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耷拉着眼皮，细细地品着手里的茶。忽而偏过了脸，将茶盏递与鸳鸯，吩咐道：“这老君眉虽好，原是饭后饮的。今儿可还没吃呢，上的时候不对了。”

鸳鸯赶紧接过来茶盏，那汝窑薄胎小盖碗中的茶水汤色翠绿，清澈明亮，确实乃是贾母日常所喜欢的。也不敢多言，只躬身退了出去换茶不提。

在座的都不是傻人，除过了邢夫人王夫人两个，余下的李纨凤姐儿迎春姐妹都是屏息凝神，垂眸不语。便是宝玉，也略略坐直了身子，不复之前的嬉笑之态。

一时屋子里静了下来。惜春年纪小些，不免发慌，忍不住便往旁边的探春那里凑了一凑。

半晌，方听的贾母淡淡说道：“都散了罢。凤丫头自去收拾院子，二太太且先留留，我还有事情和你商量。”

邢夫人知道今日说话冲了些，恐怕是惹了老太太不高兴，心里颇有些忐忑不安。又听得只将王夫人留了下来，张了张嘴，想要说点儿什么，却瞧见贾母冷冷地瞥了自己一眼，忙垂下了头，一言不发地起身行礼，带着自己的丫头婆子出去了。

李纨凤姐儿两个忙招呼了迎春几个，急急地走了。宝玉瞧了瞧贾母，又瞧了瞧王夫人，很想留下来。

贾母便笑着对他道：“好孩子你先去跟姐妹们玩一会子，我和你太太说话呢。”

又叫道：“跟着宝玉的人呢？”

一个穿着桃红色长袄浅红色比甲背心，葱绿色绵裙的丫头忙上来回道：“老太太。”

贾母抬眼一看，乃是宝玉身边儿头一个得意的丫头，也是她手里调教出来给了宝玉的，名唤袭人。这袭人从小儿便是个心思细致言语温柔的，贾母十分放心，点头道：“去带了宝玉找姑娘们去。晚间一块儿过来吃饭就是了。”

袭人福了福身子应下了，又忙过来半跪在脚踏上替宝玉套上了靴子。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丫头送了一件儿大红色猩猩毡斗篷过来，宝玉便站在地上，由着两个丫头服侍着穿了，这才出去了。

贾母一扬手，后头的鸳鸯会意，忙朝角落里的丫头婆子们使了个眼色，前后相跟着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了贾母和王夫人两个，贾母不说话，王夫人自然也不敢先出声儿。满室静谧，只见那鎏金镂空小香炉里的烟气缓缓冒出，外边挂着的金自鸣钟滴滴答答地走着。

王夫人便有些如坐针毡之感。她嫁到荣府里二十多年，又当了这多年的家，却始终不敢触老太太的威严。只坐在那里，老太太便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让她慌乱之余又感到羞恼。

贾母沉默良久，才缓缓道：“二太太。”

王夫人忙站起身来，“老太太……”

抬起眼皮来看了一眼贾母，看她脸上不见喜怒，心里越发有些不安，讷讷道：“老太太，方才我的意思，不是……”

贾母一摆手，“你不必说了，我都知道。林姑爷刚进京来，原本是不能够上门来的。这个规矩，我还知道。”

停顿了一下，略带着些嘲讽道：“如今我虽然年纪大点儿，却还不至于糊涂了。你说的虽有道理，到底时候不对。大太太好歹是嫂子，你驳了她的话，私底下使得，当着孩子们的面儿，可有必要？”

王夫人被说得一声不敢吭，只垂手听训。

“我知道你跟敏儿一向不大对付，可我老婆子的女儿十几年未见了，知道她要回来，我叫人收拾院子屋子的，不过是人之常情。大太太说的粗陋了，可理儿是那么个理儿。”

“老太太！”王夫人抬起头来，眼圈儿红了，含泪道，“老太太还不知道媳妇么？最是拙腮笨嘴不会说话。方才也确是没有想那么多，就顺口说了出来了。还求老太太别往心里去，媳妇知错了。”

