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夜来风雨倚晴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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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仲一生最大的作为不仅仅是事齐相,他能够名垂青史,关键是他在齐相之位上做出了千秋后人望尘莫及的伟业。在帮助齐桓公称霸的过程中,自始至终以稳定周室权威为前提,即天下只有一个王——周天子为前提,以安定民众生存为最终目的。这在当时与后来,无人可比肩。

他能做到这一点,与齐桓公是分不开的。因此,不得不先说齐桓公。要说齐桓公,更要先说说齐国的历史。

司马迁说,齐国之封号远在夏。这是有根据的。史书上说,尧舜禹时代曾经封国达万国之多。齐,就是其中之一。一个国家一个姓氏,万国之封,姓氏该有近万个吧!后人整理出来百家姓,远不达万姓啊!可见先古时中华民族之昌盛!

依据司马迁对太公望家族的刨根掘底,我们能够知道吕尚的先祖住在东海(今江苏北部黄海边),炎帝之后,即神农氏的后代,曾经相佐大禹治水。禹的父亲鲧治水不力,被舜处死在羽山。羽山,今山东郯城县东北(一说今山东蓬莱东南)。舜将治水的重任交给了鲧的儿子禹。禹汲取鲧的教训,在吕尚祖先的相助下,改变父亲以堵阻为主的治水方法,采用疏堵结合,因势利导,成功地解决了洪水的难题。舜将帝位让贤于禹。禹立国为夏,封天下有万国之盛。吕尚的祖先也因此被封国,赐姓姜。但不知为什么,司马迁又说,夏商之际,吕尚祖先这一脉又成了庶民。

司马迁笔锋一转,说,齐真正在历史上辉煌与浓墨重彩地出现,是助周灭纣的太公望,即吕尚,俗称姜子牙。周替代商后,姜子牙封于齐,即他祖先原先生活的地方,但疆域扩大了许多许多倍,成为周朝诸侯国齐国的国君。关于姜子牙相助周朝的故事,司马迁写有两则,其中之一是:

太公博闻,尝事纣。纣无道,去之。游说诸侯,无所遇,而卒西归周西伯。或曰,吕尚处士,隐海滨。周西伯拘羑里,散宜生、闳夭素知而招吕尚。吕尚亦曰:“吾闻西伯贤,又善养老,盍往焉?”三人者为西伯求美女奇物,献之于纣,以赎西伯。西伯得以出,反国。言吕尚所以事周虽异,然要之为文武师。

(《史记·齐太公世家》)

又说:

太公至国,修政,因其俗,简其礼,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而人民多归齐,齐为大国。及周成王少时,管、蔡作乱,淮夷畔周。乃使召康公命太公曰:“东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无棣,五侯九伯,实得征之。”齐由此得征伐,为大国。都营丘。

(《史记·齐太公世家》)

吕尚出道,助周伐纣成功,周武王平商而王天下,封师尚父于营丘山(今山东淄博临淄北),在这个地方建起了诸侯国齐都。

《中国历史大辞典》上说齐国的第十二位主公齐僖公,“在位期间,曾与鲁、卫、郑诸国会盟伐宋,又与宋、燕联合伐鲁,有小诸侯之称。”

从历史的角度看,齐僖公能够坐上“诸侯小伯”的位置,与当时的政治格局分不开。春秋时期,周王朝式微,诸侯各国像装在麻袋里的铁钉,个个想出头,挟天子以令诸侯。其中郑庄公、楚熊通与秦国几位主公先后尝试。让齐国庆幸的是,上天没让齐僖公与楚和秦做邻居,而是与郑、卫两国做了邻居。

周桓王十九年(前701),郑庄公请齐僖公、卫宣公和宋庄公一起会盟曹国(山东定陶北)。曹国虽小,身价不低,周文王之子叔振绎当初封于此,人称陶叔。郑庄公选在这里,想借会盟之机与齐僖公掰掰手腕,试试强弱。齐僖公胸有成竹,整个会盟期间,他根本不把发起人郑庄公放在眼里,始终乐呵呵地与宋庄公冯逗趣。娶了齐女宣姜做妾的卫侯姬晋始终顺着齐僖公的呼吸说话。三两个回合较量下来,竟然谁也不输谁,没有赢家。郑庄公气得胸闷,阴沉着脸离开了。

