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月江山(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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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九雪月江山

雪心堂源自东瀛,剑术追求的乃是“清”、“寂”二字。一个清字,指的是心灵上的纯净无垢;一个寂字,说的则是空寂不动摇的心思。据说雪月江山剑练到顶层,即可达到唐诗中所说“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境界。但剑术若达到这样效果,又怎能不伤其凛冽之本意?况且这一流派传人奇少,见过他们使剑的人更少。因此也有人认为所谓清寂云云,不过是故弄玄虚而已。

谁又能想到,在东瀛已然式微的雪心一流,竟然在中土又得以窥其影踪。

杜春银鞭招式如水,漫天盖地席卷而来。陈寂横剑在手,姿势奇突,颇似扶桑倭刀之术。但其剑走轻灵,意态闲适,又与平素见到的东瀛刀法大不相同。

锦江门这套千里烟波鞭法流传数代,其间自然也经过多位门内高手千锤百炼。锦江门长年行于水上,这套鞭法便是根据水波流转之势演习而来,招式虽然严谨,却有求取天然之意。所谓水载万物,又曰上善若水。杜春年纪虽低,但浸淫这套鞭法却已有十年之久,自是十分精湛。

鞭剑相交,一触即走,雪月江山剑轻灵无序,看似并无多大杀伤力,然而杜春烟波之势却如水入深雪,虽有浸润,却终无痕迹。漫天剑痕逐渐交织成一道密网,尽管杜春鞭法绵密,陈寂一时奈何她不得。但不知不觉中,长鞭已受牵制。

杜春忽然觉得有些冷,那并非外部环境的改变,而是内心深处的一种感觉。细剑在空中画出的痕迹如同东瀛的枯山水,每一画,都在心中刻下一道重重的痕迹。

江山一夜尽飞雪,然而此刻,并未到冬天啊……

心里空空的无所着落,她忽然不想打下去了。

高手相争,一念之差便是生死之间,杜春微一恍惚,细剑已自不知何处斜挥而过,直向她咽喉而来。杜春躲闪不及,情急之下将头一偏,细剑从她颊边擦过,留下细细长长一道血痕。

她倒吸一口凉气,这时那柄细剑如影随形又跟了上来,剑锋紧追她咽喉不放,杜春一惊,尚未来得及闪躲,就听“铮”的一声响,一把短刀架住了细剑,另一条长鞭则飞袭向陈寂。

金铁交鸣,人影纷错,雪月江山剑那种寂寥之感霎时不再,陈寂被两人合力逼退数步,趁这一缓之机,两人异口同声道:“快走!”

长鞭一触即回,短刀也随那一击后撤回。两人一同架住杜春,又道了一声:“走!”

骤然杀出的两人亦是高手,这么一扰,竟被他们带走了杜春。

不知跑了多远,几人才终于停下,其中一人喘着气说:“好了好了,差不多了……呼,云阳卫应该追不上来了……”

这人正是冼红阳,另一人则是林少崇。

杜春逃出一劫,一句“你们怎么又回来了”几欲脱口而出,但终于还是没有开口。

道理非常简单,留下女人断后,无论是冼红阳还是林少崇,都不是能做出这种事的男人。

冼红阳看到杜春面上血痕犹然未干,心中大是痛惜,暗想这个云阳卫指挥真不是东西,女子的脸岂是可以随便伤的?他自怀中取出伤药,刚一递,却恰好撞上了林少崇递药的手。

两人各自尴尬,伸出的手递也不是,缩也不是,杜春看得分明,只做不知,微微一笑,自拿出伤药处理伤口。

冼红阳看那个伤药盒子甚是特别,外表便如一个胭脂盒子一般,打造得十分精致,心中不知怎的微微一痛,自知这必是莫寻欢送给杜春的。

他急忙岔开话题,道:“小乞丐被我们藏在一个山洞里,一会儿去寻他。”

杜春颔首,随即心念一动,看向林少崇,道:“林少帮主,我有一事相求。”

