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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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映在窗纸上的天色由明转暗, 她虽满身倦意,却一点也不想歇在这儿, 套上底裤便掀了被子面向角落半跪起穿上亵衣。

多铎忙用被子将她包了,搂在怀里道:“不知道冷么?”

她冷淡地挣开, 披上中衣,一粒粒扣上钮子。瞧她这模样,他不免有些后悔,这女娃嘴皮虽硬气,脸皮却是极薄的,这下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缓过来,也不知要落多大力哄她。就在他沮丧的时候, 她已经穿好了中衣和夹袍, 正捏着一只缎袜发怔。

他想起来,道:“你等着。”说着光着膀子下炕,趿了鞋跑去外间,没一会儿就回转, 将另一只袜子递给她道:“嘿, 爷给你找着了。”然后叫着冷又缩回被窝里。

钱昭也不睬他,自顾自穿好鞋袜下地,捡起搭在炕尾的棉袍,披上身,背着他系好扣,就挑了帘子往外去。多铎憋了一肚子闷气,却自知没法向她撒, 于是高声唤:“冯千!”

待他被伺候着穿戴整齐,才问:“她在外边?”

冯千一边给他抚平衣褶一边道:“回主子,钱姑娘在耳房呢,奴才叫了牧槿来给她梳头。”接着又问,“王爷,晚饭摆在哪?”

多铎“唔”了一声,却道:“叫额尔德克准备准备,爷要出门。”

她的发髻刚刚挽好,就从镜子里看到他撩了帘子进来,凑到跟前俯下身揽住她的肩,堆起满脸笑:“咱们去街上逛逛,晚饭就在外头吃,好不好?”

钱昭当然不会理他,由得他自说自话。贴了个冷脸,他也不生气,依旧带着她出门。

满清得燕京还不足两年,天下未定,烽火遍地,故而平日京城内实行宵禁,起更后闭栅栏,王以下官民人等不得随便行走。不过到了正月里,为了彰显“德政”,顺天府下了告示开禁半月,在隆福寺外许设灯市。

市集所在大街宽阔笔直,自皇城往东直通往齐化门。街道两旁入夜便悬起灯盏,因还未到十五,故堆墨夹画的料丝灯,五彩纱灯,琉璃灯等都不多,多为纸糊的寻常灯笼,不为好看只为照亮。

钱昭从出来就没说过话,多铎也不在这时去触她的逆鳞,故意落后一步跟在她三尺开外。额尔德克随在主子身侧,望着钱昭孤单的背影心生怜悯,这么倔的女娃,也不知能有几日好。他又想着,今日这陪着逛街的差事虽无趣,却好在钱昭身边伺候的牧槿没跟来。那丫头眼神像刀子,每次见着他似乎都恨不得在他身上剐几下,也不知道哪得罪她了。上回钱大小姐闹上吊,他第二日想去看看,还没踏进门槛,就被牧槿那死丫头撵了出来,头上胳膊上挨了两笤帚。虽然恼怒她没规矩,却想男不跟女斗,自己何必跟她个丫头一般见识,能避则避吧。

“额尔德克。”

“在。”他忙应道。主子也一路闷着,到这会儿终于搭理他了。

多铎背着手边走边问:“刚才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禀报?”

下午差点撞破主子好事,暗叹惊险,倒把这茬给忘了,老脸一红,轻禀道:“回王爷,谭泰事发,摄政王今儿在午门给他议罪,耽搁了整天。”

多铎笑道:“谭泰打仗手下不软,行事却混蛋。去年打西安的时候,他跟着英郡王,怕我们这边先拿下南京,居然写信给图赖,说什么他们路远道难走,让我们慢点等着他们来。你说那叫什么话,告他个贪功妄言扰乱军心也不过的。且他也不想想之前因为争花园的事跟图赖撕破脸,人早恨上他了。他仗着摄政王看重,什么不敢做。嘿,这回我倒要看看我哥还怎么保他!”

