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欲雨的天气，聚拢起来的厚重乌云，没有什么日子比今天更适合举行葬礼了。

艾萨克从来没有想过他再一次回到自己家乡的时候会脱下自己的神父袍，转而穿上一身漆黑的丧服。洁白的棺木之中躺着的人有着熟悉的面目，然而死亡却让他们对于艾萨克来说变得陌生。黑斑，疖子，红肿，人不可能体面地离开这个世界，而被疾病杀死的人则尤其是这样。艾萨克记得自己的父亲曾经是一个多么言行衣着都绝对得体的贵族，但现在，鬓角斑白的男人面色一片死灰，他的脸颊甚至还沾上了黑色的泥土。

将父亲下葬之后，艾萨克便可以回到帝都，继承父亲的爵位和家族的财产，就像他从小到大接受教育的目的一样，他会成为一个真正的贵族。然而在这里，他没有发现自己的妹妹莉塔，安格斯也没有回来，这让他油然而生了一种这个世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的感觉。这个属于家族的小镇已然被瘟疫所吞噬，艾萨克只觉得这个一无是处的爵位，更像是一种无言的嘲讽。

艾萨克曾听说过安格斯逗留的莱拉城被黑死病笼罩的惨状，但传闻中的一切真正来到眼前的时候，他只觉得心神俱寒。小镇东边的墓园大多用来埋葬小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而南方的坟场则堆积着数不尽的尸骸。人们没有金钱和精力为贫民区，甚至是镇上的那些穷人树立墓碑，没有人会记得他们，也没有人会悼念他们。老鼠吞吃着他们的尸体，又将瘟疫散播到更多的地方。

黑死病肆虐的地方，就是人间炼狱。

艾萨克莫名地想起了安格斯在他面前怒斥过神明对于人间的苦难视而不见，他原本笃定地相信神明对世间的一切灾难都没有半点责任，然而这样惨淡的景象却能让坚定的信徒也怀疑自己的信仰。如果神创造了这个世界，又任由它堕入深渊的话，又有谁能坚定地说祂就是善良崇高的？

神职人员就是神明在这个世间的代行者，艾萨克觉得自己有义务驱散这份阴霾。

然而一个寻常的审判官又能做什么？

艾萨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看着他雇来的人钉上了他父母的棺盖，然后蹲下身亲手捧起了潮湿的泥土，将它洒进了墓穴之中。

而在遥远的帝都戈德亚，另一场葬礼也正在如期举行。

医院是一个总是要面对死亡的地方，然而伊诺并没有见过太多葬礼，教会的人会到这里来收走尸体，将它们送进坟场，不过今天则是一个例外。帝都今天的天气很好，阳光照亮了郊外的草地，也照亮了浅棕色的棺木上男孩的名字。安格斯和伊诺扶着那个小小的棺木走过了人群，艾格妮丝刚刚才恢复了光明的双眼在此刻又哭得红肿不堪。在两人将棺木放进浅浅的坑中时，女孩挣开了搀着她的两个修女，冲了上来。

伊诺听不清艾格妮丝究竟在哭喊着什么，然而她的半个身子已经探进了土坑中，眼泪在棺盖上留下了斑驳的痕迹。虽然知道自己应该上前去拉开她，但伊诺扶住了她的肩膀，却没法狠下心来将她拉开。人类死去之后仍然会留下一个空壳，然而一旦那个空壳也消逝在泥土深处，生者就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寄托。

女孩伏在迈洛的棺木上，就好像要随着自己的弟弟一起下葬一般，安格斯皱眉将自己手里用来填土的铲子递给了伊诺，然后走上前，尽可能耐心温柔地将艾格妮丝从墓边拉开。

“不……”艾格妮丝的声音已经沙哑，然而她仍然紧盯着那个小小的墓坑，拼命地挣扎着，“把他还给我……”

“他已经不在了，艾格妮丝，他应该得到平静……”安格斯说到一半，却忽然意识到这句话他在之前似乎听死神说过，顿了顿，他将那句话咽了回去，“让他安息吧，神会原谅他的，你们最后会在天堂重逢。”

那双翠绿的眸子仍然紧盯着小小的墓穴，她哭泣嘶吼着，朝着那边伸长了手。伊诺看了看安格斯，只能低头将泥土填进了墓坑中，女孩的哭泣声渐渐低了下去，她瘫坐在地上，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看着那座墓穴。直到整个葬礼结束，她才像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力气一般，站起身来，走过去轻轻抚摸着那个洁白的墓碑，低下头亲吻了迈洛的名字。

“再见了，”她轻声说着，用额头亲密地蹭了蹭墓碑的石面，她的眼中已经再也流不出泪水，然而悲伤并没有从她的面庞上消散，“我们会再见的。”

看着悲伤的艾格妮丝，安格斯却在想着其他事。

每个人都要死，死去的人到头来都要埋葬，死神说过，莉塔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虽然不久之前安格斯说过自己不把莉塔当做自己的妹妹了，但如果真的要永远失去这个女孩，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和艾格妮丝失去迈洛一样痛苦。这也是一种埋葬，只是埋葬的东西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个有着莉塔灵魂，有着莉塔容貌的能量体。

安格斯下不了手，但他也不能任由莉塔肆意杀人，他想，自己必须去找到她，为她找到一条可以让她活下去的路。

“安格斯？”葬礼结束之后，修女们扶着艾格妮丝离开了墓园，而安格斯却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小小的墓碑出神，伊诺叫了几声他的名字之后，只能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没事吗？”

“……不，”安格斯回过神来，看了一眼伊诺，“怎么？”

“那里有个女孩，她似乎想和你说说话，”伊诺指了指站在不远处黑裙的女孩，本想开个什么玩笑，然而今天的氛围却并不适合开玩笑，到头来他只是拍了拍安格斯的肩，“祝你好运。”

安格斯不觉得和一个女孩交谈需要有什么好运，然而转头看去，他也确实看到了一张不好惹的脸。

黑裙的莉塔看上去比夜晚两人见面时的样子要凌厉得多，轻柔的布料之下，她曼妙的身材让安格斯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妹妹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她注视着他，眼中的光芒也没有了温柔和笑意。站在那里的少女只不过几天的时间就褪去了所有的青涩和稚嫩，而且她今天到这里的目的，似乎也不是叙旧这么简单。

“我们谈谈吧，哥哥，”说着熟悉的称呼，女孩严肃的神情却没有半点亲人之间的温情，“我需要你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