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塞外(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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殳纨一直在做梦,梦里今生后世交错在一起。她恍惚觉得自己在梦里好像哭了,又好像笑了,只是清醒过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睁开眼,发现自己睡在房间里,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还好,衣服很整齐。可儿进屋帮她梳洗,她坐起身想了想,问道:“可儿,我昨晚怎么回来的?”

可儿拧着手巾,头也不抬地道:“主子是自己走回来的。”

“啊?哦。”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有,能回想起来的最后记忆是要过去跳舞。自己居然喝断篇儿了?不至于吧。转念一想,反正也没事儿,算了。洗漱更衣,用过早饭,去马厩里牵了“飒露紫”出门。阿思哈和绰克托又无声无息地跟上来,背后灵一样。坐在马上,由着马儿自己乱跑乱走。抬头看看头顶上的蓝天白云,昨夜狂欢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只是心里却突然冒出一种“厌倦”的情绪。她觉得自己真的很累,很失败,两世为人,害怕伤害,却总是要受到伤害。她好想逃开,逃去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放任心去流浪。情绪这么一低落,她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浑没留意有一队人马靠了过来。

“殳格格。”

“嗯?”惊了一下,才发现叫自己的正是胤禩。“八贝勒早,九爷、十四爷早。”心不在焉,这招呼就打得不伦不类。

阿思哈和绰克托在马上向三位皇子行礼:“奴才请八贝勒、九爷、十四爷安,八贝勒、九爷、十四爷吉祥。”

胤禩噗地一笑,挥手示意阿思哈和绰克托退下,然后有样学样儿地也说了句:“殳格格早。殳格格这是打算上哪儿去?”

“没有,随便逛逛,看看风景。”胤禩的和颜悦色让人觉得很舒适,她回起话来也就适意得多。

“哦。不知殳格格觉得此处风景如何?”胤禩拨着马头,和殳纨隔开一肩距离,并列而行。胤禟和胤祯也跟在旁边,后面一丈之外跟着众人的侍卫。

殳纨本还有些漫不经心,一句“不错啊”堪堪滚出舌尖,身上却兀然打了个激灵。让她意识到胤禩此问,看似不经意实则话中有话。而他之所以来问自己,估计是有些事情还是传出去了。稍一思索,她注视着他的眼睛回答道:“景致虽好,却还是不如京城。”

胤禩看她神情,便知她已听懂了自己的意思,她没有选择避而不答,倒叫他有些意外。看来这个殳格格,真的是相当大胆啊!遂含笑问道:“殳格格是这样认为的?何以见得呢?”

殳纨轻轻一笑,调开目光看向远处道:“八贝勒怎么痴了?京城里有皇上啊。皇上住的地方,当然是最好的。”

“但臣工们都说此处风景尚好,皇阿玛也每年都来巡幸。”他不急不徐地和她打着哑谜。

“八贝勒莫非忘了,就算文武百官全说好,皇上不说好,他们又能奈何?而且皇上每年巡幸,也不过几个月的时间罢了。这里除了夏天,其他时候可比京城冷多了。”

胤禟听得面色一沉,瞪了她一眼道:“众口铄金。”

“铄得了金,铄不了天。”殳纨也毫不留情地还嘴。

“老九。”胤禩制止住胤禟,略顿了顿道,“殳格格眼中,这处风景就如此不堪吗?”

殳纨看看胤禩,忽然变换话题道:“请教八贝勒,奴婢听闻裕宪亲王幼时,世祖问志,对:‘愿为贤王。’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胤禩虽然明白殳纨的用意,却还是追问道,“但殳格格可知皇阿玛是如何对答的?”

殳纨无奈地叹了口气,心道这人要是执迷不悟起来,真是怎么劝都不听啊!可她实在不愿见到胤禩胤禟按照原有的结局走下去,不是一母同胞,也是一父同胞啊。后世独生子女想要个亲生兄弟姐妹有多难!你们这些有的,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你是不错,处事得体,沉稳大度,聪敏慧捷,甚晓世故。待人亲切随和,在群臣中广结善缘。但仅有这些,是做不了一名好皇上的。我虽不懂什么大道理,却也知道那个位子叫“高处不胜寒”。套用李白的一句诗,古来帝王皆寂寞。皇上,不仅是寂寞的,还是孤独的。你是个好人,如果可以的话,我更希望你能和胤祥一起,辅佐……雍正。不管怎么说,他至少是个有魄力、有眼光的英明君主。是他开放了部分海禁,是他摊丁入亩、改土归流,是他让大清的国力更上一层楼。也许你是能做个仁爱之君,但你绝不敢得罪这天底下大大小小的地主们。因为,他们会让你背上几世的骂名。他不就对弘历说过,千万不可得罪读书人嘛!

