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畔月明(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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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三江畔月明

这条地道似乎也是依据自然而成,一路倾斜向上,仅容一人通行,薛明王手执夜明珠当先而走,似乎并不在意身后的冼红阳有所动作。

冼红阳一直跟在薛明王身后,方才被困洞中时,两人多少有些相依为命的感觉。此刻已有出路,他不免想起薛明王栽赃越赢,对聂干戈下毒手等事,心头不由愤恨起来。

但背后出手却又委实与他本性相悖,他忍了又忍,还是克制了下去。

薛明王在前头微微冷笑,他与冼红阳见面未久,对此人性子却已摸得熟透。

地道狭长,竟似没有尽头,冼红阳走了又走,逐渐不耐烦起来。却见前方的薛明王不疾不缓,心道总不成被他小看,于是按捺情绪,继续前行。可忽又想到,若是走到最后,发现前方竟是死路,返回去洞穴又被堵住,自己不是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越想越是好笑,禁不住又哈哈笑起来。

薛明王未曾转头,只道:“你无事吧?”

冼红阳笑道:“没事,没事。”

薛明王道:“我只当你被点了笑穴。”

冼红阳奇道:“我身后又没人,谁点我穴道?”说完才醒悟到对方是在调侃自己。

薛明王微微一笑,心中却也想:这人在这等状况下也能笑得出来,难怪那个人对他看重,又寻来青林庄锦江门相助,这两人,性子果然相似。

又拐了一个弯,冼红阳忍不住抱怨道:“再这么走下去,岂不是要到黑风山顶了?”

薛明王平淡道:“也并非无此可能。”

好在道路越走越宽,再走一段,隐隐竟见到前方有一线光亮,两人也可并排而走,冼红阳欢呼一声,薛明王也收了手中珠子。却见光亮越来越大,又过几步,二人终于看到了出口!

冼红阳率先一步走出,却见眼前一片光明,晃得人双眼刺痛。他用手遮住眼睛,喃喃道:“真快,已经天亮了……”

这是何其漫长的一夜。

他伸展手臂,待到逐渐适应眼前的光亮,这才慢慢放下手,却见自己所处之处果然是黑风山顶,四周怪石嶙峋,山风寒冷。对面亦有一座高耸山峰,两相对应。天空一片鱼肚白,忽然间,对面山峰上似有山火燃起,一片闪烁。紧接着光芒蔓延开来,霞光四射,一轮红日喷薄而出,如凤凰浴火,如金龙乍现,万道金光驱云散雾,周围的山石草木遍染光辉。天地万物,瑰丽莫名,不可方物。

冼红阳看得目瞪口呆,他虽行走江湖多年,这般绚丽豪迈的情形却也是第一次见到,一时间也想不到该说些什么,只喊道:“日出,日出!”

在他身后,一个清冷声音缓缓传来,声音虽然清利,却自有一种莫可掩盖的大气。

“太阳初出光赫赫,

千山万山如火发。

一轮顷刻上天衢,

逐退群星与残月。”

这首诗乃是北宋开国之主赵匡胤所写,词句虽不雅驯,然而其中那等君临天下的大气,平常文人却无法拟之万一。冼红阳转头看去,却见薛明王负手身后,遥望天际,自有一种睥睨之感。

以内监之身诵太祖之词,自古名宦虽多,有几个如他气势?

薛明王见冼红阳看他,微微一笑,青袖一扬:“你去吧。”

冼红阳道:“好……啊?”他一愣,“你不抓我?”

自古以来,没有犯人求着官差抓的,不过这事太也蹊跷,抓住全国通缉的刺杀太子钦犯,这是何等大功?为何负责此事的云阳卫首领反而弃之不顾?薛明王见他疑惑,一笑道:“我这一生,所求无非‘权势’二字,我整治江北是为这二字,今日放你亦是为这二字。”

冼红阳皱眉问道:“你原本为了江北黑道而来,如今盟主也飞了,人也没杀成,连我也不抓,你不是白跑了一趟么?”

真也只有他才能问出这番话来,薛明王眉峰一挑,大笑出声:“江北虽未入我掌握,现如今大龙头、二当家皆已身死,加上昨夜争斗,此时不过是一盘散沙,数年内不足为惧。至于你——”他上下打量了冼红阳两眼,“我自有用意。”

冼红阳还在思索他话中含义,却见薛明王一振长衫,犹如一只青色大鸟,飘飘荡荡已向山下掠去,山风凛冽,那袭青色长衫被撕扯得紧裹在身上,只见骨,不见肉。

冼红阳忽然想到一事,向山下大喊道:“云阳卫为什么派你除去江北中人啊……”但这时薛明王去得远了,已听不见。

他摊一摊手,转身准备下山,却见朝阳光辉之中,两条身影越行越近,他揉一揉眼睛,看清了大喜叫道:“越庄主、杜门主!”

