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燕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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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这市井,叹惋。

怀才不遇的秀才扎堆地送去犁地,用着比牛还便宜。多少黄花闺女被媒人说去了素未谋面的夫君家,蹉跎了一世。

是世道辜负了人心?是人心命数轮回不公?

无从考据。

于是周遭不顺的人都信极了不可见的神佛。

丰安城里就一处庙宇——白燕寺。

传说丰安建城前,大伙儿都是不信天竺传来的教义。总觉着毛发肌肤受之父母,剃度实在不孝。直至个叫圆慧的和尚云游至此。亲自觐见了白河主人。与他秉烛夜谈了一夜的佛法。白河主人似乎被说动了,支了香油钱与他,这才在此塑起金身。

圆慧已经年老,便准备着让四个弟子继承衣钵。

四个弟子里,最年幼的苦海最有慧根。

苦海还出世没几日,便吐血不止。被放进木盆,随白河水漂至下游。万幸那日白燕寺缺水,圆慧挑水时捡起了苦海。

只是吐血的病症丰安城里无人能医。最后圆慧一步一叩首地哀求白河主人大发慈悲,这才求得一枚佛祖舍利,服下后得以保住性命。

春去秋来,苦海也从当年的婴童长成了一位少年。每个来寺里的香客都对苦海赞不绝口。不仅是他烂熟于心的佛法。也因他生来的气度。

远山眉,桃花眼。眼神跟隆冬时的霜花似的,洁净得无怒自威,却偏生爱笑。使人禁不住敬爱这面若桃花的小和尚。

而香客里来得最勤的,莫过十色坊的大小姐。

十色坊的东家姓闵,独一个女儿,单字一个静。

这姑娘是出了名的老虎脾气。她娘亲是善女人,不在外头走动。于是她成了爹爹的帮手。十色坊长工短工加起来近百人,全由她一人着手打点。

在别的地儿,闵静泼辣放肆惯了。但在庙宇里是不敢张扬的。

一是母亲教诲,菩萨面前不得造次。二是,苦海日日都在庙里打点着,见他莞尔一笑,闵静的骨头都能酥三日。

虽说她大大咧咧,但也算是个标致姑娘。

长短工里,不乏与她年纪相仿的苦命劳力。劳工里最小的叫郭阿三,外乡来的。为人倒是勤恳老实,不过苦人家出来的孩子,多少有些胆怯木讷。他老家发了大水,爹爹娘亲都在路上饿死了,他靠观音土撑到了丰安,被闵掌柜捡回了十色坊。

嘴上不说,心里却记着这个恩情。踏实学着手艺,忙里忙外少不得他。

市井里的人嘴碎,常打趣敦厚的郭阿三,说这样出力,得闵掌柜抬爱,娶了闵静可就飞黄腾达了。郭阿三只是笑笑。

他知道闵静心里有萧郎。

白燕寺的苦海他见过。当年爹娘的衣冠冢也是请他超度的。这个眉如惊鸿,目若秋水的小和尚,一照面,郭阿三便甘拜下风。

他是菩萨,凡人比不得。

他不知从哪儿学了句俏皮话,便把满心的期许写在了黄纸上,带去了白燕寺。

而白燕寺推崇苦行,清修能淡泊明志。

白燕寺选址在山崖边,虽说是风水宝地但不免惊扰了原生于此的小生灵。圆慧便留下了寺规,由寺人好照看着那块山地,既是普渡,也是致歉。是故仅每月初一和十五开寺两日,平日里若求问佛法,需亲自上门,把信投入门前编了号的竹筒。隔日再来取走竹简里的箴言信便是。

寺人每夜交替守夜,这夜轮到了苦海。他取了郭阿三的信,沉思了许久。信上书“问世间情为何物”。这倒一时间难住了苦海。他斟酌着回了一句“情乃爱恨”。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也。在白燕寺谈情事,恰融了诗经的景儿。苦海开了第二个竹筒,却不由苦笑了一下。闵家小姐也投了一样的问,只是前头加了句“敢问苦海大师”。苦海长叹一气,念了句:“劳施主枉费心机了。”

苦海烧了那闵小姐的信,权当没瞧见。

苦海的大师兄瞧见了,便问:“偷偷摸摸烧什么呢?”苦海笑笑:"没什么,只不过这施主的问得太刁钻。"大师兄揪了揪苦海的耳朵:"那你也不能作贱了施主的心意啊。若是被住持瞧见了,你有的好受。"苦海笑笑:"师兄,明儿是十五该是你去丰安城里化缘了,我瞧你近日也忙着,不如我去吧。算是给我个教训。"

