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最后的晚宴(1)

关灯护眼    字体: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好容易平息了郭松龄发动的大规模兵变,回到北京,住进中南海居仁堂的大帅张作霖,在三月的这个早晨,在他的书房里,背着手,目光透过窗往外看去,怀着别样的心情,久久打量着他的江山。在他心目中,能住进这个地方,以君临天下的眼光,去看中南海中的一切,就是住了江山。

中南海的粼粼碧波;碧波上逶迤而去造型典雅的红柱绿瓦的回廓曲榭;远处浓荫掩隐中慈禧太后曾经囚禁过光绵皇帝的瀛台;岸边的垂柳……全都在初升的金色朝阳中熠熠发光,散发着一种初春的醉人气息。这些,都是他在奉天的大帅府不能比拟的。奉天也有座与北京故宫类似的故宫,不过小气得多,完全不能同北京的故宫相提并论。奉天的故宫,是清――以前叫金入关前,作为一个欣欣向荣,初露帝王气的东北地方政权,确切地说,应该叫作东北王国时,雄心勃勃者,如努尔哈者流的皇宫。那个故宫,不过是他们对大一统中国皇权的向往而己。

这一切来得多么不容易。而且,在他看来,能进帝都――北京、能住进中南海的人都是伟人。而江山,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是伟人凭武力、凭战争打出来的,争来的。

江山在我张作霖手中。然而,我还能住多久的江山?他问自己。他算计着。“郭鬼子”兵变,让他原先布下的好好一盘棋顿时被搅得稀烂、稀乱。滦县一线,本是北京的坚强屏障,因“郭鬼子”来了个釜底抽薪,让固若金汤地成了不设防地,北伐军可以从那里长驱直入。目前的北伐军,信心满满,不疾不徐,在扫除沿路军阀、扫除吴佩孚残余势力的同时,大步朝北京挺进。在他的观想中,强大的北伐军,像一个身躯高大健壮、拳术高超的拳击手,脚步咚咚地朝他迎面走来,欲将身材瘦弱的他,一拳打倒在地。而在他的右边,还有一个大汉在摩拳擦掌,不时窥觑他,随时趁他不备、不防,出拳打他,这就是“西北王”冯玉样。除此,还有“郭鬼子”的余党、余孽魏益三,日前倒向冯玉祥,被冯玉祥封为国民军第四军军长。魏益三甘当冯玉祥的马前卒、为冯玉祥打头阵,在山海关下叫阵、挑战辅帅张作相,也就是挑战他张作霖。

魏益三虽然势力不大,不足以摇动大局,但也不可小视。魏益三从军多年,身为军长,在奉军中的各种关系盘根错节,有相当的影响,弄不好,后果也是严重的,说不定会产生连锁反应,恶性循环。因此,他忍气吞声,采取怀柔政策,先来软的一手,给魏益三去电,谓:造反罪在郭松龄一人;跟郭造反者,都是受蒙蔽者;过往不咎;欢迎魏益三回归,魏回,不仅不予追咎,还要升官。可是,魏益三吃了称砣铁了心,坚决对抗到底。恼羞成怒的他,这就来硬的,让辅帅张作相率部进攻。魏不支,退到了冯玉祥的地盘上。魏益三成不了气候,可以暂时不管。冯玉祥对他也没有直接的威胁,要全力应对的还是以打倒军阀、打倒列强为斗争对象,缔造一个新中国为目的的国共联合组建的北伐军。而今之计有三:一、继续做阎老西的工作,尽量减少北伐军对我压力。二、立足自身。他以授权少帅,亡羊補牢,重新构建北京防务。三、他直接同日本人谈判,希望再次借日本人一把力。

计己定。为了转移情绪,他走到书桌前,开始练字。因为好些时候他不喜欢被打扰,所以弁兵将他的纸笔是准备好的。在大庭广众之外,总是喜欢穿便服的他,这天还是素常的穿着:蓝袍黑马褂,脚蹬白底黑帮直贡呢北京布鞋,舒舒爽爽。他从山字形的笔架上,取下一支中号狼豪毛笔,在端砚中饱蘸又黑又亮的墨汁,他用的是香饵墨,笔在砚盘中一蘸,散发出一种浓郁的幽香,有提神醒脑作用。他将弁兵裁成条状的宣纸摊开,注意看了一下宣纸下的垫纸是否垫好,确定无疑后,凝神思素。

