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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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夜很长,很难熬。

陈汝卓送走父母,准备吃点饭,却在门口又遇上小贼庄传石夫妇。他们上瑞京花园串门,从邻居那里听到可怕的坏消息,所以赶了过来。

香城的肥水滋润了庄传石,他不但披上虎皮,而且皮肤变白皙了,那双贼眼依然闪烁着夭寿、邪恶的光芒,他以老朋友的身份热情地挎着陈汝卓的胳膊。他害怕小贼不规矩,赶紧甩掉他的臭爪子,让他离自己远一点,并故意抬起手腕,让他老婆检查他的金表还在不在。

香城肥水没有令小巧玲珑的谢阿扬审美观有任何提升,一件白色短袖恤衫,一条蓝色撒花长裙,看上去显得邋遢,很不相称的是手上提着一个银白色大皮包。她立即勇敢地站了出来,替小贼辩护,并将好人的荣誉金牌挂到自己丈夫的脖子上。

陈汝卓当然知道他是好人或者坏人,领着他们进去。庄晓珠见到他们夫妇赶来了,内心很是欣慰,不枉他生前疼爱他们。

庄传石拉着她的手,没有多言语。谢敏扬巧舌如刀锋利,甚至抓起盐巴撒到破碎的心上,以显示她具有伟大的悲悯之心。她头戴面具残忍地不停地询问悲剧发生的详细经过,仿佛查案似的不放弃任何小细节。一直在照顾庄晓珠的护士不断地向她使眼色暗示,她竟假装没瞧见似的。那位护士极力劝阻她节哀,忍无可忍之下大声地打断她的假慈悲,好涵养教她忍住愤怒,没有破口骂人。

一席话又教庄晓珠泪如泉涌,内心深处的那块平地又受到烈火的再次煎熬,呜呜咽咽地痛哭。她自称有钢铁般的神经,不幸还是尝到了后悔的滋味,不停的抱怨正是压垮气功大师的祸首。

知道自己多嘴的谢敏扬脸上尽是无趣的表情,她的小信条是乡下人不和城里人结仇。她主动请求让她做点什么?那位护士虽然讨厌她,和气地让她去弄几份粥回来,她们仨人一粒米未进。

她不计教那位护士不友好的眼神,再说她言语语气柔和,说明她先低头的,确认了这点,她就心满意足了,也就答应了。

灵堂外,临时拉来灯盏,又从医院食堂借来桌子、椅子,让众人有个歇脚的地方。母女仨人默默地喝点粥,谁也不言语。马庚乐梨花带雨,教人心疼又爱怜。陈汝卓不便说些宽慰的话,从桌子底下握着马庚乐的小手,又软又凉犹在颤抖,就劝她务必坚强,明天还有很多事情呢。

马庚乐羞愧地低下头,她既伤心又愧疚。本来准备好出门蜜月旅行的,竟如此不幸,老天弄人。她让他也吃点饭,奔波了半天,也是粒米未进,哪怕铁打的筋骨也承受不起,他点头答应了。

灵堂内,庄晓琳主持了一个小会议,有太多杂事需要讨论。阴阳先生被请来了,这事委托陈竹词去办的,如今不论办任何事务都得有关系,请一位阴阳先生也是如此,真是没天理。

首先求证第二天是否能出殡?先生是一位不起眼的老头,一头乱发像根根枯稻草似的,脸色黝黑,脸颊瘦削,一件满是折皱的白色旧衬衫,看上去像一只刚从某个地道里爬出来的邋遢的老鼠。他一言不发,一根又一根地抽着香烟,尽力装出一种神圣的派头来。大象问话,他又流露出谦卑的神色,肯定地点点头。

这老先生手脚利落,率先画了一张符咒镇在阴人胸口,又开列了宜忌冲犯,根本就无需翻阅老皇历。

老谱至少得停床三天,由于天气炎热,恐怕不能多留。再说她们母女三个查某人,不吃不喝,哭哭啼啼像疯了似的经不起几天的折腾。再说多留一天,花费的人力、物力皆是极为惊人,尽管米局长慷慨地答应报销一切花费。

