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之后，方雨涵无数次回忆起他们从海边回去的过程，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于是，她更加坚信，这是冥冥之中注定了的缘分，任他们怎么逃也逃不脱的。
那天，他们两个原路返回，先是搭乘那一部如农贸市场般的公共汽车。由于郊县的公共汽车班次相对比较少，他们在站台上等到天黑，才好不容易等来一辆车。那个时候，公共汽车上已经没有几个人了，摇摇晃晃的车厢显得格外空荡荡的。车子行到一半的时候，司机说车子抛锚了，正好后面有一班车也来了，就换乘那一部吧。于是，方雨涵和江海随其他乘客一起下车。方雨涵清楚地记得，上另外一班公共汽车的时候江海还特意问了售票员一声这趟车终点站是不是摆渡口，可是，等他们下车的时候，居然发现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看了看手表，才晚上九点多，这本该是上海市区华灯初上最为热闹的时候，可是这个地方的人们似乎都睡得特别早，几乎所有的店都关门了，街上没有几个行人，只有三三两两的摩托车司机在昏暗的路灯下站着，等待载客。他们的脸在路灯下面看不真切，唯有烟头发出时亮时暗的红光。莫名地，一种浓厚的不安全感向方雨涵席卷而来，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别怕！”江海轻声说着，过来拉着方雨涵的手。方雨涵觉得不妥，想要挣扎，却被他握得更紧些。方雨涵抬头看江海，他抿着嘴，微皱着眉头，好像对眼前的状况也颇有些不明所以。“我们先去汽车终点站问一下路再说。”走回到终点站，他们丧气地发现他们坐的是今天最后一班公共汽车，售票员和司机早就下班走了。江海抬起头，借着路灯看车牌，隐隐约约发现站牌上面是上海最为偏远的一个郊县的名字：“我们好像坐了反方向的车子。”
“怎么会这样！你不是明明问了售票员的吗？”
“我也不知道，现在的问题是要到明天早上五点二十才有回市区的第一班公共汽车。”江海回顾四周，“实在不行，我们只能找一家旅店过一夜了。你带身份证了吗？”
“没有。我怎么想到要带身份证出门呢。”方雨涵话音里面带着点哭腔，被可能就要露宿街头的恐惧左右着。
江海伸出手来，安慰地揉揉她的脑袋：“别怕！还好，我带身份证了，也带了不少钱。大不了我拿身份证开一个房间。不过我们孤男寡女独处一室，我可不能保证我是柳下惠。”到了这个时候，江海居然还有心情开这种玩笑！
方雨涵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小心进了黑店，被老板娘做成人肉包子。”她看了看周围，倒是有几家小旅店的样子，可是黑魆魆的门洞，歪歪扭扭的招揽顾客的牌子，怎么看怎么都像黑店。她不由得又打了个冷战。
“嗯，不错，还有力气发脾气。我看你好像又冷又饿的样子，我们先找家饭店吃点东西，然后再看看怎么办，人暖和了头脑也会好用一点。”江海很自然地再次拉起方雨涵的手，走在冰冷陌生的街道，他手心里的温暖传来，倒是让她不那么害怕了。
一家简陋但还干净的小饭店，一个热情又多话的老板娘。
等到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下肚，方雨涵感觉舒服多了。在她唏哩呼噜吃馄饨的时候，江海已经做了无数件有用的事情了。他问老板娘借了张上海市地图，搞清楚了他们的确切方位，又向老板娘打听了一下周围有哪些不错的小旅店。最让人喜出望外的是，老板娘告诉他们其实除了公交汽车之外，每个郊县总有些私营的小巴往返于市区之间，票价会贵一些，但营运时间会更长更灵活。
“真的？在哪里？什么时候？”方雨涵雀跃，终于可以回学校了，不用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过夜。
“哦，那些小巴就停在江边，最后一班好像是十点多，我看你们要快一点了。我两个本家兄弟做摩托车生意的，我看让他们载你们去好了，很便宜的，五块钱一个。”老板娘一边抹着桌子，一边还不忘记帮自家人招揽生意。