有了。他点点头,随即在纸上笔走龙蛇,他写下了“马上得天下,马下失天下”八个大字。写毕,就是他打量自己刚写就的这副字时,门上珠帘一动,他最宠爱的六夫人马晶晶进来了。她一进来,就为他带进一股清新青春的、健康的气息,让他心下一喜。这种时候,只有她才可以不经通报进来。大帅一生娶6位夫人:分别是原配赵氏、二夫人卢氏、三夫人戴氏、四夫人许氏、五夫人寿氏、六夫人马氏。六夫人马晶晶与他年龄悬殊很大。当年,她在奉天女子教会中学读书时是有名的校花。学校有个女子合唱团,每到周末合练一次。教会女中要求严格,事无巨细,可以说是呆板,特别着重细节。合唱团哪怕是每周一次的合练,都有统一的着装标准:身穿月白色圆领侧扣衫,下着喇叭形黑裾,脚穿白底黑帮布鞋,浅色袜子拉致大腿。剪一头短短的黑发,脑后扎两条小辫,光洁的额头上,留两绺流海,个个都是小清新。她们有时也正式演唱,但不对外,观众就是学校中二百来人的女生。学校中有个可容纳二三百人的小礼堂,礼堂的顶端,有个离地三尺椭圆形的讲台。讲台在学生表演时,就成了舞台。马晶晶们平时合练,也在这个台上。指导老师玛丽,是个英国人,五十来岁,终生未婚。她喜欢人家叫她玛丽小姐(在西方,无论女人年纪有多大,只要没有结婚,都可以称为小姐)。玛丽小姐是教会大学毕业的,过后去维也纳音乐学院进修过一段时间,钢琴弹得很好。每次合练,玛丽小姐都要求她们像正式演出的样子,站好队,面向台下的观众――纵然大都时候是没有观众的。她们演唱的大都是《圣经》类歌曲。真可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马晶晶们这个教会女子中学演唱团的名气,不知怎么传了出去。被一个无孔不入、神通广大的某报记者“钻”进来观看了一次、听了一次。下来写了篇绘声绘色,饶有兴味的文章,在《奉天晚报》发表,引起轰动。于是,很多单位、很多人要求进来听。奉天市教育局与学校协商,达成如下规定:只有市及市以上长官可以来听。但每次来的人,不能超过10个。听完就完。任何人不得找任何借口,单独找某个女生谈话,更不能在学校里随意观光、走动。

那是一个暮春时节的周末。从早晨起,就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这在奉天,是很难得的。奉天女子教会中学的主建筑,是一幢西洋味很浓的哥特式楼房,只有三层。高顶阔窗。窗上安镶的是拼成几何图案的红绿玻璃。一天淅淅沥沥的小雨,让不大而备极精致的校园,就像打翻了绿水瓶,一派浓绿葱翠。学校进门通向大楼的那条由细碎小石铺成的小道两侧,修剪排列整齐的十来株雪松,亭亭玉立。蓬蓬松松的油绿的雪松顶上,点点晶莹的水珠滾来滚去,就像镶嵌其间的华丽钻戒。楼房两边一砌到顶青砖墙上,爬满爬壁虎之类的长青藤。不时有几声鸟鸣,却又看不见这些鸟儿隐身在哪里。这天,女子教会中学显得格外幽静,还有几分神秘。下午,幽静的校园中形成濛濛雨雾,让这所女子教会中学,似乎在朝什么地方,神秘地潜行。

例行的女子合唱团的合练开始了。合唱团站好队。身穿一身黑礼服的指导老师玛丽在琴凳上坐好,翻开琴盖,示意报幕兼领唱的马晶晶开始。马晶晶款款走到台前,根本就没有看台下,只是例行的报幕:“奉天市女子教会中学歌唱团,演唱现在开始。第一首歌:《上帝与我们同在》”,然后退了回去入列。

同往常一样,礼堂没有开灯,光线很有些黯淡。也是同往常一样,台下坐了几个客人。至于是几个什么样的客人,马晶晶根本就不看、不管、不在意。她家虽然说不上富裕,但生活绝无问题。她家开有一绸缎铺,生意还行。她父母就她一个独女,而且父母生她时,己经算不上年轻,加上她模样俊俏,从小聪明伶俐,父母将她视若珍宝。她父亲是有见识的,对她并不溺爱。为人、处事、女红、家务,从小父母对她也是有要求的。在她父亲看来,那个时代的女孩子,长大后要嫁个好丈夫,就得成为那个时代的淑女,因此她小学毕业,父亲就出高价,把她送进了这所教会女中。