自二人相识以来,她从未如此软语相询,林少崇不由有受宠若惊之感,忙道:“杜门主请讲。”

杜春道:“这个小乞丐甚是无辜,我想拜托林少帮主将他送到安全之地。”

林少崇一怔,随即明白杜春用意,涩声道:“杜门主……”

杜春道:“这件事十分重要,还请少帮主尽快带他离去吧。”

林少崇犹豫片刻,杜春微微一笑,道:“少帮主,你做的已经够多了。莫忘了,你身后,还有盐帮。”

林少崇双拳紧握,一字不答。杜春却已不再理他,径自转过身去。

林少崇默然看她身影,只想哪怕她回首一瞬,自己也便随之留下,不顾其他。然而杜春静静伫立,背影宁定至极。他终于一狠心,道:“好,我带他走。”说罢转身就走,竟不敢回首一顾。

望着他身影逐渐远去,冼红阳虽然对他总有些排斥,但此刻见他离去,心头却不由升起萧索之感。

杜春回首一笑:“怎么,冼帮主,你担心青林庄和锦江门护不下你么?”

冼红阳急忙摇头:“不是,我……”他想说点什么,却又觉什么都说不出来。

杜春笑了笑,不再言语。

知君情深不易,所以,何必再拖你下水。

二人各自收敛情绪,杜春观察四周情形,片刻后道:“我们走吧。”

她选择了一条并不算偏僻的山路,冼红阳知她如此必有道理,便跟随她身后,果然走不多远,就见前方一处山壁上以炭笔上画了许多符号。这些符号冼红阳也不晓得含义,料想应是锦江门特有的联络方式。

杜春凝视片刻,面色略有凝重,她引着冼红阳,走上了另一条小路。

这条小路已比先前偏僻许多,一路上藤蔓丛生,行走虽然缓慢一些,但却极其隐蔽。冼红阳行走一段,终于忍不住道:“杜门主,这条路……”

杜春拨开荆棘,淡淡道:“锦江门的人,总不是吃闲饭的。”

冼红阳又道:“那云阳卫……”

杜春道:“暂时无妨。”

她这样一说,冼红阳倒不好多说,他思量片刻,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杜门主,我们现在哪里?”

杜春回首看他,微微一笑道:“乐游原。”

冼红阳想到义山诗句,顺口念道:“万树鸣蝉隔断虹,乐游原上有西风。”

杜春有些惊讶,随即笑道:“冼帮主好文采。”江湖之人识字的也不多,未想冼红阳倒懂吟诗。

冼红阳脸一红:“我只知道这两句。当年我爹便总训我,正经武功不学,倒有心思看杂书。”

杜春道:“然而冼帮主驯蛇之术,也甚了得。”

冼红阳坦诚道:“那是因为我对驯蛇之术有兴趣,才去学它。许多有益之事。我却统不曾用心去学。起初被陷害时我总不服,可这些天和你与越庄主相处,我细想想,我既当过丐帮帮主,却没有与之相符的才干,又任性妄为惯了,有麻烦不推到我身上,又去推谁?今日结局,我也不该太怨天尤人,何况又能遇到你们,更是至大幸运了。”

这番话他在逃亡路上,其实常有想到,不知为何今日与杜春独对,却全盘说出。

杜春静默片刻:“冼帮主,你却也不必妄自菲薄。世间事有利必有弊,譬如你当日不愿学武,只好杂学,可要是你不擅弄蛇之技,我们几个就要被韩潮声困住,还谈什么继续逃亡?再比如你说自己任性妄为,可若换成一个生性谨慎,不敢冒险之人,又怎敢轻掷性命于红牙河畔,阻住戎族那一场突袭?上天既生就你这样一副性情,便赋就你做这样一番事情。冼帮主,你说是也不是?”

从小到大,从未有人对冼红阳诚诚恳恳说过这样一番话,义兄凌松虽对他好,却视他如幼弟,不曾与他恳谈。他看着杜春,一时顿生知己之意,一时又想:难怪好友莫寻欢会对她倾心!

