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性、毒舌、软弱的我的社团后辈千秋,在和她像今天这样交谈之前,我只觉得这是只凶猛的野兽,现在却突然发现她只是缩成一团的豪猪。
其实我和千秋的交际并不多,从她进入文学社以来,我们都是以普通社员(虽然我是社长)的身份在交谈——因为某些原因她对我乃至江涟都心生抵抗,虽然这种僵硬的关系在逐渐朝着好的方向转变,不过按理说她不应该像现在这样把那些其他人绝对难以听到的话说给并不特殊的我听。
之所以这么做,大概是因为我的谎言吧。
感觉自己被陆背叛,孤身一人深陷人海的她在那个时候被骗子救走了。
当她问骗子,“依赖学长也没关系吧”的时候,骗子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于是,离开陆悦就变成孤身一人的千秋至少在她的理性战胜感性之前,眼中都在闪烁着简单易懂的光芒。
那是真的将我视作“可靠学长”的眼神。
“谢谢。”
如果是平时的千秋肯定会激烈还击,不过今天的她却向我道谢了。
虽然决定暂时相信我而变得坦率了,可被人夸赞还是会觉得不好意思,道完谢的千秋很快就扭捏着别过脸去。
这样富有小女生气氛的动作让我不由苦笑了起来。
这家伙如果能以现在的模样来与别人相处,又怎么会因为人际关系的问题陷入自卑的死胡同?
当走过漫长的偏僻小道来到公园时,天空已经被染成了炫目的红。
推着千秋走过围着好几个老人的凉亭,象棋没有办法吸引我的注意力,几个抱着球在附近跑来跑去的小孩也不会让我停下脚步——如果他们之中有谁摔倒了,我还或许会出于虚荣心把他扶起来。
黄昏公园的水池边,我将千秋的手帕打湿递给她,少女赶紧把泛起涟漪的水池当成临时镜子清洗脸上的痕迹。
还好用的不是油性笔……
“不要盯着我看啦!”
因为被水打湿的缘故,千秋脸上的妆全部晕掉了,在彻底清洗干净前显得很诡异。
我忍着笑别过头,“明明文学社里的样子就挺可爱了呀,干嘛还要化妆——”
“都是陆那个白痴跟我说下午一起出去,害我以为……”
“约会?”
“……”
结果多了肆这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大灯泡。
“这有什么值得特地准备的,你俩平时不都腻在一起吗?”
“……这是陆第一次主动邀请我出来啊。”
“……”
这下换我沉默了。
陆悦那小子和我说要让千秋站起来的时候,分明是连千秋父母都已经快要说服了,结果这白痴居然连邀千秋约会都没有尝试过?
“白痴吗——”
“不要说陆的坏话……虽然确实有点蠢。”
看着一说到陆悦就笑逐颜开的千秋,我想了想,还是决定问清楚。
“千秋,你知道陆悦为什么这么做吧?”
“……”
陆悦想要让千秋站起来。
哪怕将她丢在人群之中也想让她依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
虽然跟我说起这件事时他说是因为和千秋的母亲有过“让千秋站起来就允许你追求她”的协议,不过这种协议其实并没什么作用。
千秋说,从放弃康复治疗开始,父母就不再管她了,而从她言语间对自己父母的态度来看,她显然不会在乎他们是赞同或者反对同陆悦的关系。
结果还是出于自己的意志吧。
和千秋生活了这么多年的陆悦在不久之后即将离开,虽然不知要离开多久,可在他回到这里之前,千秋必须一个人生活。
一个人生活的基础,便是哪怕没有人在背后推着她也能自己“站起来”。
退一步说,即便站不起来,他也要为她找到一个能代替他推着她的人选。
所以才让千秋加入文学社。
“好一个计划通——”
“什么?”
“啊,没什么。”
情不自禁把心里话说出口的我赶紧摇头,继续追问,“那小子和你母亲的协议你也知道吧?”
“……”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从见到这二人的第一天我就发现他们处在一种有趣的状态。
相互珍视的二人瞒着对方某些关键的事情,都自以为是的觉得是为对方考虑而一个人行动下去。
不过就知晓了对方目的这一点来看,千秋明显更成熟——虽然处理方式蠢到不行。
“难怪你对我和肆是那副态度。”
虽然没有见过千秋和其他人讲话的模样,可即便性格再如何别扭,也不至于句句话都带着刺——
那只是她在故意疏远我们罢了。
为了反抗陆悦的“好意”。
将问题儿童扔进问题儿童收容所的举动……怎么看都是在乱来嘛。
过去半个多月的现在,千秋也只是和江涟说得上几句话,对肆还是之前那副爱理不理的模样。
不过从千秋对陆悦的反抗还不怎么激烈这点来看,她应该还不知道事情的关键点——陆悦将要离开。
“为什么你要抗拒?”
如果不知道陆悦是在为他不在的这几年里给千秋找到一个“归宿”,她为什么会如此抗拒文学社成员?
既然只是害怕陆悦失去和你待在一起的理由所以对“站起来”抱持恐惧,为什么会对我们文学社成员产生敌意?
“……我不知道。”
“……”
“我只是在害怕。”
“……”
“不管是学长和江涟学姐还是肆,都和我之前遇到过的那些人不同。”
“大概真的能和你们成为朋友吧——”
“不过这不是我想要的。”
“……”
你想要的,是什么——?
在我开口之前,千秋就给出了答案。
“我只是想和陆一起生活下去罢了。”
“……”
这次我就真的无言以对了。
“只想和陆生活下去”——先不谈这句话是不是在秀恩爱,光是话里的意思就让我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这不可能的。”
随着年龄增长,人早晚都要步入社会,而与之相对的便是和别人产生交集,在交集产生的大网覆盖之下,没有人能独善其身。
不对,或许有。
不和他人产生交集的大人。
那就是我的母亲。
“陆对我说过,不想走路他就在背后推着我,不交朋友他就扮演我全部的朋友——”
“胡说八道!”
我突如其来的怒吼让下棋的老头们将视线落在了我的身上,玩着皮球的小孩也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感觉到这些情绪莫名的视线和面前千秋变得逐渐冰冷的眼神,我叹了口气,让想要说的话一起消散在空气中。
留下的只有不冷不热的一句,“不要再说这种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