师兄长叹了一气,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忙了许久,待苦海挑了灯芯歇息下了。师兄才和长老商量起此事。圆慧长老失意地说:"他还是放不下病重的亲娘。罢了,百合主人说了他命里有此一劫,即便真还俗了,也是为了孝道,也算功德圆满。苦欲,早早备下包裹,明日送他进城吧。"

过了几日便是元宵,城内张灯结彩地庆贺着。来寺里请香还愿的施主摩肩接踵。

城里的人见苦海来化缘,个个都给得丰厚,豆沙包和熟藕都是五斤十斤地给。元宵和枣粽多得塞满他的背篓。麻糍和麦饼用荷叶包了六七包。拳头大的梨,海碗大的瓜,家家都边塞边念叨:"不多,不多。再带点儿别的尝个鲜儿?"

要不是他连连谢绝,只怕他得用牛车拉回白燕寺。

苦海到了深巷的破祠堂,放下了两斤馒头和一些糙米。里头有个咳嗽不止的妇人,苦海只是沉默了片刻。

"苦海师傅。"一个鲜亮的女子从后头轻快地招呼了一声。苦海瞧清了是闵小姐,行了个礼。"听说您来了城里,四处寻你没得踪影,没料着在这儿偶遇了。真是巧。"闵小姐浅浅一笑,苦海却凝视着她手里的药包。长叹了一气。

"劳小姐您费心了。日后,劳烦莫再贵步临贱地,这药还是别送了。这人,我也不会去见的。这情,我没法儿还。"他躲她这么多条街,没想着还是在这儿"偶遇"了。索性把话挑明了,也算断了她的念想。

"苦海师傅,我的信笺您还没答复我呢。"闵小姐上前拦住了路。苦海叹了口气:"我答复了小姐,您是否就肯放小僧离去?"闵小姐朗声笑笑,没再刁难。苦海斟酌了片刻,答复闵静:"情乃聚散。"

情谊在时,即使相隔万里,心里仍挂念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总归算聚着。

缘分到头了,日日相见反而互相恶心。一日相熬如憋三秋。怎么都该散了。

这话的恶意藏得深,算是给足了闵静面子,她羞红了脸,匆匆回礼便跑了。跑到了半路,和一个浑身莸臭的男人撞了个满怀。"呦,我当时谁呢,原来是我的娘子。"那男人生得猥琐,眼神也颇为下流。细细打量了一番闵静后,咧开断了三四颗牙齿的嘴笑笑。

"听说您出了闺阁,四处寻你没得踪影,没料着还是在这儿偶遇了,真是巧。"男人捋捋他斑秃的脑袋,像个鬼怪似地凑近了闵静。"你尾随我!""就算我尾随你,那又如何。你这丫头这跟个秃驴绕到了这儿,哪还能不带点儿好东西回去。"他伸手钳住了闵静,顺势把她压倒。在她身上放肆。

“你个畜生!”男人被一根粗晾杆打飞了老远。血气方刚的郭阿三护住了衣衫不整的闵静。

闵静为讨苦海的喜欢,日日让郭阿三来送药食。虽说苦海并未领情,但这危机当口,还多亏了闵静无用的痴心一片。

那男人看着跟个干尸似的,占完便宜,竟跑得跟回光返照似的快。郭阿三追了两脚,这种深巷破落地,没多久就绕晕了这憨包。他愤愤地一扔晾杆,等他回去,闵静已经理齐整了衣裳,擦着眼泪踱步回去了。

她就这么慢吞吞地走着,郭阿三也不敢说话。

那男人叫朱贵,爹娘早年靠倒卖绸缎赚了不少。闵老爷单干前,是朱家的伙计。那时日子过得紧巴,巴结着朱家,酒桌上一时失言,便指腹为婚,把尚未出世的闵小姐指给了朱贵这不肖子。

他是爹娘的老生儿,疼得厉害。家里的布坊不闻不问,脂圆楼的姑娘和赌坊的骰子倒是常伴其身。好日子没过两年,他爹爹过世,家业便垮了。这糊涂东西还想着搏一搏能翻身,愣是把娘亲的口粮钱都赔了进去。可怜他娘亲,花甲之年竟饿死在大年夜。

他每日在丰安城里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有会为了翻身,急红眼偷了赌坊东家的银两。这种黑出生的狠角色,自然用道上的“规矩”好好招呼了朱贵。本就像个猢狲,被打掉了牙齿,谄媚的模样越发让人作呕。