京城有越水,江南有寒江,西域有红牙河。这三处风景各自不同,而锦江既为运河,开凿于前朝,风景挟江南江北之长,自是别有一番秀丽。

此刻在锦江上行着一艘小船,船头坐着一个渔公钓鱼,一个水手撑着篙子却在那里划水。只这水手实在是个生手,划了几下不见船走,只在原地打转。船间有人笑道:“进来吧,一看就不是那么回事。”

水手也不固执,放下篙子走到船头那渔公身边蹲下,挠挠头说:“看着简单,我怎么就弄不明白呢。”

渔公但笑不答,只专注钓鱼,那水手便在一旁托腮细看,时隔不久,只见钓竿下似有所动,渔公用力一提,一尾金色大鲤鱼带着水花翻卷出水,日光下金鳞烁烁,煞是好看。那渔公自渔钩上摘下鲤鱼,向船舱里一丢,笑道:“接着,好一道下酒菜!”

船舱中人笑应一声,不多一会儿,里面炊烟袅袅,白米饭的清香,煎鱼的新鲜香气便自船舱里传来,那水手大叫一声:“受不了啦!什么时候开饭?”

这水手正是冼红阳,那渔公乃是越赢,船舱中人不用问,自然是杜春。

昨夜冼红阳与薛明王一同落入地道之后,越赢先以言语稳住江北诸人,本想寻觅长索救出洞中的前丐帮帮主,未想一旁石崖年久风化,方才又被炸药一炸,大片山石坍塌下来,恰好遮挡住洞口,难以移动。

越赢大惊,于是询问那四名剑手地道一事,那四人茫然不得要领。越赢心念一动,暗想明城必知此事,于是抓住明城向他逼问。

明城起初不肯说,抵不住越赢以分筋错骨手相逼,最后只得招出黑风山顶另有一处出口,越赢与杜春备齐工具,待到登上黑风山口时,恰好遇上了逃出的冼红阳。

三人相见,自然十分欣喜。冼红阳向二人讲述石洞中事,以及薛明王言语,尤其是他最后两个问题。但以越赢之练达,杜春之聪慧,也参不透其中深意,对薛明王放走他一事亦是不明所以。

冼红阳又问到江北诸人,越赢笑道:“杜春留了解药的药方给他们,不碍事。何况昨夜你先救江北中人,又救出聂干戈尸身,那几个黑道头目感念此事,对你刺杀大龙头一事也不再相信,甚至其中已有人为你出头辩白。”

冼红阳真没想到昨晚冲动之下做的这两件事,倒为自己解除了一场嫌疑,一时间说不出话,只抓了抓头。越赢悠然笑道:“说到底,救你自己的,终究也还是你自己。”

冼红阳却觉心中惭愧,讪讪道:“要不是我,越庄主与杜门主也不会惹上这一场祸事。”

杜春在一旁一直未曾开口,此时却笑起来:“两位都不要客气,有句话说得好,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啊?”冼红阳一怔,却见越赢与杜春微微而笑,他又抓抓头,不由也笑了。

自这一场患难以后,三人之间,方始亲密无间。

这时杜春做好饭菜,三人便回到船舱中,桌上正中一个青瓷盘摆着越赢新钓上的鱼,煎得两面微黄,筷子轻轻一触,雪白的鱼肉夹着热气便一起涌出来,除此之外尚有几碟小菜,尤其是其中一碟腌菜,黄如蜜蜡,菜心如象牙一般,还未吃,光看着就已逗人食欲。

旅途之中,一饭之微,亦可精洁如此。这是因为过了黑风山,走水路之后,锦江上便是杜春的天下,锦江门立派数十年,自然威势与众不同。

冼红阳吃得兴高采烈,笑道:“杜门主真是好手艺,将来……嗯,眼力也很高,嗯嗯。”

他本想说“将来娶了你的人真有福气”,话到嘴边才觉不对,虽然杜春与莫寻欢情深意切,但莫寻欢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风流浪子,识得的有名女子甚多,却从未听说他有过嫁娶的意思。因此这句玩笑实在是说不得,只好硬生生转了方向。

杜春只作未觉:“过奖过奖,但不知眼力这句怎么说?”

冼红阳于是道:“昨夜杜门主一看到薛明王,立刻说出了他名号,眼力自然是高。”

杜春一笑:“我并未见过他,但却识得他武功。”

“哦?”

