主位相陪，邢夫人王夫人并尤氏下首坐了。
另一桌上，便是宝钗迎春探春惜春，再有李纨凤姐儿也得了话，今儿且不必立规矩，也都坐了。唯一一个男丁乃是宝玉，因贾母喜欢，又与宝钗乃是表姐弟，便不避讳，只依旧混在女眷席中。
其时天气正热，宝玉身上穿了一件儿藕荷色软绸阔袖滚回字纹绣兰草图案的长衫，腰间系了红色丝绦，脖颈间挂着项圈，底下缀着老大一块儿晶莹璀璨的通灵玉，越发显得人物面容秀美，气质飘逸。
薛王氏看了暗暗点头，再看看与宝玉比肩而坐的宝钗，头上弯月髻，耳边明珠坠，眉似墨画眼如水杏，好似一朵儿临风初绽的牡丹花儿般。若是单论形容，宝钗宝玉两个还真是般配的很。
这么想着，脸上的笑意越发盛了几分，与贾母王夫人等频频说笑举杯。
宝玉最是个怜惜女儿的人，往日在家里与姐妹们丫头们相处都是极好，若是哪个女孩儿差遣，他都肯放下身段儿。如今见了宝钗这样一位鲜妍丰润，眉目妩媚的姐姐，自然是打心眼里高兴。一时又想起了那年来过的表妹黛玉，心里暗暗比较一番，只道是各有各的好处，不分轩轾。
“宝兄弟，听说跟着先生念书？”宝钗雪白的手指握着乌木镶银的筷子，腕子上挂着一只海棠花式赤金镶红宝的镯子，很是漂亮，“不知道如今念些什么书？若是我哥哥也能像你一般，妈妈也能放下不少心。”
宝玉先是一愣，随即摇头，轻声笑道：“那些个书念起来有何趣味？除过四书五经，不过是后人杜撰了来博取功名的，最是可恶不过。”
宝钗初到此处，原还不知道宝玉的性子。这话迎春等人听了习以为常，并不理论，宝钗心里却有些个纳罕——怎么宝兄弟并不如姨妈说的那般好学上进？不过头一天来了这里，她也并不轻易说别的，只一笑便混过去了。
只是散了酒席回到了梨香院，才与薛王氏说起来。薛王氏听了，只笑道：“我的儿，你原在家里养着，不知道这里头的事儿。但凡大家子子弟，有几个爱念书的？他们这样的人家，原本也不似那寒门小户的，只要从这个上头出人头地。正经的国公府邸，往后想做官儿还不容易？你看凤丫头家里的琏二表哥，也没考过科举，不照样捐了官儿做？又体面又轻省。这原都是大家子公子哥儿惯有的毛病，算不得什么大事。我儿且放下心来。”
宝钗红了脸，在灯下看来十分妩媚，嗔道：“妈妈这话说的，他自好坏与我什么相干？”
薛王氏也笑了，轻轻拍拍宝钗的手，“原是我说错了。好孩子，打明儿起，把那金锁戴上罢。难为你哥哥从金陵出来时候特特派人去新炸了呢。”
宝钗垂头不语，手里头绣着牡丹花色的帕子轻轻地抹着腕上的镯子。在金陵时候母亲就曾说过王夫人的意思，宝钗当时也听着了。今儿一见了宝玉，那般容貌谈吐，要说起来比之自家的哥哥是强上去不少。只是，她自小心气儿便高，薛王氏先前说的入京待选一事，倒是让她实实在在地放在了心里头。如今见了荣国府的气派，不由得遥想那皇宫王府，又该是何等的金碧辉煌？
不过，到底是个女孩儿，这事儿只能埋在心里头。思忖了一会儿，宝钗方才低低地说道：“这不大好罢？”
“有何不好？”薛王氏一挥手，压低了声音，“不过是顺着你姨妈的意罢了。”
宝钗不再说话，隔了半晌，方才点了点头。
再说林如海，带着儿子林珩一路北上到了京城，在吏部挂了号排班等待朝贺。
才回了林府，次日便有客人到了，却是童泽带着徒瑞岚来访。
徒瑞岚如今升了一级，正儿八经的皇子了。他年纪又小，新帝打小儿疼爱，听说林如海带着儿子进京了，忙请了旨出宫来寻。
因思虑他到底年纪小些，皇帝便叫自己的表弟，承恩侯童泽带着他一起过来。
林府中门大开，将这一个皇子一个侯爷迎了进去。
徒瑞岚拉着林珩说话，提起逝去的贾敏，徒瑞岚很是没有出息地哭红了眼睛，因恳切地对林珩道：“这回来了，你就不走了罢？宫里太大，住着冷清了些。父皇还说了，这就要给我们委了文武师傅，我和哥哥每个人身边儿都要有两个伴读的。珩哥儿，你留下来跟我念书罢？”
林如海一旁听着，脸色都变了——如今徒瑞岚身份不同了，这话岂是随便能说的？
童泽观其颜色，笑道：“林大人，六皇子年纪还小，心里有话便说了，林大人不必介怀。皇上也正是喜欢他口无遮拦。”
徒瑞岚一抹红眼睛，怒道：“表叔！你又挖苦我！”
童泽笑着摊开手，表示自己很是无辜。林如海看着徒瑞岚忽悲忽怒，心里也是摇头，这位六皇子，真真不像是皇家出来的人。
林珩岔开话题，问徒瑞岚：“要是有了文武师傅，我看你还睡不睡懒觉？再想窝在屋子里到大日头老高，怕是不行了。”
徒瑞岚红了脸，扭头做傲娇状，“那是小时候了，现如今不会了！”
林珩和童泽都是大笑不止，林如海也忍俊不禁。
在林如海看来，徒瑞岚不过是小孩子家随便说说，哪知道陛见朝贺后被宣召入宫，连皇帝也有这个意思。
做皇子伴读，自然是极好的事情。况且皇帝既然开口，林如海自然不可能推辞。拜谢君恩后，皇帝命他坐了，才换了一副神色，全无君上之态，只做朋友之姿，恳切道：“六皇子从小心性纯直，不似别的皇子。他难得与林大人的公子投缘，回京后时常在朕和他母后跟前念叨着。不过，林珩尚在母孝之中，本朝以孝治民，断没有让他此时入宫的道理。待得他守孝期满，再行入宫伴读不迟。”
这算是天大的恩典了，林如海忙起身恭敬道：“臣谢万岁体恤。能得六皇子赏识，是犬子之福。”
回了府中和林珩说了，林珩惊讶得长大了嘴巴。
林如海看了他这副样子，不免好笑又好气，斥道：“喜怒不形于色，看看你如今是什么样子！”
林珩闭上了嘴，挠了挠脑袋。他是有心拉拢着徒瑞岚，可没想到这么个不知道是馅饼还是铁饼的差事砸到了自己的头上。
伴读，说的好听，关键是在那一个“伴”字。何为伴读？就是皇子读书你跟着，皇子有错儿你挨罚啊！伴读可是跟皇子拴在一根绳儿上的蚂蚱，以后要是一好百好，要是一个不好……
“父亲，这事儿定了啊？”林珩苦着脸问道。
林如海瞪了他一眼，“皇上金口玉言，哪里有改？这回你算是来对了！”
要林如海说，自然也是舍不得儿子入宫伴读。不过皇上开了口，暂时又不必入宫，倒也暂且不必着急。横竖尚有两年多时间呢，这段儿日子好生教导林珩也便是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