庄晓琳征求了顾寒、张右权意见,众人都说宁早勿迟,因此她当即做出决定,明天下午出殡。

在超度亡灵一事上发生了分歧,主要争执在党员的形象是否受污损上。大象庄晓琳首先提出聘请师公超度亡魂,马上遭到顾寒的反对。他高举唯物主义旗帜,将封建迷信当成欺骗人民群众的可恶伎俩。此事在大庭广众之下举行,有碍优秀党员形象。

“我很了解他,”他竟不假思索地胡扯说,“他生前从没拈过香、拜过神明。若是地下有知,也会反对的。”殊不知,偏偏马振华生前极为迷信。

张右权咧嘴露出似笑非笑的古怪,请师公和尚算个鸟,党员还天天睡爱神呢。他没有反驳,只是反问:“你了解他什么?”新邮电大楼隆重奠基时,他亲自聘请七八个师公和尚的大阵容在那块清洁的土地上又是杀猪、又是宰羊,做了一天一夜法事,那又算什么鸟事?这位著名的‘哑巴’,只管付钱,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为了维护自己得来不易的好名声,他没有继续追问,更不会穷追猛打。

倒是那位阴阳先生开口了,他说话像是这方面的权威似的神气活现,花点钱是值得的,既是家属的一种心理安慰,也给亲戚朋友一个交代。

顾寒瞧不起这个像一只老鼠似的白痴,更看不惯其说话的语气,勇敢地挑战他这位小官僚的权威。不由地争吵起来,互相指责对方。他老婆初一、十五有没有拈香敬菩萨了?那是不是迷信?顾寒气恼的是将他老婆也牵扯进来,激烈地争议完全忘了闷热,更没有将老官僚庄晓琳放在眼里了。

庄晓琳穿了一件适合治丧的黑色丝绸连衣长裙,娇嫩的身体经不得热浪煏迫,浑身冒着豆粒粗的热汗。她心烦意乱,这些混蛋们还有功夫磨嘴皮子,她猛地将茶杯重重地砸到桌子上,骂道:“这是办丧事,不是什么官僚会议场合。争论个屁,有神论无神论?顶个屁用,谁能说得清楚。”对统治者有利,神便有了。对统者不利,神便没有了。这群白痴,他们也不撒泡尿照照。

“咱们办丧事,知否?我想还是有的好,至少他也会时时刻刻关心保佑着家属,烧炷香图个精神寄托。你看呢?”对付小官僚的做法就是比他更官僚更霸道。

顾寒这个胆小鬼被吓了一跳,当头浇了一盆凉水,又窘迫又不自在,后悔自己如此愚妄,竟忘了身旁还有一只统治世界的母狮子。他轻声清清小嗓子,掩饰自己的不自在,眼睛闪烁着蔑视的光芒。

她没有商量的余地,又说,“还是请吧,师公招魂超渡,且图个形式好了。”她未经证实地听说奈何桥确有其事,如果让亡者安息,家属内心有个安慰,也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

陈汝卓极其讨厌这只以尿液控制世界的母狮子,那番话倒令他另眼相看,怀疑自己看错了人,不由地多瞧了一眼。人并无绝对,思想与见识,才是真正的创造力。某种荒唐的认识论即统一思想,十几亿人一个思想那才是真正可怕的。

后勤主任何有国又是低版本的黄木森,他以年纪大见多识广自居,这位奴才的眼里闪着讨好的目光,立即替老板娘进行适当的佐证,他老娘去世时,为省几个钱就没做法事,以至经常被亲戚挑剔,他们借助神婆的巧嘴传达了亡灵的抱怨,始终不得投胎转世,这是一根棘刺插在心窝里,睡不安稳,后来补上那一课,才封住那些恶毒的世俗小嘴。他说:“又不是很多钱,还是请了。”这一来哪怕举手表决,顾寒也是输家,何况这会儿他早就夹起小尾巴了,该项提议顺利通过。