音乐响起。玛丽小姐那十个修长白晰的手指,在钢琴黑白相间的琴键上灵活地上下跳跃。一串串神奇的音符,像一群报春的小鸟,亮开它们美妙的歌喉,开始宛转地歌唱。在美妙的钢琴伴奏中,马晶晶出列一步,用她音域宽广、富有磁性的声音领唱——

主啊,我的上帝。(她和姑娘们在她们丰满的胸部前划了一个十字)。姑娘们同声合唱——

你带给我们光明

你给我们指明方向

我们跟着你

走向荣光……

少女的本能让马晶晶意识到,台下有人在注意她。有人注意就让他注意吧,她也不在意。可是,让她万万没有想到,注意她的人居然是“东北王”张作霖张大帅。大帅的大名在东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以往她看到的大帅,都是在报刊上、在画报上。特别是,在画报上出现的大帅,穿笔挺的将军服,佩上将军衔,头戴一顶筒子似的将军高帽,护八字胡,相当威风。而当晚坐在台下第三排中间位置,注意他的是一个绅士模样、瘦不拉肌的中年男人。她没有想到,也想不到,这个她根本没有打上眼的男子,是张作霖张大帅。她以为,唱诗会完了就完了。不意,第二天,大帅让辅帅张作相上她家提亲来了。那还有什么说的!就这样,她成了大帅的第六位夫人,也是大帅最后一位夫人。那是八年前,他刚17岁。人们常说“老夫少妻”,这话中似乎带有贬意。其实不然。就马晶晶的实践体会来看,“老夫少妻”,是男女间最好的搭配、是最好的婚姻组合。她嫁给大帅后,大帅疼她、让她、庞她。在大帅身上,她既感受到了父爱,又能享受丈夫才能给予她的一切。她感到满足、感到幸福。八年来,经过最初的生涩、磨合,现在他们这对“老夫少妻”各方面都达到了最佳境界,让她体会到了中国古代汉语“琴瑟和谐”这句的真正含意。

年轻貌美的六夫人一进来,就依偎在大帅身上,用一双明如秋水的大眼睛,细细欣赏大帅刚刚写就的宝墨。她在欣赏大帅的宝墨,大帅在欣赏她。

她身高一米六零,体重60公斤,身穿一件裁剪合身得体的鹅黄滚边旗袍,越发显得丰满合度,体态匀称。她眉若黛描,目如秋水,丰茂漆黑的头发,梳在脑后挽成一个发髻,除耳朵上戴一副翡翠耳环外,她的身上没有多余装饰。

“你看你写的字呀!”马晶晶娇柔地对注意她的大帅说:“我有什么好看的?”

“好看,好看。”大帅眉活眼笑,刚才脸上的愁云雾锁,一扫而光。大帅说:“我看我的‘马儿’, ‘马儿’你今天真是漂亮极了。”“马儿”是大帅对六夫人的昵称。

看六夫人端详着他刚写的这副字,他问六夫人:“你看我今天这副字写得如何?”六夫人将他这这副字左端详右左端详,上打量下打量,点点头,深有体会地说:“除一以贯之的沉雄有力外,有一种少见的郁愤之情。”

“知我者,马儿也。”大帅感叹一声,“那你看我这副字的意思呢?”

“马上得天下,马下失天下。”六夫人偏着头,一字一句地念着,“大帅这副字满含哲理。‘马上得天下’意思是说,江山都是用枪杆子打出来的。‘马下失天下’。意思是,同样,如果失去了枪杆子,得到的天下也会失去。”

“解得好、解得好,我的马儿聪明。是不同、不同!”大帅连连赞叹之时,情不自禁,伸手将年轻貌美的六夫人一抱,搂在了怀里,深怕丢失了似的。善解人意的她,一下瘫軟在大帅怀里。大帅的心猛烈跳动起来,血往上涌……这是多么温馨的时分,多么享受的时刻。可是,就在这时,摆在桌上的电话响了,响得惊抓抓的。大帅不由得叹了口气,将抱在怀中,温香软玉的六夫人一放,无可奈何地说:“你先去吧,我的麻烦事来了。”已经调整好了情绪的六夫人,就像喝了酒似的,满面通红,她用微薰的美目看了看大帅,用手理了理整乱的头发,转身去了。