“八贝勒,您听过宝莲灯的故事吗?”

胤禩不解她缘何突然问起这个,略一颔首道:“刘沉香劈山救母,当然听说过。”

“那二郞神担山救母的故事呢?”

“也听说过。”

“那请问八贝勒,有没有发觉这两个故事中的矛盾之处?”殳纨侧过头,眼眸中水光潋滟,似乎想起了什么美好的事情。不待胤禩回答,她就径自说道:“玉皇大帝的妹妹张瑶姬爱上了凡人杨天佑,生下了二郎神杨戬三兄妹。瑶姬因私自与凡人成亲,触犯天条,被天廷派兵捉拿压在桃山之下。后来杨戬劈桃山救母,然而母亲却被玉帝派出的十日晒化。杨戬担山逐日,杀了九个太阳,为了人间的光明才留下一个。自此‘心高不认天家眷,性傲归神住灌江’,听调不听宣。许多年以后,杨戬的妹妹杨莲,就是三圣母。重蹈母亲的覆辙,爱上一个叫刘彦昌的凡人,还生了个儿子叫刘沉香。杨戬却像当年的玉帝一样,冷酷无情地把妹妹压在了华山之下,并抢走宝莲灯,引出沉香劈华山救母的故事。不知八贝勒想过没有,一个曾经为了救自己被镇压的母亲而那么拼命的少年,怎么会摇身一变反过来去镇压自己的妹妹、去追杀自己的外甥?”她叙述得比较详细,因为清朝关于这两则神话的传说与后世并不尽相同,不过好在差异并不大。

胤禩猜不出殳纨要表达的意思,一边的胤禟和胤祯也是一脸纳闷儿的样子。三人对望一眼后,胤禩道:“愿闻其详。”

殳纨浅浅一笑,绘声绘色地讲起了后世央视的那部独播剧《宝莲灯》。她讲二郎神如何假装六亲不认、无情无义,实则苦心栽培外甥;讲他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被三界唾骂,被化身农夫的山神殴打,被自己的外甥、结拜的兄弟和众神围攻。为了能让胤禩有所领悟,她把最终的结局改为二郎神死在了沉香的开天神斧之下。而他为改天条所付出的一切努力,只有他那条忠心耿耿的哮天犬和东海四公主敖听心知道。他布下这样一个瞒天过海之计,背着数不尽的骂名,把自己逼入死境。他不仅早就做好随时赴死的准备,更不愿自己的外甥和妹妹在知道真相后难过,于是便在生前告诫哮天犬和敖听心,不许他们说出实情。所以一千多年了,世人提起二郎神,就只是一味地鄙弃、厌恶。没人能够了解他的良苦用心,就连他的亲人也始终在误解他。

讲完这个故事后,殳纨看向皱眉不语若有所思的胤禩,说道:“八贝勒,话已至此,奴婢也就不跟您打机锋了。直接说吧,如果有一天,国家的朝政、小民的温饱都陷入了需要类似于‘废井田、开阡陌’的重大变革之中;同时为了配合变革,又需要如商鞅制定的那般严刑峻法。您知道变法有利于国计民生,而您的臣子和天下人却都不知,他们不仅不支持您变法,还会骂您刻薄寡恩,冷酷残暴。奴婢敢问八贝勒,您能如二郎神一般,顶着全天下人的鄙夷、谩骂、仇视,去坚定不移地施行变法吗?”

听过殳纨的问题,胤禩牙关紧咬,眼睛盯住马脑袋上的那一点地方不放。能不能做到?他也在问自己。他十几岁开始处理政务,对如今朝政中的一些弊端心知肚明。殳纨直言不讳的,就是在问他有没有这个魄力。孟子有言:“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但古往今来,真正能做到的有几人?其下场又是如何?他熟读经史,清楚地知道商鞅受车裂而死,全族被灭;王安石变法,被称为变乱祖宗法度,死后被取缔配享孔庙;张居正行“一条鞭法”,死后却被明神宗下令抄家,削尽宫秩,迫夺生前所赐玺书、四代诰命,以罪状示天下。自身也险遭鞭尸,其家眷或饿死或流放。他们之所以落到这般境地,无外乎就是因为变法的内容,于国虽有利,却是触及了天下富人的利益,遭到众疑群谤。就连支持王安石的宋神宗,都因顶不住压力,两度罢免其相位。

他面色尚在变换不定之际,殳纨又开口说道:“历朝历代变法,鲜有不流血者。八贝勒是个和善之人,您有那个雄心,但您有那个狠心吗?”

胤禩心内一震,忍不住看向殳纨的眼睛。她神色从容镇定,眼眸纯真通透,显然那一番话是发自肺腑之言。***(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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