狼堡山火葬场又是一个关卡,党对死人极为宽宏大量。死亡需要死亡执照,这一人生的结点上搭车收费极正常。有后门可以疏通关系,省下一笔费用,没有后门的,则需要交清所有费用才能及时火化。那些费用包括人防费、堤防费,兵役费、内河清淤费、煤炭资源附加费、居委会文明费、爱国卫生费、城市市容市貌检查费、城市管理费、免疫费等等一系列费用,共计有十七项之多,全是钢性税费,一分也不能少交。

阎罗的明确规定必须交齐了所有税费才能火化尸首,否则尸首只能放在火葬场腐烂喂老鼠。

人死了,另外还有六个证书必须齐全,计生委核发计生执照、卫生局核发放环证明、公安局核发死亡执照、人事局核发人事执照、粮食局核发口粮过期执照、宣传部门核发文明市民执照共六证照,然后验明正身,才会同意焚化为灰。

众所周知,胶合板的劣质棺材是狼堡山的合法生意,当然还得众多红包疏通小鬼。

张右权仔细核算了十七项税费,再加上办理六项铁证所需花费,并且就每个红包的大小也定了个基数。庄晓琳拍板能花钱摆平的就用钱,跑单位、签执照极为费事,得有几个人跑脚,既然米局长慷慨大方,可不能对不起他。此项议题都没有异议,由顾寒经办,汽车由他自己解决,他点头同意了。

最后一项是追悼会,盖棺定论对某人一生的评价,草草了事,显得极不尊重。有领导的重要指示,顾寒这会儿藏起小尾巴,并且乐得大方,以免遭到老官僚的呵斥教自己丢脸。他粗略地估算了一下,单位位员工至少将有二百人出席,亲戚、朋友、及医院的同仁,估计该有三百人左右,

“小礼堂太小了。”炎炎烈日下,在大操场上举行追悼会显然也太苛刻,他提了一个合理建议,在医院的大食堂里举行。

张右权被突然冒出的数据吓了一跳,那也算是极风光了,但顶个屁用。这个哑巴对永垂不朽的定论有恐惧症,没有提出反出意见,理事吩咐怎么办,他就怎么办。何有国提出更夸张的建议,没被庄晓琳同志接受。

夜已深,治丧的理事纷纷回家去,何主任弄来了草席和干净的被褥,直接铺在地板上,几个人相互依靠着坐在地板上守灵。心力憔悴的马庚兰哭了半天,头靠在老母怀里,昏昏沉沉中睡去。庄晓珠搂抱着她的小脑瓜,爱怜地轻抚那张秀气、漂亮、单纯、无邪的脸蛋,仍然不敢相信天祸竟然落到她们头上来。所有的预兆都应验了,她没有将罪责推到春节上门撒盐米胡乱诅咒的白脸剃刀张阿雪身上,一切归咎于自己的不智。

庄传石也留了下来,小贼非常勤快,无需吩咐,时不时往香炉上插一炷清香,这口气将直接送回老家祠堂。关键时刻他发挥了作用,陈汝卓心里很感激。这贼性子的家伙,贼性难改,这是他小小的顾虑。唯一值得称道的是他从小贼变成了大盗,披上虎皮成为道路上第一执法力量的一员,这光彩的职业却被他二哥藐视为依靠别人施舍的乞丐,教他耿耿于怀。

艰难考验面前,所谓干净、舒适、卫生全是废话。有洁癖毛病的庄晓珠顾不上恶臭、虱子、老鼠粪,随意躺在地上。最讲究清洁的马庚乐,这会儿也不讲究了,斜靠在陈汝卓肩上,望着老子的遗像发呆。

肉体仅是灵魂的网兜,这话一点也没错。马庚乐忆起老子的音容笑貌,如今他的灵魂在哪里?刚刚买回来的新恤衫,老子的每一句话,仿佛都在预示着错误的悲剧。悲从心来,她又哼哼着咧嘴哭泣,落下泪来。往日的种种欢乐犹历历在目,只后悔没有给老子更多的关爱,哪怕受责备也是幸福的,如今悔之晚已。

陈汝卓就坐在她身旁,也不知她想些什么,拍拍肩膀,安慰着两句。经受不起疲惫的折磨,她也靠在腿上,沉沉睡去。一宿无话。(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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