郑庄公一回到国内,故事就开始了。

说这故事前,还得先提一个人物。此人名忽。郑国姓姬,人们习惯上称他为姬忽,是郑庄公钦定的太子。如果郑庄公去世,接位的就是他。

还有一个人物也必须先提。她叫文姜,是齐僖公的大女儿,排行第二。

那个时代波及郑、鲁、齐数国的悲怆奇闻,就由这两个人自觉不自觉地缔造。

葛之战前两年,齐僖公偶遇太子忽,慧眼读出忽的美好前景,公然提出将大女儿文姜嫁给他。当时,太子忽已娶陈女为正室夫人,齐僖公这样做,可见是以缔姻来加强联盟的用心。他能这么想,也是因为宋戴公将女儿仲子嫁给鲁惠公。那时,鲁惠公的正室孟子生产而亡,继室声子生长子息姑,即鲁隐公。在这种情况下,宋戴公还将女儿仲子送去做填房,竟然生下了今天在鲁国执政的鲁桓公,可见宋戴公的高瞻远瞩!如果我的女儿嫁给公子忽,公子忽极有可能主政郑国。那么,齐与郑的关系不就明显亲近了吗?文姜如果生下的儿子接位,哈哈,那是什么概念了呀!齐僖公将这个想法与上卿竖曼说了。竖曼是齐国夏时封侯竖国后裔。竖国在吕尚时成为齐之属国,后改为邑,保留公室大姓。到齐僖公时代,只是世袭公卿,封为上卿。上卿竖曼听后,自告奋勇要前去说合。齐僖公扬手制止,说是自己去说。齐僖公万万没想到,郑太子忽拒绝了他,并且婉转地告诉齐僖公说: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配偶,郑国是个小国,齐国是个大国,我是小国的公子,娶大国的公主做妾,并不合适。姬忽有句说不出口的话,正是耳闻文姜在家不守妇道,与同父异母的哥哥诸儿乱lun。

被郑国公子忽拒绝掉的文姜,两年后(前709)嫁给了鲁桓公姬轨(又名允)。起因是这年夏天,齐僖公与卫宣公和鲁桓公在卫国的蒲邑(今河南长垣)相会,年长的齐僖公与两个年轻的主公玩得很开心,当齐僖公得知登基三年的鲁桓公虽有几房女人,但都没授大礼,便让卫宣公趁着酒兴提了一句,鲁桓公早闻文姜美貌,一口答应。齐僖公在蒲邑就着人正式提亲,但有要求,入门必须是夫人!鲁桓公当然愿意。鲁桓公很高兴地把文姜娶回家,急急想尝个新鲜。没想到有人在他之前下过手了。鲁桓公一气之下便想弃之。但以此为由退婚,似乎没有先例。那时的齐僖公是“诸侯小伯”,闹起来,他一脚就能踏进鲁国扫了你的宗庙,那可得不偿失。思忖之后,“小不忍则乱大谋”,鲁桓公干脆不声张,晾着文姜,反正女人多的是,大不了以后从公子堆里拔一个太子!无奈三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文姜还是怀上了。鲁桓公做主公第六年,迎来了公子子同的出生。在取名时,鲁桓公问朝中最有学问的申。申答:

名有五:有信、有义、有象、有假、有类。以名生为信,以德命为义,以类命为象,取于物为假,取于父为类。不以国,不以官,不以山川,不以隐疾,不以畜牲,不以器币。周人以讳事神,名,终将讳之。故以国则废名,以官则废职,以山川则废主,以畜牲则废祀,以器币则废礼。晋以僖侯废司徒,宋以武公废司空,先君献、武废二山,是以大物不可以命。

(《左传·桓公六年》)

