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像安格斯来这里之前所猜的那样，他见到的大多数东西都证明了一件事：伊诺是个撒谎成性的骗子。

如果伊诺没有说谎的话，这里本应该给安格斯提供一个干净宽敞的治疗室，一间设施齐全的房间，还有高昂的薪水才对。然而实际上，信里提到的所有东西都是伊诺随口编出来的幌子而已，整个医院的每一个角落都放满了病床也没法容纳下所有的病人，就更不用提什么治疗室了。教会虽然财大气粗，却也不愿意在一家位于贫民区的医院里下太多功夫，因此安格斯拿不到多少薪水，他住的地方，也不过是在医院分给伊诺的房间里多加了一张床而已。

安格斯预料到了伊诺会胡说八道一通，可这一次，他的说法还是离谱过头了。考虑到整家医院就只有他一个有医学院徽章的医生这件事，安格斯勉强可以理解他非得把自己骗来的动机。

“别再当你娇生惯养的贵族少爷了，”在向安格斯介绍医院情况的时候，伊诺说话的语气让他看起来更加欠揍了，“至少咱们还有睡的地方，不是吗？”

虽然欠揍，但伊诺说得也没错，和那些深陷于病痛之中的人比起来，两人的待遇也能勉强算作是不错了。

夜幕降临的时候，安格斯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他没有看到死神，也没有什么不祥的黑雾出现在他身边。然而一闭上眼，安格斯似乎就能看到那些他不久之前为了救人而杀死的人们，醉鬼，颤颤巍巍的老人，一对母女，还有他的老师巴迪。他们的身上带着他留下的伤口，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他们静默无声地注视着他。

就好像在安静地等待着他的到来。

安格斯睁开了眼。

失眠的人对于外界环境总是格外的敏感，他听到了风吹树叶的声音，听到了喷泉中流水的声音，还有不远处的那张床上，伊诺的呼吸声。然而在这些声音之外，安格斯觉得自己还听到了什么，那个声音微弱得像是要被秋日的夜风吹散，听起来悲伤而绝望。

是哭声。

安格斯坐起身来，简陋的床发出了刺耳的声响，就算伊诺睡得再怎样熟，也自然要被吵醒。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伊诺这才看到了穿上外套朝门外走去的安格斯，他莫名其妙地揉了揉自己的脑袋，说话的声音还带着浓浓的睡意：“安格斯？”

安格斯并没有回答，他冲下楼梯，朝着教会医院的花园跑去。在糟糕事情发生的时候，安格斯的预感总是准确得让人咋舌，在那个流动着清澈水源的喷泉前，他停下了脚步。

教会出资建起的医院几乎每一处的陈设都充满了宗教意味，那座喷泉的中心立着一座雕像，洁白的大理石让圣母的面庞看起来圣洁高贵，她温柔地注视着怀中的婴儿，露出了只属于母亲的微笑。白天见过的那个叫迈洛的男孩就站在喷泉旁，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衣，秋风之中，他的皮肤白得几乎没有半点血色。安格斯赶到的时候，他正迈过台阶，任由自己的身体浸没在刺骨的水中，他似乎正在哭泣，却又低声地念着祷词。

安格斯走上前去，将男孩从喷泉里抱了出来，把自己的外套给了他。迈洛的嘴唇被冻得青紫，他那双翠绿的眼睛失去了所有的光，安格斯皱眉紧盯着他，想要弄明白他究竟为什么在深夜做出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什么？”

“我……我不知道，”男孩摇着头，然后像是惊恐的小动物一般蜷起了身子，“神不再爱我了，我是个肮脏的罪人了……”

在迈洛的领口中露出的皮肤上，安格斯似乎看到了青紫的痕迹，他深吸了一口气，好像明白发生了些什么。这样的事情他只是听说过而已，在糜烂的贵族圈子里，那群疯子什么都会尝试。当真正的受害者站在眼前的时候，安格斯感到了难以抑制的愤怒，随后赶到的伊诺在看到男孩身上暧昧的红痕之后也沉默了起来。安格斯沉声开口问道：“是谁做的？”

迈洛不住地摇着头，不肯说话，安格斯想要伸手去碰他，然而男孩却表现出了十足的抗拒。叹了口气，安格斯看着他的眼睛，柔声开口：“我向神保证，我会保护你的，你可以相信我，所以告诉我是谁做的，好吗？”

好像安格斯向神起誓的做法有了些许的效果，迈洛盯着喷泉中央的雕像看了很久，终于小声地开了口：“是拉尼尔先生。”

听到这个名字的伊诺低声地咒骂了一句，然后转身朝着病房的方向走去，然而转过头时，他看到了一个从小路的尽头走过来的纤细身影。在黑夜之中，艾格妮丝的听觉和记忆里让她认出了眼前的人，她的脸上满是焦躁的神色，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脸庞，在确认了对方的身份之后，她似乎安心了不少：“伊诺，是你吗？你看到我弟弟了吗？我在哪都找不到他。”

男孩并没有回话，只是一言不发地蜷紧了身子，伊诺和安格斯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伊诺尽可能地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安抚地摸了摸艾格妮丝的长发：“他不在这里，艾格妮丝，天很凉，你先回去吧，我和安格斯会帮你去找他的。”

艾格妮丝沉默了片刻，然后将脸转向了安格斯的方向，他不希望这位修女知道迈洛在这里，要向她解释男孩的身上发生了什么，对于安格斯来说是一项严峻的任务。过了一会儿，少女才犹豫着点了点头：“请转告他，我会一直等他回家的。”

迈洛将头深深地埋进了自己的手臂里，艾格妮丝吻了吻伊诺的脸颊，转身裹紧了自己的外袍，离开了小小的花园。安格斯松了一口气，然而在看到瘦弱的男孩时，他的心情又沉了下去，起身，他走到了伊诺的身旁：“你去照顾好迈洛，告诉我，那个拉尼尔先生是谁？”

“那是医院的病人，”伊诺咬牙切齿地说着，“他是因为花柳病才入院的。”

“这个混蛋。”

愣怔了半秒之后，安格斯和伊诺一样咒骂了那个该死的男人，从小受到良好教育的他说不出什么恶毒的话，因此他只能一拳砸在了喷泉的池边，朝着病房走去。然而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着的男孩却开了口。

“他不在那里……”迈洛小声地嘟哝着，指了指礼拜堂的方向，“他还留在那里，就在……神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