大帅皱了一下眉,很不情愿地上前拿起了电话:“喂,吗事?”大帅拖长声音问。

电话是机要室打来的,说是日本国驻华大使芳泽声称有要事、急事,请求大帅尽快安排接見他……

要债的找上门来了,大帅心中感叹。也好,我正要找他们。大帅当即要机要室通知芳泽大使,要他明天上午十时到新华宫见。这一刻,大帅变得刀切斧砍,很有斩杀。

张作霖可能没有想到,明天他要接见的日本国驻华大使芳泽,昨天才从东京回来。这次芳泽回国,可不是例行的向外务省长官述职,而是破例地受到首相田中义一传见并由首相口授机宜。日本人对他张作霖的忍耐已到极点。明天,日本人要给他摊牌,给他最后一个机会、最后一个选择。非此即彼。这回,他在日本人那里,再也休想“滑”过去了,再也没有退路了。他如果再不给日本人点好处;再不将在平息“郭鬼子”兵变时,他给日本人的承诺兑现,恼羞成怒的日本人,很可能对他就是图穷匕首现了。

芳泽奉召赶回东京当晚,鹰派代表人物,日本内阁首相田中义一,在他东京郊外家中,为解决张作霖问题,作最后的斟酌、权衡。明亮的灯光下,在首相一尘不染的、简洁明快的书房中,身穿和服,年过花甲的首相,盘腿坐在榻榻米上,聚精会神地,用审视的目光,再一次细看外务省送呈上来的,由亚洲局局长木村综合亚洲局统一了的意见、看法、执笔撰写的《有关支那时局的对策考察报告》。《报告》摊放在他面前的髹漆小长条桌上。首相年过花甲,无论是他的年龄、外貌都显示出,这是个标准的老人了。但他坐姿笔挺,显示出他是职业军人出生。首相满头白发,体形消瘦,戴老光眼镜。他是一个老资格的军人,陆军大将,由军转政,日本第26任首相。作为军人政治家,行间称他有超群的策划能力和良好的视野,长期在日本军政两届呼风唤雨,在国内实行高压政策。摧残议会政治,在国外推行满蒙分离政策,阻挠中国统一。

报告详尽地分析了张作霖当前的处境,认为北阀军必胜,张作霖必败;并提出了对张策略。“……为保持该地区的安定,总是以张作霖作为惟一支持的目标,是极为短见的,而且是颇不策略的。”首相用手中那支粗大的红蓝铅笔,在木村这段话下划了一道粗粗的红线。是的,无论就目前张作霖的情况来看,还是从长远展望,张作霖不仅在中国国内各政治家、政治团体、军人中间都没有了任何威信;而且致命的是,在蒋介石指挥的代表新生力量的几十万北阀军凌厉的攻势面前,张作霖的实力正在迅速消失。让首相更为失望甚至愤慨的是,张作霖本是日本一手喂大的,然而,这个人一惯背信弃义,比如,他与郭松龄决战前夜答应关东军的那个“条约”,根本就没有兑现。特别是,当他入主北京,组织起安国军政府,当上安国军大元帅之后,作出一副尾大不掉之势。张作霖想绕过日本,在背后同西方列强,如美、英等国勾搭;月前公然邀请美、英派人去东三省考察修铁路,开矿山、搞建设事。这岂不是要借西方列强之手将我日本挤出满洲吗?这完全是一种恩将仇报的行为!一腔怒火在田中义一胸中幽幽升起。

是的,我们既然能够将你张作霖扶植起来,就能将你打倒在地。

木村的报告接着说:“及早把张作霖的一身沉浮和帝国在满蒙特殊地位维护,加以截然区别考虑,并付诸实行的时机已经到来。即鉴于现在张之苦境,我们只要不予援助,他的自我消亡已是时间问题……必须抛弃和他生死与共的想法。为此,对他不但要绝对不予援助,必要时对他施以相当压力,也在所不惜……”木村在报告中,还对张作霖的几种下场作了相当有说服力的预测,提出以杨宇霆代替张作霖,作为日本在东三省代理人的设想。

“好。”看完木村的报告,田中义一在髹漆矮几上猛击一掌。他觉得,忘恩负义的张作霖就站在眼前,接受他的审判。事实上,帝国一开始就防着张作霖,安置在张作霖身边的军事顾问都是间谍,负有监视他的责任。在张作霖身边当高级顾问的土肥原贤二在一份秘密报告中称:张作霖主政北京,建立起一个具有全国意味的安国军政府后,暴露出他其实是真心厌恶日本的;企图抛开日本,寄希望于美、英,聘请美国人当顾问,“向美国提议建筑热河至洮南、齐齐哈尔至黑河的铁路和葫芦岛港;并告美方,一旦从苏联夺取过来中东铁路,即吸收美国银行投资,欢迎美国资本进入满洲……”

