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其实都不熟悉帝都的街道，也从来没有出来找乐子的经历，因此一路走来，他们甚至在街道两侧没有看到一家酒馆。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穿了一条褪色的红裙，她咧嘴笑着凑了上来，又忽然露出了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先生，好心的先生，可怜可怜我吧。”

看上去那似乎是个染了花柳病的风尘女，她的精神已经被疾病摧毁，她的美貌也变得憔悴丑陋。她不住地抓挠着她的手臂，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了深深的血痕，那双在乱蓬蓬的发丝之下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两人，眼底是莫名的笑意。艾萨克并不觉得这样的人值得怜悯，在他看来，她是个自甘堕落的人，一个被神抛弃的灵魂。然而安格斯却拿出了自己的钱袋，给了她一枚铜角。捧着铜角的女人欣喜若狂地独自蹲到了街角，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那枚钱币吞进了肚子里。

“那只是个疯女人而已，”艾萨克看了看那个蜷缩成一团的身影，“我还以为你这样的人已经不会再有多余的同情心了。”

在艾萨克眼里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一个杀人的疯子？一个背叛了神的罪人？安格斯觉得自己的猜测不会和艾萨克真实的想法偏离太多。叹了口气，安格斯拢了拢自己的外套，继续向前走去：“如果你继续保持对我的敌意，我们今天的交谈也不会有任何成效。”

对某个人的印象是一件奇怪的东西，它的形成极为短暂，然而要改变它却要花费漫长的时间。活得越久就越容易被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各种看法所束缚，艾萨克觉得自己仍然年轻，然而脑海里却已经充斥了不少根深蒂固的成见。沉默如同夜色一般笼罩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又走了一段路之后，一家刚刚亮起灯的酒馆映入了两人的眼中。

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两人的桌上都放了一杯小麦酒，然而从酒馆开门到嘈杂的酒客挤满了所有的座位，两人也没有尝试去碰自己的杯子，又或者开口说话。

柯妮五年前从自己的父亲手里接过了这家酒馆，她还只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但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已经会用打量陌生的酒客的样子来取乐了。今天的酒馆里有两个陌生的面孔，一个看上去一身的贵族气，满脸神圣刚正的神官，以及一个冷漠又带点阴沉的家伙。前者的职业几乎写在了脸上，而后者则让柯妮想起几个毫不相关的职业，像是律师和杀手，又或者医生和送葬者。

能像这两人一样沉着脸坐在酒馆里的人可不多，寻欢作乐的人们都本能地远离了他们，柯妮远远地看着他们，骨子里那种对陌生人的好奇心又不由得涌上了心头。

“一言不发说不上是聊天，”尴尬的氛围之下，安格斯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你想知道什么？”

“莉塔她……为什么会成为黑魔法师？”艾萨克盯着那个酒杯想了想，最终还是放弃了喝酒的念头，“她没有这么做的理由，她原本过得很幸福，也有机会像个普通人一样继续活下去。”

“以前我和你一样弄不明白这件事，”安格斯很希望两人可以像过去那样毫无顾忌地交谈，然而不用想也知道，这只是幻想而已，他喝了一口杯子里的酒，浓重的究竟刺激着他的喉咙，让他皱了皱眉，“但或许这意味着，她根本就不想做一个普通人？”

“每个人都是普通的，她总不可能因为黑魔法多长出一个脑袋。”

据安格斯所知，现在的莉塔或许真的可以多长出一个脑袋来，只要她想，当然，这样的事情绝不是艾萨克能够理解的。

“这是她的选择，”安格斯又逼着自己喝了一口酒，只希望借此可以让自己更容易说出一些令人难以接受的事实，“并不是所有人都得像你一样循规蹈矩地活着。”

循规蹈矩吗？艾萨克觉得自己的人生才是正当而且无误的，然而争论这件事并不能让他的困惑消散。转头注视着欢笑沉沦的人群沉默了一会儿，他才接着说了下去：“那你呢？你为什么要杀人？这也是一种选择吗？”

直到把杯子里的酒喝下去一大半，安格斯才鼓起了勇气，将自己的那把手术刀放到了桌上：“你觉得它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它……很锋利，”艾萨克看了看那把刀，又看了看安格斯的表情，猜不出他究竟想说什么，“看上去很昂贵。”

深吸一口气，酒馆里混杂着廉价香水和酒精味道的空气涌入肺腔之中，让人恍惚间觉得自己的血管里也蒙上了一层厚实的污垢。安格斯花了一段漫长的时间才将自己和死神的交易告诉艾萨克，对方的表情让他觉得，自己或许下一秒就会被这个满脸难以置信的人扭送到精神病院。

“你真的相信你说的东西吗？”艾萨克觉得安格斯已经喝醉了，可他说话的样子又很有条理，让人找不出一点他已经神志不清的迹象，“这不是你用来掩盖自己杀人行为的借口吗？”

“我没指望你能相信，但我也只能说这些了，”安格斯揉了揉自己隐隐作痛的额头，“我是个医生，我做的大多数事情都是为了履行我的职责，我所杀的都是罪有应得的人，你也猎杀黑魔法师，你能说你的动机比我更高尚吗？”

“我只抓捕他们，自然有神会审判他们，”艾萨克不能接安格斯将两件事混为一谈的行为，“没有人有资格审判别人，我们每个人都生而有罪。”

“你见过那些满身脓疮的病人吗？你见过一家人被瘟疫吞噬吗？这世上有那么多无辜的人，而神将瘟疫带给了他们，你告诉我，他们有什么罪？”高高在上的神官总是会让安格斯转瞬间愤怒起来，在他的看来，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的话，瘟疫自然也就来源于祂，那个全知全能的存在会毫无理由地将厄运带给那些无辜的人，而真正的罪人却总是过得逍遥自在，“他们比任何人都想活下去，应该死的人不是他们。而我纠正了这个错误，我让应该死去的人死去，让有资格活下去的人活着。”

安格斯的话让艾萨克感到了寒意，然而这份寒意却并不是因为他被安格斯说服了，而是他在安格斯的话语里读到了一种牢不可破的信念。一个人在坚信着自己所做的事情是正确的时候，没有人可以抹消他的决心。

“这样的拯救……算不上是拯救。”

“所以你才谁都救不了，”安格斯低着头冷哼了一声，“而我不会犯和你一样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