鲁桓公认为申说得对,便应道:“是其生也,与吾同物[①杨伯峻认为这里的物,是指岁、时、日、月、星、辰。

]①。命之曰同。”接着又生了第二个男孩庆父。怪的是,从那以后,文姜被鲁桓公宠幸如至宝,夕夕相随,夜夜相伴。

齐僖公再次向太子忽提亲,是在北戎讨伐齐国之际。当时,齐国难以一国之力抵挡马背民族北戎的侵略,向郑国请求支援。郑国派太子忽前往。太子忽大败戎师,不仅擒获了北戎的两位主帅,还砍了三百戎卒的首级,一并献给齐僖公。齐僖公亲往迎接凯旋的胜利者,再次看到武艺超群膂力过人的太子忽,又一次萌生把小女儿嫁给太子忽的想法。没想到太子忽再次辞谢说:我受国君之命赴齐救难,若娶妻回国,百姓定会议论纷纷,说我劳师远征不过是为了娶妻而已。

太子忽两次拒绝齐国的提亲,闻者反应各有不同。有人深感太子忽的大义与正直,有人则不然。当时齐国的实力与郑不相上下,如果此时齐郑联姻,应该是战略上的大好事。偏偏太子忽没看到这一点。时随太子忽前往救郑的大夫祭仲见忽再次拒绝齐僖公,深感忧虑,赶紧提醒他:最好还是娶了齐女,否则你在国外缺乏强大支援,虽身为太子,也未必能继承君位;你那几个弟弟,都有可能做国君的!

后人在这一点上评说太子忽是勇武而缺谋略之人,若他登基,未必是郑国之幸。

果被祭仲言中。

就在那次曹都会盟,郑庄公窝一肚子气阴着脸回到家不久,竟一病呜呼哀哉!郑庄公姬寤生辞世,祭仲按郑庄公生前的钦命,主持太子忽嗣位,是为郑昭公。谁也没想到,姬寤生之死,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结束,郑国内乱骤起。

第一个向郑昭公宣战抢位子的,是公子姬突,姬忽的大弟弟。

姬突的母亲是宋国雍氏之女,宋庄公冯当年居郑国时,暗中与雍氏有染。母子暗潜到宋国,煽情于冯。果然宋庄公不满于祭仲立郑太子姬忽为君,小施一计,把祭仲骗到宋国,威胁他,如果你不立姬突为君,必死!威胁之下,祭仲屈服了商纣王庶兄微子启的后人。宋庄公冯不顾天下之大不韪,竟然与祭仲盟誓。在宋国大军浩浩荡荡拥护下,祭仲和郑公子姬突一起进军郑国。可怜的郑昭公闻讯,竟然不组织抵抗,于这年九月十三日逃到卫国避难。

七天后,姬突在宋庄公的扶持下,登上了郑国国君的宝座,做了郑厉公。

姬突做了郑厉公,好景不长。最为担心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宋庄公冯。

宋庄公是个贪得无厌的家伙,帮了姬突一把之后,开始大摆架子,伸手向姬突要美女与物质。特别是与其母的故事,弄得姬突难以招架,仅仅一年,他受不了,不得不请鲁国出面调解。本着都是姬姓宗室,鲁桓公姬允的母亲仲子[①

姬允的母亲仲子是宋武公司空的第二个孩子,宋宣公力的妹妹,宋穆公和的姐姐,宋庄公冯的姑妈。

]①,出面与宋庄公会谈。但好强的宋庄公油盐不进。又一年(前699),姬突忍不下去了,联合鲁国,兵伐宋庄公冯,好好教训了宋庄公一顿!幼稚的姬突以为这样一来就能阻止宋庄公冯的勃勃野心了,其实是埋下了更大的祸根!