面对越来越不听话的东北王张作霖,年前,作为日本帝国首相的他,专门派人给张作霖带去人型一具,暗示:“汝为小孩,须从吾命。若不从我者,我可玩汝于股掌之上。”然而,张作霖还是我行我素,对他的警告置之不理。接着,他派山犁大将代表他去到北京,找张作霖谈判,希望张作霖兑现当初的许诺。然而,张作霖仍然软拖硬抗,让山犁大将空手而回……

这时,门外走廓上响起一阵熟悉的细碎、急促的木屐走动声。

“首相。”当木屐声一路响到门前时,门外响起官邸侍女轻柔的声音。首相轻轻地然而威严地轻轻咳嗽一声,示意侍女可以推门进来。推拉门轻轻开了,身着和服,云髻高挽,脸上涂了*,打扮得像个绢人似的侍女给首相鞠了一个九十度的大躬,轻声报告:“首相,芳泽大使奉命来到。”

首相缓声道:“那就让芳泽大使进来吧。”

芳泽大坐在榻榻米上,面向首相再次行了一个九十度鞠躬礼。侍女给客人送上茶点,轻步而退,无声地拉上推拉门。

首相端起茶杯举举,对大使做了一个请茶的姿势。

“真是对不起!”首相言在此而意在彼地对客人说:“因为目前帝国经济上遇到严重困难。大使远道而回,也只有这样简慢了。”首相话中的含意,芳泽一下就听出来了。

“满洲的事我没有办好。”芳泽低下头,做了一个请罪的姿势:“劳首相担忧了!”说着,双手伏在榻榻米上,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首相这就看了看芳泽大使,脸上神情变得凛然了,有棱有角的方下巴,刀削似的。

“我要你专程回国,”首相字斟句酌:“就是要告诉你,内阁已经决定了对张作霖新的方针。对张作霖不能再等待、观望,处埋他不能再有丝毫的迟疑。满洲是帝国的生命线。满洲的问题处理得好不好,直接关系着帝国的命运。”首相说到这里,却并不将内阁的决定告诉洗耳静听的芳泽,而是像老师考学生一样问帝国驻中国大使:“不知大使在对张作霖的问题上,有何见解、看法?”

成竹在胸的芳泽抬起头来看着首相,以请示的口吻,用习惯的外交辞令回答:“首相!”他说:“是否可以趁张作霖目前危急之机,明确告诉他,帝国可以用武力阻止北阀军挺进,但交换条件是,一、他必须履行与帝国所有签订的条约。二,让他补签两个条约――这就是帝国急望他签订的《满蒙新五路密约》和《解决满蒙悬案》?!”

“能这样,当然好!”听了这话,首相略作沉吟,宽边眼镜后一副像是爬满了黑蚂蚁的扫帚眉抖抖。“不过,现在的张作霖可不是过去那个张作霖了。内阁估计,他向帝国屈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如果这样,那我们只好用武力解决他!”芳泽的话一下变得有了血腥味。他请求首相:“为了帝国的利益,职下愿作最后努力!”

“也好。”首相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的笑,点点头道:“那么,我们就来研究如何最后解决张作霖的办法吧!”……

按照指定的时间、地点,安国军大元帅张作霖在礼宾官、翻译官陪同下,从新华宫屏风后大步走出来,踏着大红地毯,脚步轻捷地来在宫中站定,神态不无骄吟。三番五次坚决要求大帅单独接见的日本国驻华大使芳泽,已在休息室等候多时。

芳泽来了。素常西装革履的日本国大使,今天一反以往,身上的衣服料子用的是日本军官服的狗屎黄呢――这是别有用心。芳泽是想用这种具有威摄意味的面料,一开始就给大帅以某种暗示。

再三强调代表帝国内阁来晋见大帅的日本国大使芳泽,快步走上前来,在大帅面前站定。在距大帅约有两尺远的距离内,他双手捧着一封《觉书》,一边说着一些外交上常用的向元首问好、致敬的套话;一边强调,他手上这封《觉书》,是日本帝国首相托他交大帅的。这就将挺得很直的腰深深地弯下去,向张作霖行了一个九十度鞠躬礼。

