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格斯推开房间的门，思绪这才回到了满脸疲惫的伊诺身上。

在礼拜堂里，他和莉塔决裂了。

他不再承认莉塔是他的妹妹，也不再想见她，而莉塔则不依不饶地告诉他，自己会一直跟在他的身边。这场亲人之间的会面显然不够愉快，从本质上来说，安格斯已经默认了莉塔的死亡。

杀死别人来换取自己生命的做法肮脏而卑劣，安格斯不能接受莉塔今后都以这样的状态存活。他相信自己和死神的交易与莉塔的黑魔法有着本质的区别，然而还没等他想明白这个区别究竟在哪里，伊诺的脸就忽然闯进了他的视线之中。

他身上的麻烦已经足够多了，而眼下，迈洛的事情又重新摆在了他的眼前。

男孩躺在伊诺的床上，似乎已经陷入了沉睡，而伊诺自己则靠着窗闭着眼打盹。年轻的医生显然已经十分适应恶劣的睡眠环境了，他可以依靠墙壁保持自己的平衡，以至于站着就能睡着。听到开门的声音，伊诺醒了过来，他看了看安格斯，又看了看床上的男孩，然后起身，示意安格斯到走廊上说事。

门被虚掩起来之后，迈洛睁开了眼。月光映亮了男孩翠绿的双眼，却没法让他重新拥有原来的神采。

“你找到那个家伙了吗？”伊诺看着被阴影掩去了大半张脸的安格斯，只觉得他的神情似乎有些阴沉过头了，他一向是个性格沉稳的人，摆着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对他来说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现在，安格斯看上去似乎刚刚经历了什么极其糟糕的事情，伊诺不敢多问，只能试着旁敲侧击地试探，“刚刚发生了什么吗？”

“他死了。”安格斯平静地说着，“这是他应该付出的代价。”

过去的伊诺从不觉得安格斯会露出这样的表情，用这样的语调谈论死亡，这样的说法让伊诺开始怀疑是不是安格斯亲手杀了那个男人。注视着他思索了一阵子，伊诺还是犹豫着开了口：“他是怎么死的？”

“我杀了他，”安格斯低下了头，阴影吞噬了他的表情，“我说过了，他罪有应得。”

安格斯沉默地等着，等着伊诺露出惊讶恼怒的表情，等着自己的这位老友斥责自己。杀人者在这个世界上总是不受欢迎的，而对于一个医生来说又尤其是这样，安格斯觉得自己说不定会因此失去一位朋友，甚至是一个容身之所，但他并不觉得后悔。圣人总是坚守着自己崇高的信仰，而现在的安格斯已经学会对自己坦诚了，他不想做谁都救不了的圣人，他只想做一个遵从自己内心的刽子手。

“你说得对，他罪有应得，”然而伊诺给他的回应却让他感到惊讶，拍了拍他的肩，伊诺笑了起来，“你让我刮目相看了，安格斯，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放不下你那点固执的善良。”

在一个混乱罪恶的地方，大多数旧有的道德都是一个笑话，伊诺很清楚什么人值得救，而什么人则还不如让他早点死去。

伊诺原本便想不出安格斯是怎么在莱拉城的大瘟疫之中活下来的，并不是说他会被疾病感染，而是在那样一个秩序崩塌的地方，所有的人都坚持着一种残酷利己的价值观。属于自己的东西就是自己的，而属于别人的东西，只要抢到手，就同样是自己的。无私奉献的人只会被夺走一切然后悲惨地死去，而安格斯，则恰好就有这么无私。

不过现在看来，一切的担心都是多余的，任何人都会变成适合生存下去的样子，就连安格斯也不例外。

而这没有什么不好的。

就在安格斯没从惊讶之中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声什么东西坠地的响动让两人都愣了愣神。

伊诺几乎在声音传出的下一秒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推开门冲回了房间，而空荡荡的屋子也似乎印证了他的想法。敞开的窗户外吹进来的冷风只让他觉得心神俱寒，与跟在他身后的安格斯擦肩而过，伊诺飞奔下楼梯，只看到在正对着两人房间的窗户花园之中，迈洛躺在一片血泊里。

“我没法上天堂了……”过多的失血让男孩的脸色苍白，他用失神的翠绿色眼睛看着伊诺，有泪珠沿着他的脸颊缓慢地滑了下来，“我被神抛弃了……”

自杀的人没法再得到神的眷顾，然而就算是这样，就算骨骼寸断地死在冰冷的夜里，男孩也不愿意以肮脏的身体继续活下去。伊诺可以理解他的虔诚，但他没法接受这个不久之前还天真地在花园中玩闹的男孩就这样死去。明明是一个医生的他在这样的时候却显得惊慌失措，他把男孩从一片血污之中抱了出来，朝着病房的方向跑了过去。

“别愣着！”看了一眼刚刚赶到的安格斯，伊诺愤怒地吼了起来，“过来搭把手，我们可以救他！”

安格斯只是站在原地，露出了悲哀的眼神。

“你想救他吗？救那个男孩？”黑雾之中，有着艾格妮丝样子的死神走了出来，那双本该无神的眼睛之中充满了嘲讽的意味，她的手中拿着一把纤细的匕首，刀子锋利的刀尖时常被屠夫拿来剖开动物的肚子，“太迟了，医生，他已经是我的了。”

这不是一种疾病，绝望已经紧紧缠绕住了男孩的灵魂，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救他。

伊诺知道迈洛的身体正在变凉，也知道从那样的高度跳下来的男孩，以医院现在的条件没有可能将他救活。与安格斯对视了几秒，他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一般缓慢地跪倒在了花园的草地上。男孩冰冷的尸体被放在了柔软的草叶间，鲜血深深地渗进了土壤之中，却灌溉不出什么鲜艳的花朵。安格斯看到死神温柔地亲吻了男孩的脸颊，然后将那把纤细的小刀刺进了男孩的胸膛。

在生命的最后，男孩的脸上似乎露出了和过去一样的甜美笑容。

在寂静的夜里，男孩坠落的声音吵醒了不少人，大家从自己的房间里涌了出来，站在男孩尸体的不远处，窃窃私语了起来。每个人都想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然而死亡的沉重又让他们不敢出声。很快，一个声音就打断了所有人的猜测，艾格妮丝裹着自己的外套走了出来，而人群自动为她让开了一条道路。似乎感受到了不祥的气息，她的情绪激动了起来，摸索着向前走去，她惊慌地开口询问着：“这里发生了什么吗？我闻到了血的味道……”

她的话没有说完，伊诺就迎了上去，他将她抱在了怀里，阻止她继续向前走去。

“对不起……”艾格妮丝听到伊诺不停地说着抱歉的话，有温热的泪水流进了她的发间，“都是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