逃到卫国避难的郑昭公姬忽,刚刚到卫国,就遇上了卫国的内乱。从曹都会盟归来的卫宣公姬晋与宣姜见面,久别胜新婚,夫妻之间的事做完,宣姜开始吹枕边风,但碍于太子伋的母亲夷姜[②

夷姜:夷国、姜姓,曾是卫宣公父亲卫庄公妾,为卫宣公庶母。卫庄公死后,卫宣公乃立为夫人。

]②虽然病重还活着,话只能阴一句阳一句温度适中地煽着,弄得卫宣公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

这个姬晋,不是省油的灯,继位时就狼烟四起,烽火不断。周桓王元年(前719),州吁弑卫桓公姬完,卫人又杀了州吁,姬晋因此得以立为国君。

州吁,卫庄公的儿子、卫桓公同父异母的弟弟。

卫庄公娶齐庄公之女庄姜为夫人。庄姜无子,卫庄公又娶陈侯之女厉妫为夫人,生子孝伯早逝。随嫁的厉妫之妹戴妫得卫庄公宠爱,生公子完、公子晋。戴妫早逝,公子完归庄姜收养,视为亲生,立为太子。卫庄公另有宠妾生子州吁。此子生性暴戾好武,善于谈兵,深得卫庄公宠爱,并任其所为。大夫石碏忠言相谏卫庄公:“臣闻爱子,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骄奢淫逸,所自邪也。”并以“夫贱妨贵,少陵长,远间亲,新间旧,小加大,淫破义”的“六逆”,“君义、臣行、父慈、子孝、兄爱、弟敬”的“六顺”再三劝卫庄公。卫庄公不听。

卫桓公十六年(前719),州吁借卫桓公到周朝吊贺之机,与石厚合谋,在朝歌西门外设饯,弑杀卫桓公取而代之。

州吁弑兄而立,又穷兵黩武,卫国上下都不拥戴。消息传到鲁国。鲁隐公曾问大臣对公子州吁的看法。史书这样记载:

公问于众仲曰:卫州吁其成乎?

对曰:臣闻以德和民,不闻以乱。以乱,犹治丝而棼之也。夫州吁,阻兵而安忍。阻兵无众,安忍无亲,众叛亲离,难以济矣。夫兵犹火也,弗戢,将自焚也。夫州吁弑其君而虐用其民,于是乎不务令德,而欲以乱成,必不免矣。

(《左传·隐公四年》)

大家都认为州吁残暴狠毒,众叛亲离,必定失败。

果然,在位不足一年的州吁无法统治下去了,他让石厚去请教其父石碏“安国稳君”之策。石碏原本就反对州吁,闻后将计就计,提出让他两人赴陈国请陈桓公带去朝觐周天子,让周天子来替他们说话支持。州吁与石厚不知是计,欣喜若狂,立刻动身前往陈国。石碏暗中与陈国联手,在陈国扣下两人,由卫使右宰诛州吁,又使家宰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石厚,为卫国除掉两害。卫国众臣联合立桓公弟晋为君,是为卫宣公。

这个被卫人寄予厚望的姬晋,私生活一塌糊涂。早年就与其父卫庄公姬杨的妾夷姜通奸,生了一个儿子,名叫姬伋。姬晋一登君位,随即立夷姜为夫人,立姬伋为太子,并让右公子做他的师傅。

姬伋长大成人,应该娶亲时,朝廷众议,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卫庄公美丽端庄、温性大度的妻子齐女庄姜(《诗经·硕人》赞美的就是她)。于是,派右公子赴齐,为太子伋从齐国迎娶一位新妇。齐国美女宣姜来到卫国,果然光彩熠熠,美艳绝伦,一下子就把卫宣公姬晋吸引了,他秘示将此美女藏于密室,先自己享用,然后火速新筑柳台于皇宫河对岸,据为己有。《诗经·邶风》中有一首诗名曰《新台》,就是讽刺姬晋强夺儿媳妇之事:

新台有泚,河水弥弥。

燕婉之求,籧篨不鲜。

新台有洒,河水浼浼。

燕婉之求,籧篨不殄。

鱼网之设,鸿则离之。

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宣姜成了姬晋的女人,很快给姬晋生了两个儿子:姬朔与姬寿。有了儿子,就是女人的本钱,有了本钱的宣姜开始乱卫。宣姜把持内宫,卫宣公主外政。宣姜隔三差五的小闹影响不了卫国的政局,数年过去,卫国还算太平。

