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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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艘木壳帆船驶入了港口。残破的风帆垂头丧气的挂在桅杆上,船舷一片焦黑,满是刀砍斧凿的痕迹。它几乎失去了控制,歪歪扭扭地撞上了码头的栈桥,在嘎吱吱的声音中掉了半个头,然后死鱼般的瘫在那里。

栈桥剧烈晃动,几根涂了防腐漆料的原木栽桩几乎被拔出来。围观的人群发出惊呼,鸟群一样四散。段思成显露出来,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死死盯着那条船。帆船和栈桥的撞击激起两人高的浪头,打得他浑身湿透,可段思成的心比身上还要凉。

完蛋了。他想。

这艘帆船属于白石商会,来往于几个岛屿,倒买倒卖。段思成在这趟货运中投了一点儿钱——“一点儿”是相对整个船队来说的,对于段思成,则是倾其所有。

为了这趟生意,他甚至卖了自己在小镇上的房子。段思成想要搏一把,然后开始过上等人的生活。就像白石商会的老板那样,出门衣着光鲜,跟着三四个横眉立目的随从,顿顿都是大鱼大肉。

但现在,他该考虑今天晚上住哪儿的问题了。

帆船开始放下踏板,几个慌里慌张的水手开始往下搬东西。段思成突然又升起了一丝希望,也许没那么糟?

对,没那么糟!就算遇上了海盗,但船毕竟回来了不是吗?货物应该并没有损失,而且就算损失了,他也可以找商会老板死磨硬泡,要一些补偿。商会老板财大气粗,根本看不上他那点钱,也许……

段思成迎了上去,揪住一名水手:“怎么样?”

“海盗……”水手嘴唇哆嗦,“我们遇到了海盗!”

“货呢?”

“全完了!为了摆脱海盗,全都扔进海里了!”

段思成仿佛挨了一闷棍。他晃了晃,急忙问:“老板呢?我得见他!我跟他一起做生意,很熟的!”

水手努努嘴。段思成这才发现,这些人抬得并不是货物,而是一具具尸体。段思成很轻易地发现了脑满肠肥的商会老板,他躺在破木板上,面目扭曲,胸前插着一支箭,整个人已经凉透了。

段思成呆住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想大哭一场。

“节哀吧,人死不能复生。”水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感慨:“我算想明白了,谁都有这么一天。这次我运气好,也许下一个就是我呢。”

“不,下一个是我。”段思成怔怔地说。

“别这样。能有您这样的朋友是老板幸运。您可别……哎……”水手叹了口气,从他身边走过。

段思成毫无反应,似乎正在考虑从什么地方跳海死得比较痛快。一具具尸体从他身旁运过去,人群渐渐消散。

“要是冰海之王还在,肯定会替我们出头的……”

“哎,三十年啦……”

几个苍老的声音议论着,渐渐飘散到海风中,栈桥从喧闹变得寂静。天色暗了,除了段思成,码头上空无一人。海浪哗哗地拍击着栈桥,残破的帆船随之摇晃,仿佛一个玩坏了的玩具。

突然,段思成眼中冒出了一丝火光。他盯着那条船,却透过它看到了别的。

船……

船……

段思成舔了舔嘴唇,快步离开了码头。

白石港是一个不错的深水湾。岛屿南岸延续下来的石崖在这里降低了高度,只留下一串脚印似的白色岩礁。港口最精华的部分都集中在北部,南端则是大片的棚户区。一条碎石小路联通两端,但富人却从不朝这里涉足。

棚户区充斥着各种苦力和杂工。段思成小时候,父亲为一家船厂造船,在这里临时住过几次。段思成最大的印象不是穷困,而是这地方到处都是贼,门锁永远只是装饰。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他的印象依旧没有改变。

段思成在棚户区穿行。他能感受到,一双双审视的目光从角落里射出,大约在评估自己的身价。随着段思成走向一个破院子,那些目光很快失去了兴趣。那个院子在棚户区显得挺高端,有一圈海柳枝条围成的篱笆墙。

段思成想要去推开门,突然,一个瘦小的身影从旁边跑过,撞在了段思成身上。段思成一个趔趄,对方则一屁股坐倒在地。

“嘶!”段思成揉了揉胸口。他看清了脚下的人,那是一个少年,很矮,估计拉直了也只到自己胸口。很明显,他有河络血统。这不算稀奇,稀奇的是这小子可真瘦,浑身上下就剩一把骨头。

“想碰瓷吗小子!”段思成做出一副恶人的样子,“老子把你这副骨头碾成渣滓去喂鱼!”