张作霖并不接过《觉书》,而是让站在身后的礼宾官去接过来。

一般而言,国家元首接受某些个国家新任驻华大使递交国书,并非一个国家的任驻华大就可以见到国家元首的。而是需经礼宾司组织起多个新任驻华大使递交国书,国家元首才会出来接受国书,接见大使。这是一种礼节性的程序。元首出来接受了国书,同新大使握握手,说上两句也就完了,各走各的路。然而,今天相当特殊。大帅先是接受了芳泽代表日本内阁递交的《觉书》,然后是单独同芳泽谈判。

日本国大使芳泽同安国军大元帅张作霖隔几对坐。一场谈判架势摆起了。他们身后,都坐了一位翻译兼记录,翻译摊开了泊纸薄。其实,芳泽是个中国通,同任何中国人谈话,都无需翻译,芳泽之所以摆出这个架势,这表明郑重。

谈判开始是程序性的。芳泽首先代表田中义一首相向大帅致意,然后,复述了他刚交到大帅手上,大帅还没有来得及看的《觉书》内容。强调,《觉书》的内容代表了帝国的声音,因为这是内阁决定,天皇批准的。芳泽声明,《觉书》同时递交了南京国民政府。大使代表内阁,要求大帅履行以往与帝国签订的所有条约;并希望签定两个新条约……如果这样,大帅得到的回报是,他这里引用了《觉书》原文:“华北倘乃动荡不安,日本政府将不得不采取适当有效步骤以维持满洲的和平与秩序……”大使强调,帝国的声音,对南京也是明确的,强有力的。

“不成!”不意大帅当即表态,毫不犹豫,他他“不成”两个字说得斩钉截铁。

看芳泽一愣,大帅放缓了些语气解释:“以往,我同你们日本人签订的那些条约,东北三省闹得天红,都骂我张作霖是汉奸、卖国贼。如果这样骂下去,叫我张作霖怎样做人!?”说着,从宽袍大袖中抖出一只铮铮瘦手,在头发日渐稀疏的头上扣了扣;接着,他搬起指拇一一举例,大叹苦经。他举了沈阳、吉林、黑龙江的广大民众如何举行反日示威大会,成立后援会,要求抗日救国,废除不平等条约好多事例。大帅最后一句话归总:“我张作霖深感压力之大,日甚一日。现在,东北都要爆了,反日情绪高涨。在这种情况下,我就是想答应你们日本人、想同你们签约,根本不行!”

张作霖上面举的例,芳泽当然是清楚的,也是实情。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在1919年西方列强分脏的巴黎和会上,参加了同盟国作为胜利者的中国一方,不仅没有分享到任何一点胜利果实,没有得到任何好处,“和会”反而要将原先战败国――德国占领的我国的青岛割让给日本。如此丧权辱国的条约,和会上,代表北洋军阀段祺瑞政府与会的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竟然在上面签了字。消息传回国内,全国哗然,引发了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这年五月四日,以北京大学为首的多所高校,汇同广大愤怒的民众示威游行。他们沿途高呼口号:“誓死争回青岛!”“严惩卖国贼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大学生们火烧赵家楼,痛打了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张作霖将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这三个过街老鼠接到奉天保护起来。受“五四运动”影响,东北三省随即掀起了一浪高过一浪的反日大游行;甚至有的地方焚烧日本货,痛打驱逐日本人。比如,延边地区暴发了“珲春事件”――当地朝鲜族同汉族爱国者联合反抗日本侵略,要求关东军滚出东北,废除日本人在东北种种特权;他们焚烧了珲春日本领事馆……张作霖毫不留情地用枪杆子镇压了东三省的反日民主运动,保护并维护了日本在东三省的既得利益。

芳泽大使是个博学的人、是个东北通、也是个滑动。当大帅一一例举历史上他对日本人如何好这些事实时,他立刻看出来了,张作霖在对他耍花枪、推诿,又想蒙混过关。他的阴深的目光透过镜片,在张作霖清癯的脸上久久萦绕。坐在他面前这个不听招呼了的、过去的“张老疙瘩”,现在不可一世的张作霖张大帅,在人生之路上的多节跳跃,清晰地浮现眼前。