曹都归来的卫宣公还没从宣姜的体温里回过神来,后宫来人急告,夷姜去世。卫宣公当时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就在夷姜的丧期内,宣姜让儿子姬朔在父亲面前说同父异母哥哥太子伋的坏话。这话正触动姬晋的敏感神经。夺儿媳之事,是姬晋的一块心病。经不住宣姜母子一番言语,深以为信。姬晋想了个绝妙之法,让太子伋出使齐国,同时令人伏于齐、卫交界处的莘(今山东莘县北),伺机杀姬伋。为了不致出现闪失,姬晋特意让太子伋带上一支白旄,好让刺客见持白旄者杀之。

如此安排还是出现了意外。

宣姜的另一个儿子姬寿知道了此事。姬寿是姬朔的亲兄弟,年龄小,在一边偷听到此事后立即告诉了姬伋,目的是想让姬伋逃过此劫,姬伋似乎早有预感,一声长叹:唉,为求活命而违背父命,我做不到。姬寿见姬伋执意要去,就把他灌醉,自己拿了那支白旄,驾车向边界而去。

刺客准时出现,他并不知道姬晋要他杀的人已近中年,而眼前却是个刚刚成人的男孩。刺客是按当时的规矩做事,手起刀落,姬寿死于非命。

酒醒之后的姬伋追赶而到,见姬寿已死,悲愤难掩,对刺客说:他们要杀的是我,此人何罪?算了,把我也杀了吧。刺客不想杀他了,但姬伋扑到刺客身上,夺刀而亡。

姬朔立为太子。

公元前七〇〇年,姬晋去世,姬朔嗣位,是为卫惠公。

郑、卫两国内乱,齐僖公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他国之乱,乃前车之鉴啊!他开始研究郑、卫与一些诸侯国内乱的起因,琢磨周王朝兴衰动荡的历史,努力从中寻找规律性的东西,使齐国能够避免重蹈覆辙。

这一日,齐僖公与召忽在后院的亭台上晒太阳喝暖茶。自从召忽来到齐国,上卿竖曼渐渐淡出齐僖公视线,虽然是上卿,恰与大夫无异。

他们谈论的话题是楚国与秦国发生的事情。召忽刚刚回了一趟家乡安邑,本来齐僖公对来自夏禹圣都安邑的任何消息都兴致勃勃,但是这次召忽带来的消息,却让他感到了不安。

原来,秦国发生了一起弑君事件。秦人杀了接位才六年的出公,重新立太子武公为秦主。

事情还得从秦宪公说起。秦宪公有好几个儿子。早年,随秦宪公征战西戎亳王的就是他的大儿子武。亳,商汤后裔,不服周礼,长期居于西戎。周桓王姬林七年(前71),秦宪公打着替周朝扫清商汤余党的旗号,向亳王发起攻势。亳王败退于戎,据守荡社抵抗。翌年,秦宪公一举灭了荡社,周桓王大快,给予赐赏。这年,秦宪公将随他征战出生入死的大儿子武立为太子。好景不长。秦宪公死后,大庶长三父、弗忌等人私立秦宪公幼子出为国君,即秦出公。消息传到武公耳中,欲与一拼,其母鲁姬拦住,劝他,能成事者,不在此刻,忍为上。鲁姬告诉儿子,三父与出子母有私染,大夫弗忌不知;待弗忌知后,他们必会分裂,其时出手,岂不事半功倍?武公听了母亲的话,不露声色,领兵在外,征战四方。其母在宫内联络能人,尽事挑唆大庶长与弗忌之间的矛盾。周桓王二十二年(前698),武公讨伐彭戏氏,打到华山脚下后,再也不前进,住在平阳宫等待母亲的消息。母内儿外,积六年之蓄,精心谋划,在出子母死的葬礼上,暗中唆使弗忌揭露三父与其母的丑事。出子无颜,下令杀三父与弗忌。早有防备的三父先下手,令伏兵杀出公。大庶长三父让弗忌出面去将前太子武请回来。武接位坐了秦的天下,即秦武公!

