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会医院的礼拜堂就在收容病人的那栋小楼的后面，安格斯跟着艾格妮丝穿过了一个精致的小花园，这才走进了那个不大不小的礼拜堂。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照亮了大厅，安格斯抬头时，大理石雕就的神像正垂眼用悲悯的目光注视着他。神像投下的狭长阴影笼罩了他，也笼罩了一排一排的座椅，安格斯盯着那张脸看了很久，才挪开了目光。不论什么时候，神都是这样一幅令人生厌的表情，都说神怜世人，可安格斯觉得，创造了这个糟糕世界的神明，或许从一开始就居心不良。

“请坐下吧，”艾格妮丝的声音将安格斯的思绪拉了回来，“已经有人去叫德怀特医生了。”

看不到东西的女孩在这里似乎得到了些许的关照，修女们都不愿意让她做更多的工作，只是让她照顾好远道而来的客人。安格斯坐下之后，艾格妮丝也坐在了他的身旁，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过了很久，女孩才先开了口：“先生您说的莱拉，是传说中被神罚的那座城市吗？”

神罚？安格斯不喜欢这样的说法，他想了一阵子，才找到了合适的说法：“莱拉城被黑死病所扰，但在病痛中死去的人，很多都是无辜的可怜人，神只该惩罚罪人。”

“是啊……神只该惩罚罪人。”

安格斯的话似乎刺痛了女孩，她伸手摸了摸自己失明的眼睛，低声说着，垂下了头。在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之后，安格斯皱了皱眉，轻叹了口气：“抱歉。”

“我已经不像过去那样介意这件事了，先生，您没必要道歉，”女孩抬起头来，脸上终于又有了不久之前的笑容，“我出生在贫民区，也在贫民区长大，过去的我是可以看到东西的，那时的我总想着要到城区去，要永远逃离这里。那时的我学了很多东西，刺绣，做家务，我想到贵族家做一个女仆，这样我就会有钱，我就能留在城区了。”

说着，艾格妮丝又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轻轻将手指压在了自己的眼睑上。她咬了咬唇，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或许是我太贪婪了，不知为什么，某一天醒来的时候，我忽然什么都看不到了。我们家没有多少钱，所以我被父亲赶出了家门，那个时候，是德怀特医生把我接到了医院。这里的每个人都很好，她们告诉我对于罪人来说，神赋予的苦难是一种惩罚，而对于虔诚的人来说，神赋予的苦难是一种历练。我在这里待了很久，学习怎么在黑暗中生活，到现在，我已经可以帮到别人了。我想她们说得对，失明对我来说，其实也不过只是试炼而已。”

在安格斯看来，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有着一点卑微的愿望而已，他不觉得她做错了什么，而她的态度则更让人感到困惑。犹豫了一阵子，安格斯还是开口，问出了自己的困惑：“在这里……你得到了什么？”

“我的心很平静，”她将自己的手放到了胸前，“那些世俗的念头，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我的头脑之中了。”

安格斯觉得这不算是一个合格的回答，但显然，女孩确实满足于这样的生活。

一个脚步声在礼拜堂中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热情的声音：“这么久才理会我的邀请还真是让人受伤啊，安格斯，你就是这么对待老朋友的吗？”

听到这个声音，艾格妮丝的脸一红，她站起了身，与白衣的男人擦肩而过，跑向了门外。伊诺看着女孩的背影愣了愣，然后转头看向了安格斯：“你对我的天使做了什么吗？”

安格斯觉得这样的称呼正和伊诺的口味，而他的品味又一向糟糕。那个女孩喜欢伊诺，这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看出来的事情，安格斯知道这件事，伊诺也知道这件事，但艾格妮丝自己似乎还不知道。安格斯站起身给了伊诺一个拥抱，叹了口气：“恐怕是你对她做了什么吧。”

“她是个很好的姑娘，你觉得呢？”棕发的伊诺长了一张会让人没来由地觉得他是个花花公子的脸，某种程度上，这幅长相也和他真实的性格没有太多差距，安格斯怀疑他做医生只是为了接近那些漂亮姑娘而已，“在这世上要再找一个和她一样安静懂事的女孩可难了。”

“用不着和我炫耀。”安格斯知道伊诺说这些的原因，他冷哼了一声，朝着礼拜堂外的花园走去。

“怎么，在艺术之都待了那么久，我们的霍利特医生还是孤身一人？献身于艺术的姑娘不都是热情似火的吗？”伊诺熟络地搭上了安格斯的肩膀，顿了顿，他伸手指了指两人身后的神像，“我是说……在那位老人家降罪之前。”

安格斯几乎从不去思考这方面的事情，因此在伊诺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他所想到的，只有一张沾满了眼泪的面庞。

沉默了很久，他摇了摇头，没有回话。

擅于察言观色的伊诺老实地闭上了嘴，带着安格斯走出了礼拜堂。

在医院小巧的花园中央，一个圆形的喷泉给整个绿植的景观带来了生机，孩子的笑声从不远处传来。在莱拉城被黑死病吞没之后，安格斯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可以开心笑出来的孩子了。从喷泉后跑出来的几个孩子追逐打闹着，又在看到两人之后安静了下来，规规矩矩地向着他们问了好。其中的一个小男孩有着一张精致漂亮得好像陶瓷娃娃一般的脸庞，安格斯看着他满是笑意的绿眼睛，只觉得不久之前似乎见到过一双相似的眼睛。

“这是艾格妮丝的弟弟，迈洛，”伊诺揉了揉小男孩的脑袋，证实了安格斯的猜想，“贫民区的很多孩子会被送到这里来，修女们会教他们识字，让他们打扫祭坛，长大之后，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会成为神父或者修女。”

看着这些孩子稚嫩的脸庞上露出的笑颜，安格斯只觉得长久以来积郁在心底的阴霾消散了不少，这世上终究还是有被阳光照亮了的角落，那些纯真善良的人们理所应当可以得到安稳平静的生活才对。

“我的名字叫安格斯·霍利特，”虽然对方可能听不懂自己所说的大多数东西，但安格斯还是蹲下身，向着名叫迈洛的男孩介绍了自己，“我是一名医生。”

“您会留在这里吗？”男孩的声音清亮如泉水，他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陌生人，开口询问，“我们都喜欢新朋友。”

“当然，”安格斯笑了起来，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这是个不错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