“不不!没有!”少年吓坏了,掉头就跑。

段思成露出满意的嗤笑。在棚户区就得这样,否则会被当成肥羊。他推开栅栏,走进了院子。

穿过院子里的两堆干柴,段思成来到木屋前。他拍了拍门,门板发出嘎嘎的响声。段思成注意到,木门有一道纵贯左右的裂痕。

里面没有反应。段思成直接推开门,屋子里光线昏暗,仿佛一个山洞。里面没人,段思成判断。他正想去别处找找,突然听到后院传来咔咔的声音。

段思成绕过木屋。后院是个空场,一个赤着上身的男子正在用斧头劈柴。他浑身肌肉虬结,高高举起的斧头有些锈蚀,锋口却磨得十分锐利。

咔的一声。

木桩纹丝不动,却已经被整齐的分成两半。段思成站着看,那个男子就像不知来了客人似的,只是低头劈柴。

过了一会儿,段思成终于开口:“你之前说的话还作数吗?老瞎?”

被称为老瞎的男子停了下来,直起腰身。他其实算不上老,大约四十几岁的样子,头发黑白相间,看上去饱经风霜。他一只眼睛完好,而另一只眼窝里则延伸出一条不规则的暗红色伤疤,就像瓷器炸开的裂痕。

“什么作不作数?”老瞎的声音很粗糙,轻描淡写的口吻也能给人一种岩石般的压力。慢吞吞地说:“你是问对你上次投资的评价?还是那句话,你得赔得脱裤子——现在怎么样了?”

“让你说中了。”段思成叹了口气。

“你总想赌,却看不清时机。”老瞎毫不意外地笑了笑,“你得清楚,自从九州人到了这边,一切都变了。”

该死的九州人!段思成暗中咒骂。但却不得不承认,他们也带来了机遇。放在往年,这个岛屿一潭死水的样子,段思成根本没机会投资航运。自从羽族公主雪凌澜的舰队打通了航道,那些九州人就像快要渴死却突然遇到溪水一样,一窝蜂奔过来。有商人,有探险队,有秘术师……这些人促进了溯冰海域的繁荣,也带来了种种罪恶。

海盗,就是罪恶的沃土中最繁茂的花朵。这些亡命徒狼群一样集结,在各个岛屿间往来如风。甚至,有些不规矩的商会——大多数来自九州——也会扮演这种不光彩的角色,脸上带着真诚的笑,背后的双手却握紧了刀剑。

如今,溯冰海域就像一锅煮开了的水,咕嘟嘟冒着气泡,人心在里面翻滚。扪心自问,要不是这样,段思成会变得那样急躁,倾家荡产去赌一把吗?

段思成认为肯定不会,但老瞎却不觉得。他老早就看穿了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瞧瞧他的眼睛吧,里面几乎在烧着两团火。老瞎见过这种眼神,赌场上那些打算捞一把就走的赌徒都这个样。

可惜,这种人通常血本无归。

“我说的是更早以前的事儿。”段思成看着老瞎,“你跟我提过的,关于那条船。你说只要找到它,就能发大财。”

“我是说过。”老瞎摇摇头,“可惜除了你父亲,谁也不知道船在什么地方。他到死也没说。”

“很多话不需要说。他有一些秘密,你不清楚,我却知道。”

借着黄昏的最后一缕光,老瞎打量着这个年轻人。他精瘦的身材裹在一套青色的短衫里,似乎有些单薄,却奇异的蕴含着一丝行将待发的力量,仿佛即将爆炸的火药。老瞎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事后回想起来,才明白这和力量无关,主要取决于段思成当时破釜沉舟的态度。

这青年始终是个赌徒,赌徒从不缺乏魄力。

“你想说什么?”老瞎沉默了一会儿,问。

“如果找到那条船,我当船长,你来给我当大副。”段思成盯着他,“咱们再拉上一些人,然后出海!”

“出海?”

“对,干你的老本行。”段思成目光灼灼,“我知道,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想这个。三年前,你还带我去看过那片墓地。”

老瞎没说话,清理了一下地面,重新竖起一根木桩。他举起斧头,狠狠劈了下去。这一次,他格外用力,震得地面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木柴飞出去,在段思成脚下滚动。

老瞎攥着斧柄,一步步走到段思成面前。他的眼中,闪烁着和斧刃相同的寒光:“凭什么你当船长?”

“那是我的船。”段思成舔舔嘴唇,毫不退让,“我祖父凭着它闯出了名号,至今还有人对他念念不忘。我该继承这一切,我是天命所归!”

老瞎没说话,突然举起斧头,朝着段思成劈过来!段思成吓了一跳,却极力控制自己,盯着老瞎一动不动。

啪的一声,段思成脚边的木柴断成两截。老瞎扔掉斧头,看着段思成嗤笑:“但凡要赌一把的时候,你总是很大胆。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因为你的命不值钱?”

“我相信我能赢。”

“哈!一个刚刚输掉房子的人!”

“你答应了?”

“我答应了。”老瞎点点头,“段思成,告诉我那条船在哪儿?”

“我身上。”

“什么?”老瞎惊疑不定。

“很有意味,不是吗?”段思成笑了,“一条船的线索,隐藏在另一条船中。那是一只小木船,我父亲留下的遗物。它有秘密,就是关于远方号的。虽然还没破解,但我相信……”他伸手向怀中摸去,笑容突然僵住了。

船呢?

——段思成撕开衣襟,里面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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