齐僖公不安地对召忽说,尧舜禹以德贤让位,楚人与越人恰恰都善以弑君夺位而名传天下。这个病如今传染给了秦人,这如何是好?

召忽:春秋大义,在于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而不拘大人世袭之礼。用时下的话说,“成败论事,而不计理也”。以正取国,未必贵也。何必在乎杀兄逆王命这样悖逆之事呢?只有文人不能忘掉他们的行为而记载到史书里去。

是啊!齐僖公又道,我以各项新政使齐国国力大大增强了,但我身后,你能保证秦侯与楚王、越人之事不在齐国重现吗?还有卫国与郑国的不幸,我国能避免吗?

召忽:主公言之有理。应该赶快好好教育公子们,使他们从小就有德才。谦谦君子,会以国事为重,更会避免楚越秦人之戏上演。

齐僖公:倒也是,现在还来得及。不过,我担心楚国那熊,保不定什么时候会杀来!

召忽:去岁楚熊挨了一闷棍,该消停一阵子了。你有时间调停一些事。

齐僖公:说来听听。

要说起楚熊挨的那一闷棍,还得从那次楚武王亲率大军伐隋之后说起。这次战争,使隋国屈从了楚,从此奠定楚在汉东的霸主地位。没两年,便是周桓王十九年(前701),好战而不甘寂寞的楚武王熊通起兵伐绞、郧两国并征服之。又次年,再度横扫江汉平原,征伐罗国。罗侯不是绞侯与郧侯,这个小个子的罗侯,人称一肚怪。他从不正面与来犯之敌对阵,使人闹不清楚他有多少兵力。他奉行你来我退,你围城我坚守的战略战术。与他打了几年仗,却搞不清楚罗都城中藏了多少粮食。楚军困城三月,罗都巍然屹立。楚军粮食用尽,罗城的守兵依旧馒头啃得津津有味!弄得熊通断定罗有通向外面峻峭群山的地道,通过地道源源不断向城里输给养!楚武王派兵在山里搜索,结果派出去的兵,没一个归来,死也不见尸!楚军数月之劳未果,连正规的大战没捞上打一次,气得楚武王只好退兵回去过年。

转眼到了去岁(前699)。罗侯不朝楚,让楚武王很丢面子,每每提起,总是叹息。为解除这块心病,一日朝议,楚武王问朝中大臣们,谁愿意代他出征,事成即提升为卿。大夫屈瑕挺身而出,愿意代大王率师征罗。屈瑕年富力强,个性倔傲,素有常胜将军之称,曾经多次率兵卒去过罗。受命后,凭着经验,也不深究罗国近期情况,连夜开拔,轻车熟路,直奔罗国国都,以为是去信手拾花朵儿。这一草率,就决定了败局,他屈瑕哪里知道足智多谋的罗侯啊!楚武王前脚撤兵,罗侯后脚就将罗都通外的必经之路变成了河!还在上游引鄢水形成山涧瀑布。另辟从汉水西出罗都的新道。同时在鄢水与汉水中间,摆布水阵。罗侯如掐面团儿,屈瑕就不那么顺当了。他的兵刚刚进入山区就迷了路,无论走到哪里,不是突然冒出来河水过不去,就是阻兵前挡。走着走着,半山腰下起箭雨,看看是平坦地,却又不知从何处飞来匕首冷石……沿途虚虚实实,迷阵重重,弄得楚军寸步难行。这种情况,换别人早就退兵了,偏偏屈瑕死不认输,不但不退,反而乱杀乱闯,一意孤行,结果误入多处陷阱。深入峻峭群山半月,兵损将折,斗志完全涣散。罗侯看看时间到了,迅速拦河筑坝蓄水。选个适合的月黑夜,派人到楚营附近学鬼叫,搅得信鬼神的楚人心惊肉跳,一夜不合眼。凌晨破坝水涌,秋寒之潮,汹涌澎湃,一下子淹没楚军数万主力。可怜惯用水治人的楚军,今天挨了罗侯的水阵,呛得有苦说不出。屈瑕率残部逃到荒谷一带,准备再战,看看身边残部,七零八落。自感无脸面见楚武王、父老,屈暇竟然自缢以谢楚武王。其他将领则自囚以听罪。楚武王得此消息,气得跺脚。倒是左右大臣劝楚武王歇军停战,休养生息。楚武王宽宥了全体将士。