额尔德克向来知道主子对于让摄政王焦头烂额的情形只有幸灾乐祸,也不接话,只低头听着。

“还有吗?”多铎与他说话时,也没忘了看着钱昭,恐不小心将她走失了,虽有两个开道的侍卫和耿谅在旁服侍着,到底怕出万一。

额尔德克道:“回王爷,还有就是钱姑娘的事。依奴才所查,钱姑娘老家应是嘉兴府崇德县,当初被旗下掳来,随身还有个包袱。只是那包袱里的金银被下边人分了,听他们说还有些文书之类,路上就给丢了。一时半会儿也查不到她家世亲眷。”

多铎若有所思,嘱咐道:“你再仔细问问,最要紧是查她家里还有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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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近隆福寺,市集便越热闹。满清进京以后,占了内城的府邸民宅,把汉人都赶去外城居住,不过因八旗军民一体,满人鲜有经商的,所以内城中的买卖还是汉人来做。也因此,街市两旁的摊贩都是汉人,而逛灯市的则满汉混杂,满人携家带口,好些年轻的姑娘也乘节出来玩乐,汉人中则看不到妙龄女子。

钱昭见市中不过卖些日用杂货,间或有小吃摊子,腾起的水雾在干冷的夜色中四散,将各色食物的香气送入步行者的鼻腔。这样的灯市,比之崇祯年到处可见珍宝骨董的,那是粗陋许多了。想起六七年前,被母亲牵着夜游京城,便是在这东亘数里的市集上,买了那个春水玉带勾。

然而,时隔几年,尽管宫城的主人也变了两次,灯市上的人们脸上那种喜气与欢乐却是与当年一样的。

“姑娘,要不要尝尝小人的芝麻糊?又香又糯,保管您吃了还想再来一碗。”年轻的小贩搓着手笑呵呵地招呼着路过摊前的人。

钱昭望着他六合帽下青秃的鬓角,忍不住感伤,改朝换代对升斗小民来说,大约只是帽下能束起发髻还是剃成光头的区别吧。大明治下辛苦度日的民人,此时也不过照旧,恐怕还会乐见昔日高高在上的达官贵人被踩入烂泥。

那小贩被她瞧得腆然,不知自己身上有什么不对。

多铎上前,立在她身后问:“想吃吗?”

她摇了摇头,转身继续前行。

多铎见市中往来人潮渐密,索性两三步赶上去,隔着斗篷捉住她的上臂。钱昭被拽得停步,侧身看他。他顺着她的胳膊往下,探入斗篷内握住她的手,道:“人多,别走散了。”路人见多铎衣着华贵身形魁伟,又带着七八个凶神恶煞的护卫,纷纷退到一边让出道来,不论满汉都用眼角偷睨他们。

一路被他牵着,倒不虞有人挡道,对于那些疑惑的,好奇的,或是鄙夷的目光,见多了也就麻木了。望着煌煌的灯光下大街两旁的人群,她忽然觉得与此间格格不入。无法憎恶他们的此刻的欢乐,却抑不住心底的悲哀浮上双眸。

前面的多铎突然停步,回头笑道:“饿了吧,咱们在这吃点东西再逛怎么样?”

钱昭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间食店自二楼上悬下两串明晃晃的羊角灯笼,映得正中的红漆匾额上墨黑的“查记”二字分外醒目。多铎见她无异议,便当是默许,拉着她往店里去。

他们一行人进得店内,跑堂上来招呼:“几位爷请上楼。”他大约看惯了满洲权贵,见到这样的阵势也不慌神,照一贯的样子招待着。

多铎见一楼嘈杂,本就不喜,待上了二楼,虽见十桌有七八桌都坐着人,却比一楼清净不少,心下便满意了几分。

跑堂早看出他是唯一做主的人,便搓着手问:“这位爷可要雅间?里边暖和些。”

多铎刚要说好,却见钱昭径直走到窗前,凭栏而立。于是便指着窗前那一空桌道:“就那行了。”

定下座位,其余事当然不用他亲自过问,冯千等摆好椅子,抹了桌面,用烫过的杯盏给他斟了茶,便捉着跑堂商量菜色。多铎揽了钱昭入座,端起刚斟好的茶放到她面前,道:“喝点热的,暖暖身子。”说着握住她左手又道,“都冻成这样了,还站风口。”

钱昭抽出手来,捧住茶盏,见冯千指挥耿谅去放窗口的帘子,忙阻止道:“别放下!”