当年,日俄战争前夕,日本陆军满洲军司令官翻译黑泽兼次郎,在新民府一带进行间谍活动时,曾在张作霖家住过一段时间。张作霖当时不过是清军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军官而己。张作霖很会投机。最初,他认为战争胜利的一方是俄国,因此,对黑泽做脸做色。黑泽领导的特别任务班中人,个个痛恨张作霖,主张干掉帮俄国人办事的张作霖。可是,黑泽将除掉张作霖的意思,报告上去后,立刻被他们的上司――总司令部参谋福岛安正制止。福岛认为,张作霖是个有相当活动能力的人,是一个可以争取利用的人。为了笼络张作霖,福岛要黑泽以满洲军司令部的名义,赠送张作霖一千元银币,另外对他还有许多许诺,希望张作霖弃俄投日,帮助日本人。

随着战争胜利的天平开始向日本倾斜,张作霖对日本的态度变得热乎起来。当日本特务井士之近少佐潜入锦州活动时,向上级这样报告:“我在新民府设法设置情报据点时,当地一个日本翻译中町香桔给我带来了一个身材矮小,其貌不扬的清军营官。营官说他对日本军队抱非常之好感,可以帮助日本人,这个人就是张作霖……”以后,井士之近就隐藏在张作霖家里,并在张作霖的帮助下设立了电台,建起情报站,出色完成了任务。

从日俄战争开始,张作霖就像一条极滑的游蛇,在历史的夹缝中,不断巧妙地向上游动。其间,张作霖借日本人之力很多。张作霖不惜卖身投靠,甚至在“愿为日本军效命”的誓约上签了字……也就是因为日本人明里暗里对他的支持,张作霖在东北的地位日渐飚升。1912年6月,张作霖在拜会日本驻奉天总领事落合谦太郎时,主动对总领事表示:“我深知日本在满洲有许多特权,而且同满洲有特殊关系。日本如果对我有何吩咐,我一定尽力而为。”1915年10月,中国爆发了反对袁世凯同日本私下签订“二十一条”的全民斗争运动,张作霖压下了东北的反日浪潮。作为鼓励,日本满洲军总司令让他去到朝鲜,参观日本人办的“始政纪念博览会”。期间,张作霖在汉城拜会了日本驻朝鲜总督寺内正毅,表明自己的亲日态度。文载,张“说明中日亲善大义,论述满洲和日本关系,表明自己的亲日意见,和寺内肝胆相照。”这次拜会,张作霖给寺内留下了极好极深刻的印象;从而引起了日本内阁对他的重视。尤其是,当寺内担任日本内阁首相后,因与张作霖有过一段私交,从而让日本与张作霖关系更为密切,对张作霖的支持也更为有力。当时,日本政府外务大臣后藤新平这样评价张作霖:“张作霖在满洲有一种特别的地位……且张认为日本在满洲有绝大的权力,知背日之不利,而顺日本之有益。”张作霖在东三省掌权后,采取每项重大的行动,都要先通知日本,并要获得日本明确答复后才实行。

因为如此,以后日本历届内阁,在讨论日在东三省是否应该全力支持张作霖,还是寻找新的代理人时,张作霖总是否极泰来,得到支持。1923年3月,日本关东厅长官玉秀雄向张表示:“希张专心致力东三省内治安之维持,以谋逐渐巩固其根基,是为最贤明之政策,我国朝野,将不惜予以同情支援。”1924年5月,日本政府制定了《对支那政策纲要》,特别强调“目前对东三省实权者张作霖,依据既定的方针,继续给予善意的援助以巩固其地位。”张作霖心领神会,对日本给予厚报。他不惜出卖国家主权,让日本取得了在满洲30年的租借权,以换取日本在财政和军火方面的援助。日本政府派出许多军事顾问,帮助张作霖整训军队,给张作霖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支持。1922年10月19日上海《申报》披露:日本向张作霖提供了不下100万元的军械子弹(内有步枪20000支)。1932年2月,日本将从意大利进口的军械,其中包括步枪13000支、*800颗、大炮12门转卖给了张作霖。8月,又把价值368万元的军械运入奉天,给了张作霖。在第一次直奉战争中,日本军方向张作霖派出了强有力的军事顾问团,日本谍报机构,不断向奉军提供有关直军吴佩孚方面的军事情报。当山海关奉直两军激战正鏖,奉军子弹突然告急之时,日军及时向山海关奉军提供了步、机枪子弹4000万发、炮弹10万余发。得到这些弹药补允后,奉军总指挥张学良要郭松龄率领四个精锐旅出击,一举突破了直军阵地。

