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在深夜，病房也并不安静，此起彼伏的咳嗽和因为疼痛而传出的低声咒骂不绝于耳。安格斯带着莉塔走进了重症病人的区域，厚厚的布帘将他们与普通的病人隔开。在这里的人大多患的是以教会医院的力量不足以治好的重病，虽然没有人会将实话说出口，但大家都心知肚明，被放在这里的病人，每一个都只是苟延残喘，等待着死亡的降临而已。

如果说外面的病房还有些许嘈杂的话，这个病房就只能用死寂来形容了，病人们仍然会发出声音，死寂的感觉只来源于周遭的氛围。身为医生的安格斯几乎没有到过这里来，医生只拯救那些有希望被拯救的人，而这里的人，早就已经被绝望拽入了深渊。修女们每天会严实地包裹好自己，早晚两次到这里来处理尸体和送饭，然后将另外一些无药可救的病人送进来。这里是整栋建筑之中为数不多可以照得到阳光的地方，然而阳光驱散不了这些人心底的阴霾。

全身水肿的病人，皮肤溃烂的病人，呼吸起来像是一个残破的风箱一般的病人。安格斯看到了很多人，他们痛苦而沉默，对于突然造访的两个陌生人也毫无反应。他觉得自己好像又一次回到了炼狱之中的莱拉，只是那里的人们还会痛哭，会求助，甚至会破口大骂，然而这里的人，却好像早就接受了自己命定的结局。

“死亡对他们来说……或许是解脱，”莉塔的声音似乎有些颤抖，她垂眼看着那些病人，语调里流露出了悲悯的情绪，“病痛缠身，活着还不如死去。”

安格斯没有回答，他不觉得任何一个活着的人会有资格评判死亡，就连他自己也一样，毕竟没有亲历过死亡的人，绝不可能知道死去究竟意味着怎样无边无际的黑暗。熟悉的黑雾在他身旁盘踞，难以辨别男女，也分不清年龄的声音回荡在他的脑海之中：“要为你的女孩挑选一个合适的祭品吗？用活着的人来供养一个已经死去的灵魂，你还真是慷慨大方。”

“我必须要挑一个人，”莉塔盯着地板，就好像不敢看那些拖着病体的病人一般，“他们每一个人看起来都很痛苦，但我……我不能对这样可怜的人下手。”

“你相信吗？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假的，她在欺骗你，让你觉得她是一个迫不得已才要杀人的可怜人。她有着自己的目的，她一点也不觉得那些人值得同情，”黑雾之中，死神化作了莉塔的样貌，她满怀恶意地笑着，伸出手像是要温柔地触碰安格斯的脸侧一般，“会悲天悯人的人就只有你一个而已，你就没有想过要为了自己而活吗？然而再怎么想要拯救一切，你都终究逃不开自己的私心，如果你这么想做救世主的话，不如杀掉你身边的那个小姑娘？我向你保证，这一屋子的人都会因为她一个人的牺牲而得救。”

那双手臂朝着他靠了过来，安格斯猛地后退了半步，险些撞到了一个摆放物件的架子。听到动静的莉塔莫名其妙地转过头来，那双眼睛里似乎是货真价实的无辜。安格斯和那双眼睛对视了片刻，这才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在一个病人的床边蹲下了身。

那是个患了肺结核的女人，她拼命地咳嗽和喘息着，洁白的被单被大片大片的鲜血染红。那张脸庞消瘦得不成样子，她的发丝也如同一团干枯的海藻，安格斯小心地伸手拍了拍她的背，等到她将空洞迷茫的目光投向他的时候，他才耐心地开口：“你有什么愿望吗？”

这是他选择的人，作为夺走她性命的代价，安格斯觉得自己应该为她最后再做点什么。

“我吗？”女人又咳呛了几声，然后紧紧地握住了安格斯的手，“行行好吧，先生，让我快些死吧……”

这样的回答狠狠地刺痛了安格斯的神经，他看着她，然后站起了身，朝着莉塔点了点头。女孩走了过来，将手掌放在了女人的额头上。黑魔法夺人性命的速度很快，没有痛苦和挣扎，女人就停止了呼吸。病房之中的人们仍然在喘息和咳个不停，没有人在意与自己共处一室的同伴的死去。安格斯他不想看死神收割那个女人灵魂的场面，因此没有再做更多的停留，而是转身，朝着病房外走去。

“哥？”察觉到了安格斯的异样，莉塔追了上来，“你怎么了吗？我觉得你不太对劲。”

“尤米亚根本就没有留下多严重的伤，你在骗我，是这样吗？”安格斯看了一眼自己这个不知道戴了多少层假面的妹妹，“你想做什么？为什么要自导自演这一出戏？”

“我没有恶意，”莉塔并没有否认安格斯的指责，她眼中那些佯装出来的无辜与悲伤渐渐褪去了，在那层伪装之下，安格斯看到了那个这些天来他已经渐渐熟悉了的莉塔，“我只是想要让你明白而已。”

“明白什么？”

“只执着于杀死罪人是毫无意义的，你迟早会因为这种执着而毁掉自己，到那时候，你只会变成让自己都感觉到陌生的样子。”莉塔眼里露出了不甘的神色，她咬着唇，寸步不让地和安格斯针锋相对，“我是在帮你，更是在帮我自己。为什么我们非得以身试险？这世上有那么多的人该死，又有那么多的人想要死。到头来所有的罪人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你找不出一个绝对邪恶的人，到那时候，你要怎么办才好？”

“这世上很多罪人都是十恶不赦的，我不会在那样的人身上挥霍自己的同情心，”安格斯被死神的话说得心烦意乱，因此在与莉塔起了争执的时候，他也完全失去了自己过去心平气和的态度，“你的担心是多余的，如果你觉得猎杀黑魔法师太危险的话，大可以永远不再来见我。”

这样的话让女孩猛地睁大了眼，很快，安格斯也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伤人的话，他伸出手去想要安抚地拥抱莉塔，然而她却后退了一步，狠狠地推开了他。她那双湛蓝的眼睛里似乎泛起了泪光，然而她已经过了用眼泪当做武器的年纪了，紧盯着安格斯，她说起话来也变得锋利刺人。

“那你就去找吧，哥，去找一个骨子里邪恶的罪人，”莉塔赌气地丢下了这句话，“证明给我看，你的固执和愚蠢相比到底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