方雨涵担心地看看街上那些三三两两的摩托车。
“老板娘，这里有出租车吗？”江海看出她的害怕，问老板娘。
“你看街上有出租车吗？我们这里小地方，晚上没有几个人。谁要是开出租车，不亏死了。”老板娘笑着，不肯放弃继续说服他们，“放心！这里的人都坐摩托，很安全的，晚上又没有警察，不会被抓到的。”
其实，没有警察，方雨涵才更加担心呢！
“哎，你们到底要不要去啊？再不走，可是连最后一班小巴都赶不上了。”老板娘很有点推销员的韧劲儿。
江海用眼神征询方雨涵的意见，她百般无奈地点了一下头。
“放心，没事，没事的，我去帮你找两部摩托车啊。”老板娘把手在油腻腻的围裙上面擦了擦，走到店门口，大声喊着，“根良，小柱，有生意了。过来，过来！”
两个脸被太阳晒得黑黑的男子跑进来，年长一点的叫根良，大概四十多岁，一看就是常年干农活的人，个头不高，但是粗壮结实。年轻一点的叫柱子，大概才十八九岁，瘦瘦小小的，有几分腼腆，倒像是一个没有完全发育好的孩子。
老板娘笑得极为殷勤：“这两个学生囡，要去江边小巴站，你们给送一下，五块钱一位。总共十块。”
江海付了钱，走过去拍拍那个年长一点的根良的肩膀：“大哥，麻烦你了！”他回头给了方雨涵一个“有我在，你别怕”的眼神。方雨涵知道，心思慎密的他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把看起来相对安全的那个小柱留给她。方雨涵接过小柱手里的安全头盔，亦步亦趋地紧跟着江海。
两部摩托车，穿越黑夜的陌生街道。去往江边的路越来越荒凉，有几段路看上去像是废弃的工地，黑漆漆的没有路灯。一开始，两部摩托车跟得比较近，方雨涵还看到江海在前面频频回头看她。后来，不知道是小柱的驾驶技术不好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越开越慢，渐渐地方雨涵看不到江海了。在经过一条没有路灯的两边都是荒地的小路时，无边的恐惧感紧紧压迫着她，让她无法喘息。
突然，小柱一个急刹车，听到他喊：“啊呀，根良叔，你怎么停在路当中啊，黑乎乎的，我差点撞上！”方雨涵跳下摩托车，看到一个人急切奔过来，是江海。他突然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不住地问：“雨儿，你没事吗？你真的没事吗？”方雨涵在他怀里摇头，那感觉是暖的，好像昨夜她梦里海水深处的暖意。
方雨涵隐隐听到根良向小柱抱怨：“你怎么开这么慢啊，这男小囡看不到你的车子了，就担心那小姑娘，死活要跳车。太危险了，我只好依他，停下来。”
小柱在一边咕哝：“不知道，我摩托车的排气管好像有点问题，哗啦哗啦的响，我不就不敢开快了嘛。”
一场虚惊。
后来，江海告诉方雨涵，那天晚上当失而复得让他差点喜极而泣的时候，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心念。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们已经在美国。方雨涵追问他，是什么样子的心念？他歪着头想了想：“嗯，就是那种感觉。用英文说比较不肉麻，I can’t afford losing you.（我无法失去你） ” 听他说着，方雨涵心满意足地把头枕在他怀里。
“这个世界没有人是会因为没有另外一个人而活不下去的。”可是，在最后的最后，方雨涵才明白，这仅仅只是无奈并且无用的文字游戏而已。没有他的世界，如同一幅再也拼不完整的拼图，即使仍然是美的，也是缺陷的美。
江海的拥抱也让方雨涵在刹那间明白，她和夏原彻底结束了。人心真的是复杂并且没有规律的东西。爱和不爱，竟然只隔着一念。三年的感情，只在一个拥抱的时间，就没了。不要说夏原不明白，连方雨涵自己也不明白。
而当江海轻易挥别他们十年的感情，他哀伤地看着她，缓缓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也许就是那么一念之差。”方雨涵泪如雨下，却依然温柔地抚平他皱着的眉头：“我明白，真的明白，也就是这么一念而已！”
人生，尽是轮回的伤痛。