杜春见他发呆,抿唇一笑:“再说,冼帮主如此武功尚能一人逃亡一月,可不是更为了得?”

这一句颇有调侃味道,冼红阳看她笑靥如花,不由自主地自己也跟着笑起来。

两人在这条小路上艰辛行走了一个下午,幸而果然未曾遇上一个追兵,待到天近黄昏之时,终于走了出来。

二人对视一眼,见彼此身上皆是尘土狼藉,不由哈哈大笑。

杜春忽然一掩口,笑道:“外面还有云阳卫,小心些。”

二人同行多日,但如此单独轻快相对却是首次,冼红阳心中一阵放松,笑道:“好。”

杜春又道:“这里偏僻,看守的云阳卫应该不多,若过了这个关卡,今晚再赶一段路,多半还能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

两人轻手轻脚溜出来,果不其然,前方不远处亦有云阳卫把守,但人数不多,只有三人把守在那里。

此处虽然荒凉,但云阳卫号令森严,那几人仍是十分谨慎。只是黄昏时分,人多少总有些懈怠,一名云阳卫不禁打了个哈欠。恰在此时,他忽然看见前方树林里一根竹棒高高飞起,下面也没有支撑,那条竹棒竟然就在那里飞舞不落。

他大是惊讶,指给身边一名同僚:“那是怎么回事?”

那名同僚抬头看去,也十分奇怪,两人随即想到冼红阳身为前任丐帮帮主,耍弄竹棒定然是他所长,莫不是他竟藏在那里?

二人定一定神,提上十二分警惕,将另一名云阳卫留在原地。随即悄然上前,只见那条竹棒依然上下飞舞,似无所觉。

二人又进几步,此刻已然挨近树林,江湖中有言道是“逢林不入”,一名云阳卫抽出腰间匕首,向竹棒飞掷而去。

匕首一出,那名云阳卫腰间立现空门,但他眼下身在林外,冼红阳的兵器又在空中,故而并未多做防范,谁知就在此时,一条长鞭无声无息自阴影里探出,正中他腰间穴道,他哼也没哼一声,当即倒下。

一人倒下,另一名云阳卫立即抽出兵刃,却见一个女子自林中步出,发梢衣襟虽然沾染风尘,却不伤其娇美,手中还握着一条长鞭。

十余招后,这名云阳卫也被点中了穴道。

在他倒下之前,本来期望余下的一人能以烟花报信,谁想他倒下的一瞬间,见到的却是留在原地的那名云阳卫被一名男子点倒的画面。

“上当了!”三个云阳卫一起想,可惜这感慨来得着实晚了点。

冼、杜两人迅速通过关卡,继续匆忙赶路,行了一段,果然看到前面又有标记,这次的标记与上次又是不同,乃是刀剑所刻,与当日官道柳树上所见颇有相似。杜春见冼红阳注意,笑道:“这是青林庄留下的暗记。”

冼红阳惊喜道:“越大哥?”随即想到不对,果然杜春也道:“这是他的手下,却不是他本人,越大哥……”她犹豫了一下,随即肯定地道,“不会有事。”

按照青林庄中人指点的道路,两人来到了一处隐蔽的山坳,这里最妙的是还有一条溪水流过,二人对月坐下,杜春素来注重仪容,便先去水边梳洗。

冼红阳坐在一侧发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然是锦江门与青林庄中人与云阳卫及朝廷军队对上,虽是情势所逼,却也实在非他所愿。

杜春一边冲洗发上灰尘,一边淡淡开口:“早在阿莫找到我们的时候,越大哥和我就已做好了准备,万一云阳卫发现我们踪迹,锦江门众与青林庄人立即化整为零,隐蔽起来。今日引路以及抵挡云阳卫的人,都是我们的贴身护卫,人虽不多,却皆是精锐,你不必担心。”

她竟似可以看透他心中所想,冼红阳听了,心下稍安,忽又想到一事,忙道:“若如此,那莫寻欢原本由青林庄人照应,他现在又不能动武,会不会有事?”