贾母淡淡道：“我自是知道，只是嘱咐你日后说话时候看看场合罢了。林姑爷他们进京，虽只是述职，我瞧着他这些年在扬州还是没什么纰漏的。若是这么下去，日后升调回京也不是难事。况且林姑爷前科探花，京中人脉不少。你也须想想宝玉日后要是去科举，说不得还得有用到林姑爷之处。且先将别的心思歇歇，琢磨琢磨我的话是不是。”

王夫人头垂的越发低了，只轻声道：“老太太所言极是。”

贾母闭目道：“你且回去罢，回去也跟你老爷说说姑爷回京之事。”

见贾母再无别的吩咐，王夫人告退了出来。外头游廊底下站着一溜儿的丫头婆子，王夫人扶了扶头上的抹额，对鸳鸯温声道：“老太太那里有些乏了，鸳鸯好生伺候着。”

“是，二太太。”鸳鸯赶紧福身，挑帘子进去了。

这里王夫人带着自己的丫头金钏儿彩云并几个婆子回了荣喜堂旁边儿的住处。才一进了院子，便有几个丫头争着迎了出来，叫道：“太太回来了！”

王夫人身后的金钏儿忙跨了一步出来，斥道：“跑什么？没一点子稳当劲儿！”

几个小丫头都站定了不敢说话，王夫人便笑着止住了金钏儿，“行了，咱们自己院子里，别那么大规矩。”

正说着，正屋那里门帘子一挑，一个穿着翠绿色闪金花色滚银蓝色宽边儿对襟长袄，粉色百褶绫子裙的妇人走了出来。见了王夫人，忙陪笑着问道：“太太回来了？”

说着，打起了帘子。

王夫人扫了她一眼，看她头上黑压压的头发梳的油光水滑，上头斜插了一支点翠蝴蝶钗，又在鬓角处戴了一朵嫩黄色的绢花儿，整个人瞧上去娇娇俏俏的，正是自己院子里的赵姨娘。

“这天儿还冷得很，你这衣裳倒是换得早。可小心着些，别着凉了。要不，请医延药的不说，你自己个儿也遭罪。”

王夫人走到过去淡淡说道。

赵姨娘一手打着帘子，举了半晌不见她进去，反倒是站在那里跟自己唠上了家常似的，手臂酸痛，心里暗自咒骂王夫人——说出这些个话可给谁听呢！好好儿一个当家太太，就这点子整治自己的手段了？

王夫人也不看她，进了屋子，果然看见贾政正盘膝坐在炕上，身前的红木雕花云石面儿的小炕桌上摆着一盏香茶。不用想，也知道方才定是赵姨娘伺候的。

掩去心里的不喜，脸上露出惯常的笑意，过去道：“老爷怎么这会子进来了？”

“嗯，今儿部里头无事，回来的早些。”

说话间金钏儿已经倒了茶进来，王夫人接了，这才对贾政说了林如海夫妻要回京的事情。

贾政惊喜道：“当真？”

“是。方才姑奶奶家里打发人过来送信儿了。”

贾政抚掌笑道：“敏妹自去了扬州，我兄妹便再没见过。算算也有多少年了？”

掩在袖子中的手攥了又松开，王夫人点头笑道：“是了。不但老爷，老太太也是高兴得很呢。到时候少不得要留姑奶奶他们住在咱们这里，已经叫凤丫头去收拾了晓翠堂了。”

这话说得有些含糊，在贾政听来，凤姐儿是奉了王夫人话去收拾院子的，当下满意地点了点头，赞许道：“太太想的周到。”

说罢起身，掸了掸身上的袍子道；“太太看着安排就是了，凤丫头到底年轻些。我外头还有些事情，太太自便吧。”

王夫人忙起身送了他出去，再回转过来时候，脸上的笑容已经没了。冷冷地瞧了一眼立在门前打帘子的赵姨娘，哼道：“行了，赵姨娘且回去罢。这里很不用你来立规矩！眼瞅着天儿也渐渐暖和了，你若是有功夫，且替老爷和我多做出几套衣裳来。”

说罢一径进了屋子。歪在榻上，叫金钏儿来替她捶着腿。闭目良久，忽然睁开眼睛起身吩咐道：“去传了周瑞家的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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