冼红阳刚疑惑一声,却见杜春倒转手中竹筷,倏然间从胁下穿过,直刺冼红阳,这一式又快又狠,依稀竟有三四分薛明王的味道。

冼红阳大吃一惊,匆忙间举起手边一个装鱼骨头的盘子相迎。杜春的竹筷却已收手,她笑道:“阿莫这个人,总有些莫明奇妙的天分。凡是见过的武功,他若想记,虽不能得其形,却可得其部分神韵。三年前他与薛明王交手过一次,记下了他的袖中剑,后来教授给我。昨夜看到的薛明王铁钩狠辣,其实还是脱胎于袖中剑。”

冼红阳第一次听到此事,不由对莫寻欢又多了一层认识。他忽然又想到一事,于是问道:“三年前莫寻欢与他交手……正是那一年薛明王被断去右手,莫非那是莫寻欢做的?”

越赢端着杯子,插口道:“虽然不是,却也和他有关。”

冼红阳好奇心起,道:“越大哥,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越赢道:“三年前,阿莫和另一人与薛明王有一场纷争,当时那人一剑断去薛明王右手,阿莫本想杀了他,但因种种原因,终于放过了他。却没想到薛明王如此坚忍,三年中武功反而大进。时至今日,阿莫也不知还是不是他的对手。”

冼红阳皱眉,又想即便是当年,薛明王亦是一流好手,却不知是何人如此了得,一剑便能致他于此,于是急忙问道:“那人是……”

越赢笑道:“那人是阿莫一个知交好友,两人相识时间只怕比我还长。”

“那人你应听过他的,他出身于江南君子堂,兵器谱排名第三,人送绰号飞雪剑,叶云生。”

皎如玉树阶前明,江南飞雪剑,君子叶云生。

几人在这里相谈正欢,前方忽然驶来一艘快船,船头立着两个赭衣汉子,其中一人高声叫道:“这可是杜门主与越庄主的船么?”

杜春眉头一皱,锦江是她辖地,这艘快船虽小,也不成威胁,但能贸然至她面前,总不成道理。她未出船舱,只问了句:“什么人?”

那两人听得她声音,不由大喜,躬身行了个大礼,恭恭敬敬地道:“打扰杜门主,我家主人听说杜门主正在用餐,特命小的们送酒过来。”说着自船中提出一个酒坛,他们不敢太过靠近杜春之船,只将酒坛隔水掷过。

这时越赢已出船舱,伸手抄住,见是个青花缠枝牡丹坛子,上面有“天一阁”三个字,不由笑起来:“拜师酒,你家主人好生慷慨!”

是时葡萄酒以西域出产最佳,而西域罗天堡堡主介兰亭最为敬师,他师长谢苏中年后身体衰弱,介兰亭于是在罗天堡附近辟了一块小葡萄园,酿出酒来为谢苏益气补血之用。其酒甘美无比,莫可比拟。介兰亭自己也十分得意,为其命名为“天一阁酒”,江湖中人嫌其拗口,多称其为拜师酒。

拜师酒出产虽不多,但谢苏一人能喝多少,故而每年亦有少量流于江湖之中,因其量少,十分昂贵,一坛竟可达百金之价。

杜春问道:“你家主人是何人?”

那两人拱手道:“请杜门主海涵,我家主人并不愿透露名姓。”

杜春笑了一声:“谢过你家主人,酒是好酒,只可惜吃鱼不配。”

那两人面面相觑,见杜春不再理睬,也只得离去。

越赢把那青花坛子放在一旁,三人依然谈笑。

待到晚上,那艘快船竟然依旧赶来,这次林林总总送来了四五坛酒,什么女儿红、竹叶青、桂花酒,无一不是名品,三人虽然疑惑,却也摸不着头脑。

当晚越赢开了一坛竹叶青,倒一点给江中的鱼儿,却见鱼儿摇头摆尾,颇有醉态。越赢笑道:“做一盘子醉鱼吧。”

冼红阳坐在船头摇着脚:“我要吃醉蟹,醉虾也成。”

一把鱼竿从船舱中丢出来:“要吃什么,自己去钓。”

冼红阳不提防,被鱼竿砸个正着,他“哎哟哎哟”地叫起来。越赢笑道:“别叫了,你看这夜里江景,何等动人。”

冼红阳依言望去,却见月白江清,江岸两畔薄薄的一层白雾蒸腾,又有些地方有萤火飞舞,如梦如幻。

本是逃亡之时,却能见此美景,冼红阳心旷神怡,这时他不免又想到莫寻欢,更是忆起两人初识之时,心中又是感慨,又是高兴。那日莫寻欢来,是雪中送炭;如今若来,便是锦上添花。(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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