杜春见他对莫寻欢关切,甚是开心,笑道:“你不必担心,现在有位大人物罩着他。”

冼红阳不由好奇,问道:“那是什么人?”

杜春并未直接作答,却笑问道:“我且问你,你平时花的银子,是从哪里来?”

这个问题还真为难了冼红阳,他思索一下,答道:“我父亲当年积攒下一点产业,另外,呃……”

另外他当过丐帮帮主,丐帮弟子满天下,就算真没钱了,去哪里也都饿不到他。杜春看他踌躇,扑哧一笑:“我明白。像我与越大哥,门内也自有出息。说起来,你当越大哥为什么去捐那个官?不单是为了那份俸禄,做那个官,对他庄内生意大有好处,不然青林庄上上下下一百多人,靠什么养家糊口?”

冼红阳不由惭愧,他前半生甚是顺畅,少有考虑这些生计之事。

杜春又道:“我们也罢了,阿莫是个江湖浪子,他平日享受惯了,开销也大,你说,他的银子从哪里来?”

冼红阳不知缘故,猜测着说:“或者是劫富济贫?”心里却想,这“济贫”两字可未必靠谱。

杜春笑道:“当小偷那么容易?便如你我,武功总不算太差。但现在给我一个大户人家,我连他们银子藏在哪里都不知道。若说当强盗,江湖上有名的大盗这么多,真有一笔大买卖出来,后面不知多少大盗早先跟了上去,怎抢得过他们。”

冼红阳道:“那莫寻欢他……”

杜春道:“他为一个人做事。”

冼红阳一怔,却听杜春又道:“一年之中,他会为那个人做两三件事。靠这几件事的报酬,足够他开销一年。”

她说得轻描淡写,冼红阳却听得暗惊,自知这几件事必然十分难为:“那个人是……”

“北疆修罗王,玉帅江澄。”

冼红阳一伸舌头,那江澄驻守北疆近十载,人称玉帅,是极厉害的一个人物,但为人狠毒冷酷,故又有“修罗王”之称。为此人做事,可当真不易。

他忽又想到一事,暗道原来如此!莫寻欢为江澄做事,难怪晓得他在北疆的红牙河一役,更知晓极为机密的《冰山录》之事。

他这边思量不提,杜春又笑道:“不会泄密,武功又好,手段又多,最关键是单用钱就能搞定,这么好用的人,修罗王怎舍得他死。”

这话说得没错,江湖上能做到这几点的,大概也只有十三杀手,然而十三杀手只管杀人,其他事情是不做的。

杜春又笑道:“此刻想必他正在北疆修罗王帐下纳福,我们不必担忧。”她看着冼红阳,“说起来,冼帮主和他的性子可真是相似,仿佛光与影的两面,难怪你们一见如故。”

冼红阳惭愧道:“阿莫可比我能干太多。他是光,我便是影。”

杜春斩钉截铁道:“不,冼帮主是光的那面,他才是影。”随即笑道,“我便是影子后面的影子。”

她笑语殷殷,看似轻松,语气却低回婉转,冼红阳怔怔看着她,似乎是第一次,他看到这聪敏能干的女子背后的寂寥。

一缕夜风拂动她半湿的鬓发,突如其来地,冼红阳脱口而出:“你为什么不嫁他?”杜春一怔,淡淡一笑:“浪子如何娶亲?”

冼红阳叫道:“这不是理由!”

杜春反问道:“三年前,你莫非能留下继续做丐帮帮主?”

冼红阳霎时哑然。

杜春慢慢撩水浣着手:“何况,娶我的人是要入赘的,否则锦江门何以传承?”她笑了笑,“林少崇又何尝不知,只是他将来也要做盐帮帮主的。”

冼红阳说不出话来,只见月下女子素颜如玉,秀发如丝,一时不由痴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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