在直接导致直系关键人物曹锟、吴佩孚下台,张作霖入主北京的第二次直奉大战中,是日本策动直系大将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北京政变的成功,对直奉的倒台至关重要。第二次直奉大战前夕,寺西秀武代表日本军部劝导张作霖向冯玉祥发起“糖弹”攻击,因为冯玉祥驻军的西北一带非常贫 瘠。如果冯玉祥不在吴佩孚背后反戈一击,奉军毫无胜算可言。寺西秀武希望张作霖,打100万元给冯玉祥。见张作霖一时有些肉痛,寺西秀武和张的军事顾问松井七夫和坂东开导他说:“用100万元能战胜直军,比这更便宜的是没有的。即使是陡劳,白扔100万就是啦。”结果张作霖答应下来,收到了奇效……

既然你张作霖是我们日本人养大的,你就得听我们日本人的。现在是张作霖的节骨眼上,不能退!非逼着张作霖签字不可!因此,当张作霖用他那口浓郁的的东北话,陈述完他为什么不能答应日本大使提出的要求时,芳泽唰地一声拉开了他带在身边的大黑皮包,从中拿出一份协约,摊在桌上说:“大帅的困难处境,帝国给予充分的理解同情。但是,帝国现在也处于经济困难时期,请大帅给予理解。这《满蒙新五路密约》和《解决满蒙悬案》牵涉到帝国在远东的重大利益,请大帅务必签署同意!”

张作霖拿起看看,说:“前方战事正急,外交问题应该推迟。”芳泽当然清楚,张作霖又开始打太极拳了,想一推了事。他寸步不让,步步紧逼,话也说得直截了当起来:“正因为前方战事紧急,帝国才要求大帅签署这两个条约。不然,大帅一旦被打下了台,帝国在满洲的利益岂不是毁于一旦?再说,当前能挽狂澜于既倒,挽救大帅也只有我们日本!”

芳泽这番话,说的倒是实情,但他语气咄咄逼人,也伤人。长期养尊处优,说一不二的安国军大元帅张作霖听了这话,心中火起,对芳泽恨得咬牙切齿,但忍住没有发作。他想了想,对芳泽说:“这样吧,你带来的《满蒙新五路密约》和《解决满蒙悬案》,我签《满蒙新五路密约》,至于《解决满蒙悬案》嘛缓议。”张作霖把话说得刀切斧砍,不留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芳泽没有办法了,只好让张作霖在他带来的那份附有草图的《满蒙新五路密约》签字,并拿出签字笔,不无殷勤、迫切地旋开签字笔的笔帽,将笔递到大帅手中。张作霖执笔在手,又仔细地看了看《满蒙新五路密约》和附上的草图,这才弯下腰去,拿起笔,先在划着五条铁路线的草图上小心翼翼地勾出四条。

芳泽急了,说:“五条、五条!”

大帅耍赖:“另外一条,我完全不熟悉,叫我怎么签?”

芳泽涎脸道:“贵国有句古话说得好……这其实不过就是五十步与一百步的区别。我们要求在满蒙修筑的五条铁路,大帅四条都签了,何必留下一条,让我不好向内阁交待!”

“那么!”张作霖像个老练的商人,把手一摊:“贵国出兵阻止北阀军北上的条约签不签呢?”张作霖适时讨价还价了。

芳泽这才从大黑皮包中取出一份内阁已经通过,一旦张作霖满足帝国政府要求,帝国出兵助张,阻止北阀军继续北上的备忘录给张作霖看。张作霖在这份备忘录上签了字。然后将那条没有勾的铁路线勾出来,郑重其事地在《满蒙新五路密约》签了字。

一场交易看来就这样达成了。芳泽知道张作霖诡,怕他有变,要求加盖有关方面公章。

张作霖显得不胜其烦,手一挥:“那你明天到交通部去,让他们给你加盖公童。”说着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芳泽第二天一早就到交通部去盖公章,却碰了个软钉子,交通部的人说,没有接到大帅府任何通知,他们对此事全然不知;芳泽没有盖到安国军政府交通部那枚大红公章,手中的《密约》无异于一纸空文。不用说,张作霖根本没有诚意,完全是搪塞他,完全是拿大日本帝国驻华大使开涮,拿堂堂的日本帝国开涮!他又上当了。芳泽怒不可遏,当着交通部官员的面,将张作霖签了字的那份《满蒙新五路密约》撕得粉碎!

张作霖死到临头了(未完待续)

[上一章] [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章]
推荐阅读
相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