回到学校已经是凌晨两点多。江海送方雨涵到宿舍楼下。她站定，脱下身上披着的江海的外套还给他，低声说了句“谢谢”。江海接过去，却突然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了她。方雨涵还不习惯这突如其来的亲密，匆忙逃走。而在转身之间，她似乎觉得坐在树林阴影里面的一个人很像夏原。周日凌晨两点，这个时候，夏原怎么可能在这里，她摇摇头，飞快地上楼了。跑进寝室，方雨涵悄悄从窗口望下去，似乎江海和一个人面对面地站着在说话，那个人裹着厚重的外套，看起来倒是有几分像夏原。只是那个人在抽烟，烟头的火光在黑夜中一明一暗，像是路边的萤火虫，而夏原是从来不抽烟的，那应该就不会是他了。最后，方雨涵看到江海似乎是抬头看了看楼上的窗口，转身离去。那个人却依然伫立在夜风中，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仿佛思考着什么。
从海边回来之后，方雨涵醒醒睡睡地过了一整天，做了无数光怪陆离的梦。梦境里面，夏原和江海的脸交替出现，以至于她醒来的时候头还有点痛。方雨涵饥肠辘辘地看看闹钟，已经周日晚上六点多了。这个时候，学生食堂早就没有东西吃了。她正想着是不是要到学校后门的大排档吃点什么，可是又觉得浑身酸软，提不起精神来。
“408室，方雨涵！”有人敲门。
方雨涵穿着睡衣，挣扎着爬起来去开门：“我就是！”
门口一个女生提着一个保温杯：“楼下一个男生，让我带给你的。”方雨涵道了声谢，接过保温杯打开，里面居然是热气腾腾的紫菜蛋皮小馄饨。方雨涵一个箭步冲到窗口，江海在楼下笑着冲她挥了挥手，骑着自行车走了。
醒来的那一秒钟，方雨涵一度认为昨天发生的一切只是她的南柯一梦，眼前热气腾腾的关心和体贴，却再次提醒她一切确实发生了。方雨涵经历着她年轻爱情里的第一次“背叛”。
也许是在那个晚上在海边着凉了，方雨涵开始发烧。其实，也并没有多严重，但是心神不宁的她就此拿了这个借口不去上课，整天躲在小小的蚊帐里面躺着发呆，好像这样子她就可以暂时不用去面对江海和夏原的问题。
在方雨涵生病的那个星期里，虽然女生宿舍被门房阿姨看管得连一只公苍蝇都飞不进来，但是每天早中晚，总是会有女生拿着保温饭盒来敲408寝室的门。饭盒里面不是食堂买来那些油腻腻的饭菜，而是清淡可口的江浙一带的小菜。有一次早饭，饭盒里面居然出现了鸡丝粥，上面香喷喷洒着葱花。方雨涵每次吃的时候，眼前总是反复出现江海一个大男生站在灶台前忙着做菜的画面以及他在女生楼下赔着笑脸拜托不认识的女生把饭菜带上来的情形。他曾经是如此骄傲的一个男生啊。
又一天下午，江海托曹羚给方雨涵带来了一张贺卡。卡上面是一只穿着牛仔衣的安德鲁熊，独自坐在海边想心事，旁边印着，“Get Well Soon（马上好起来）”。卡片的里面，写着一个传呼机的号码，旁边是江海的一行小字：“用了多年积蓄的压岁钱买了一个中文传呼机，24小时开着。任何时候都可以呼我，不需要理由。” 那个年代才刚刚有了砖头大的手机，几乎是天价，并且还不容易买到，如果有人在皮包里面隐约露出砖头手机的天线，那绝对是“身份”的象征。中文传呼机，也算是一个新生事物，价格不菲，难怪江海要动用他多年的压岁钱呢。而这一切只是为了她能够不需要理由地随时找到他。江海所做的这一切，就像溶洞里面坚持不懈往下滴的水，慢慢渗透到方雨涵的心里，以至于后来夏原的哥们钱佑军为他打抱不平，说夏原输在没有地理优势上，而江海只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方雨涵摇了摇头，她知道不是这么简单。因为，哪怕是隔了千万里，江海还是会有一千种方法，让人强烈感受到他的存在。他就是这么一个不容忽视的男人，在他全心全意爱着一个人的时候。
周末回到家，吃过晚饭，方雨涵坐在窗口。以前这个时候，方雨涵会去找夏原散步聊天，或者他会过来找她。此时，方雨涵看着静悄悄地躺在桌上的对讲机，拿不定主意。她该去和夏原说分手吗？但她真的能够如此轻易地说出口吗？