闵老爷最不待见这无赖,每每花光了手头的细软,他便来十色坊讹一票,不给便在门前哭闹撒泼。闵老爷既惦念着往昔他父亲的厚待,也是觉着自己犯糊涂才招来这么个天杀的姑爷,每每都是施舍些细软,息事宁人便作罢。

但他早就放出狠话,哪怕让闵静空守闺阁断了闵家的种,他朱贵,也休想迈进十色坊一步。

郭阿三直到这段孽缘,是故不好开口表明心意。只是看闵静哭得伤心,才挠挠头说了句:“小姐别怕,我陪着你。”

“陪着小姐干嘛呀?”十色坊的伙计散了工,正好见着了梨花带雨的闵静和面红耳赤的郭阿三,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吹着口哨儿起哄。

闵静羞红脸跑了回去,剩下百口莫辩的郭阿三焦头烂额。

苦海回了白燕寺,师兄早早站在门候着他带来的大包小包了。几个小师弟蹦蹦跳跳地缠着苦海,非得一人一个麻糍才笑着跑开了。

“苦海。你过来。”师傅在大殿里招招手。“化尽缘了吗?”师傅拨拨手上的念珠,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师傅这话倒奇怪。这世上的缘哪有化尽只说。”苦海装作听不懂。师傅笑笑说:“倒也是,这街上摩肩接踵的,哪怕是见过一面也是缘分。化不尽。只是苦海啊,再街上走散了,兴许还能再遇见。若是……”

苦海的眼神空灵,心里却跟明镜儿似的。他只是叩拜佛祖,没再和师傅多言语。

入夜了,待苦海歇下,师兄和师傅取出竹筒,写了片刻,师兄终算是按捺不住了:“怎么?这犟小子还是不肯见他娘亲?”师傅蘸满了笔墨:“我想着,既然东西都送去了,左右他心里的疙瘩松了松。咱别逼着,容他悟过来便是。”师兄长叹一气,作罢了。

苦海每日的诵经愈来愈勤。丰安城里的事儿无论巨细皆不再过问,连竹筒都不再答了。

公主将下嫁丰安城的马家。寺里的几十口人均被请去府上祈福。苦海冷冷的收起了请柬,留在了寺里。他这般诚心祝祷,师傅和师兄也知道是何欲求,也就随他去了。

这般潜心修行了一段时日,苦海轻减不少。早起还未洗漱,就听见月初出门化缘的师兄急急慌慌跑回寺里,嚷嚷着:“不好了!不好了!城里进了时疫了!”

师傅带着苦海和几个轻健的弟子速速下山。平日里热闹非凡的街道都是咳嗽不断的病人,不少痛失家眷的男人在街上哭号。整个城弥漫着恶劣的臭味,城外的乱坟岗都塞满了。苦海避开师兄弟,绕道到他娘亲的住所。还没到门前,就瞧见满地的黄纸。

“苦海师傅……”郭阿三杵在一旁,不知如何规劝苦海。他日日来送些东西,今日刚到这儿就瞧见铁面司的衙役拖走了他母亲的尸首。这些不干净的东西,都会在往生岗里一齐烧了,以防散到皇宫里去。

待郭阿三领着苦海去到往生岗,他娘亲的尸首早已烧尽。面对那熊熊的火海,叠起的骷髅能吓得人失禁。在那一边恶臭的烟尘里,苦海深深地,深深地蹙起眉头。他一边落泪,一边摇头。他一把扯断了脖子上的佛珠,痛苦地摇了摇头。把它扔进了烈焰里,随他母亲,化为灰烬。

一个身着黑袍的男人抱着个男婴走向苦海,笑着说:“那串菩提子可是好东西啊。就这样般烧给你先人了?”苦海冷冷一笑:“你身为掌灯,日日夜夜叩拜神佛,可曾见那泥塑木雕垂怜你命途多舛?”男人逗弄了一下怀中的男婴:“小师傅,这世上从来没有谁能保佑谁。”

“你信的,只是你所欲。你念的,仅为你所求。”掌灯把怀里的孩子给苦海瞧瞧:“这孩子的父亲也染了疫病,可怜他生来就成了遗孤。小师傅,你有救人的本事,却在这儿懊丧无力回天的生老病死。你瞧那城里,多少父母亲,把孩子视若珍宝却解救不得?”

“菩萨只是泥塑,可师傅,你是他们的菩萨。”

城里的孩子,还那么小。他们日后也会想自己这般记恨弃他而去的双亲吗……苦海不敢想,只是匆匆往回赶。跑到半路,他对着男人深深行了一记礼:“菩萨。”

PS:各位衣食父母苦等了。诸事繁多,劳您记挂。多多海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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