耿谅一愣,缩了手。多铎听她开口,便挥了挥手示意耿谅退下,喜滋滋地瞧她神色是否缓了几分,却见她只是直勾勾地望着窗外,那一双水盈盈的眼似起了层雾气,在昏暗的光线下十分哀婉。他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他虽素来在女人堆里滚,可从没遇到过这样情境,纵然万般后悔,却不知怎样弥补。

钱昭心中所藏之事,却并不完全如他所想。望着远处的万家灯火,耳边听着灯市中嘈杂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杂耍伴乐声,她忽然想通了一件事,怀念故国的人必然是因失去了什么吧,如旧权贵,丢官去爵,如旧财主,田被占金被夺,或者如她,家破人亡……没有大痛的人,对“新朝”何其驯服而适应!

她自嘲地笑,多铎却瞧着她诡异的面色有些无措,亲自将饭碗捧到她面前,道:“点了几个南方的菜式,你尝尝。”

钱昭提筷,只将白饭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对菜盘看也不看。

多铎心惊,忙夹了几筷豆芽给她。她也不拒,将碗里的食物全部吃下肚,只是那模样近似生咽,他瞧着心里难受,也没了胃口,只吩咐冯千温酒来。额尔德克立在多铎身后,瞧主子一盅盅喝着闷酒,而钱昭则坐着发呆,禁不住想,这闹得什么事儿啊!

就这么呆坐了一刻钟,钱昭忽地站起,转身离座。多铎吃了一惊,问:“你去哪?”

她睨了他一眼,道:“解手。”这话说得虽轻,多铎身边的人可都听得一清二楚,额尔德克直掉眼珠子,真不知道这女娃明不明白什么叫害臊。她说完也不管多铎反应,便往楼下去。多铎使了个眼色,让耿谅和两个侍卫跟上伺候。

钱昭刚走到楼梯口,与正往雅间去的父子二人擦身而过,此时光线昏暗,也未看清对方面容,只知道男孩个头不高,应该未满十岁,两人皮褂暖帽做满人打扮。那男孩向父亲道:“爹,我要吃兰溪烧猪。”

她闻声如遭雷击,回头便见梁上挂着的一盏羊角灯微弱的光线正映在那男孩仰起的脸上,不是钱旭是谁!

“行。想吃什么待会儿点上便是。”那男子牵着钱旭转入左手边的走廊。

钱昭手足微颤,行止却不乱,一把抓住跟着招待那男子和钱旭的小二就疾步下了楼,拽了他掩到楼梯背后暗处,摘下一只银托珍珠耳坠塞到他手里,轻道:“这位小哥,劳你打听刚才上楼带孩子的那位爷姓名家世。今日不便多说,过两天再来听信儿,事成必重酬。”

那小二被拽得差点滚下楼梯,大惊之下本是要张嘴就骂的,可定神一瞧这近在咫尺的少女,那连串的脏话就哽在喉咙里出不来了。

听着头顶上梯板越来越近的“咚咚”脚步声,她心中一紧,急问:“小哥怎么称呼?”

“我……我叫王贵。”小二结巴着道。她的耳坠躺在他手心里,似乎还带着温热,他脸上滚烫。

钱昭福了一福,从梯架后转出,便见耿谅等在外头,而两个侍卫则堪堪赶到。她扫了他们一眼,微微提起袍角又拾阶而上。耿谅有些疑惑,却不好问她,只得跟在后头重回二楼。

多铎见她回来,奇怪地问:“这么快?”

“我想回去。”她也不坐,半垂着眼道。

他猜她怕外边的茅房不洁,故而改了主意,又见她一脸疲态,起身道:“累了?那就回吧。”说完便拥着她下楼。

离店时,冯千在后结账。那小二王贵站在柜前呆望着他们,她深深望了他一眼,便提起兜帽戴上,将大半张脸隐于其下。

在街口上了马车,多铎揽她入怀,贴着耳后问:“还生气?”她自想心事,哪里理他。他捉着她的下颌,亲到唇上去,厮磨着咕哝:“往后都依着你还不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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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快乐!祝大家2010心想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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