对讲机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夏原！”方雨涵一把抓过来，按下talk键，“夏天里的小雨”的歌声却没有如约响起。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夏原正从楼下走过，方雨涵冲下楼去，他常常等她的那棵树下并没有人。方雨涵转身往留园走去。
夏原果然在留园。他蜷缩着长手长脚在荡着秋千，不同的是，他手里夹着一支烟。他看见方雨涵，冲她笑笑，摁掉了烟头。
“你怎么抽烟了？”方雨涵皱起眉头，忽然之间觉得那晚看到的就是夏原。那不是……意味着他什么都知道了？
“因为我很难过，却不想酗酒。喝醉了还要麻烦别人照顾我，甚至清理我的呕吐物。抽烟是比较独立的解闷方法，而且可以持续进行。”夏原一本正经地解释。
没有想到在此情此景中，夏原会说出这番似是而非的道理，方雨涵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小雨，你还是笑起来比较可爱一点。本来已经够麻烦了，再绷着一张脸，看上去更加难缠的样子。”夏原轻轻抚摸着方雨涵的脸，用拇指比画着她酒窝的样子。那时候，她总觉得眼前的夏原变成了两个人，和她说话调侃的夏原在笑着，静静看着她的夏原在哭着。
“夏原，那天晚上……”方雨涵欲言又止。
夏原用手捂着她的嘴：“小雨，我不想听你的解释，告诉我你的决定就好。”
方雨涵低着头，眼泪慢慢滑落。她知道，哪怕再痛再难，要来的终究还是躲不过去的。她把对讲机放在夏原的手里，沉默不语。
“小雨，对讲机我替你保管着。等你想要的时候，再回来拿。”夏原走过来紧紧拥抱了她一下，“抱一下我的小雨。好！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不等方雨涵说话，夏原转身大踏步地走了，他向背后的她挥了挥手，边走他边唱起歌来。夏原有一副酷似赵传的好嗓子，他最喜欢的也是赵传的歌。
眼泪再次滑落到胸口，
我傻乎乎地看着自己脚下的影子难过。
爱情似海深，爱你的心渺小得比天还大。
天长地久的话，最好不要谈分手；
唱不完的情，唱不完的爱，一首接一首。
一个平凡的男孩想要告诉他的爱人，
我还有一点点温柔。
我站得比山还高，
是因为要看清楚你离我多远。
把对讲机还给夏原，方雨涵以为是一个了结。她的心情却依然沉重。爱情里的第一次“背叛”和“变心”弄得她心慌意乱不知所措。之后，夏原虽然还是不甘心地做了种种浪漫的努力，希望能够改变她的心意，而年轻的爱情却已经覆水难收。而在拒绝夏原的同时，方雨涵因为对夏原的内疚，一时竟然无法接受江海的感情。而江海也似乎了解她的挣扎，只是耐心等待着，并不来催促。方雨涵心里总有一个莫名而愚蠢的念头，希望夏原能够找到一个新的女朋友，这样子才可以减轻一点她的负罪感。
方雨涵和夏原分手的事情，并没有特意“昭告”高中那些朋友们。直到某天下午，钱佑军特别跑来学校找方雨涵。在校园的凉亭里面，他开门见山地问：“你和夏原分手了？为什么？”
方雨涵转过头去，回避他的目光：“夏原没有告诉你为什么吗？”
钱佑军抓抓脑袋：“你又不是不知道，别看夏原平时大大咧咧少根筋的样子，其实他如果真有什么事，压根儿只会一个人闷着。”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方雨涵反问。
“哎，是夏原的妈妈和我妈妈说的。”夏原的母亲和钱佑军的母亲是很要好的姐妹，本来说如果生的是一男一女就要订娃娃亲，结果两个小子落地，这才打消了她俩的念头。“夏原妈妈说，以前每个周末夏原回来，外套上面都粘着几根长长的头发。最近，夏原很少出去了，而且回来外套上面再也看不见长发了。他妈妈还说，有一次夏原在听一首叫什么代价的歌，还偷偷在房间里面掉眼泪。”
“一定是张艾嘉的那首《爱的代价》。”方雨涵不由得一阵心酸。夏原曾经是那样一个没心没肺简单明朗的大男生，三年了，她记忆里面全是他各种各样笑起来的表情。“是我不好，我喜欢了别人，那个人叫江海。但是即使不是因为他，也会有别的人。” 方雨涵坦白，等着钱佑军来讨伐。
钱佑军出乎意料地平静：“其实你们分手，我们一点都不意外，迟早的事情。夏原心思太简单，你又太敏感，分手是必然的。你们搭不到一起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