楚武王挨此一闷棍,自然一时不能恢复元气,需要喘息一阵子。

闲谈到此,齐僖公起身松动一阵腰腿,望着远处思索起来。楚武王的消息让他宽慰,郑、卫的不幸让他不安,秦侯的消息令他忧愁。他的眉头忽锁忽展,召忽观察着,几番想插嘴说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

这时,有人来报:郑国颍邑管仲、徐国鲍墟村鲍叔牙来访。

齐僖公转身,看着召忽问来人:他们是什么人?

来人说:早年在先主手下做过大夫的管山管严仲的儿子。

齐僖公“哦”了一声,想了一会儿,说:我想起这个人了,就是嫌弃先祖没给他好位置而去了晋的管严仲?可惜上天没给他好命!不是死了吗?

召忽:来人是管严仲的儿子,一个很愿意做学问的人。在我先生季梁那里待了很长时间,为我尽弟子孝道。我应该对他报恩,可我现在也只是在主公您这里做门客……

齐僖公不解地看看召忽,问:父亲善攀高枝,儿子能有什么好学问?到我这里来,是想让我给他世袭父职之位吗?还是说,你知道我正在想给儿子找老师,你事先安排好的?

与齐僖公相处一段时间了,召忽知道他这个人疑心病重,故而佯装不知,也不接话,看齐僖公怎么办。

果然,齐僖公问来人:你们都打探清楚他们的来意了吗?

来人:打探清楚了。管仲与鲍叔牙半个月前从鄅国来,去了琅耶。他们是去看禹孙的。

齐僖公:禹孙?哦!想起来了,就是那位与我争了几句,跑到蔡国的鄅人。还是管山给蔡桓侯封人写的推荐信。

说到这里,齐僖公坐下,对召忽说:管山是蔡国人,哦,现在那个颍邑是郑国的啦!他对家乡主公推荐一个人,也该算是正常吧。蔡桓侯封人收留禹孙这么多年,人家老了,没有用了,小蔡侯就把人家赶走?真不像话。

召忽赶紧起身施礼:如果不是主公急难之中救禹孙,禹孙早已冻死饿死路边,墓地草也很长了!

齐僖公得意地捋着下巴问:禹孙对现在的安排还满意?

来人:管仲与鲍叔牙去看禹孙带回来的话说,禹孙很感激主公,说主公胸怀坦荡。

齐僖公:他们就为传递这话而来的?

来人:禹孙留他两人住了半月,谈论了各国纵横经纬之高低,内宫外防之军务。听说,说得最多的是禹孙对主公的感恩戴德。

嗯!禹孙还是知恩图报之人。齐僖公又问,各国纵横经纬说了那么多,有具体些的吗?

来人:听说,管仲满腹经纶,特别是《尹至》《尹诰》《程寤》《保训》《耆夜》等篇,解说得禹孙口服心服,连连称,夷吾前程无限,前程无限……

召忽看看齐僖公脸色渐渐开朗,感觉是插话的时候了,便暗示说:既然他们来了,主公不妨喊他来,出个题目考考他的学问?

齐僖公思忖许久,看看召忽说:你想让他们做我儿子们的老师?不妥!不妥!不妥!接着,提高嗓门道,一个争位子人的后人,能有做老师的高风亮节吗?我不希望我的儿子里出现卫国那样的事。这事免提了吧!

召忽听齐僖公这么说,也就不再多嘴了。心想,人越老,多疑的毛病越重,并不因为他是能干的君主就可以避免!齐僖公的多疑,令大家都小心翼翼地防着他,以免被错杀!召忽也不想惹太多的麻烦事。

这是周桓王二十二年(前698)秋天。

半年前,管仲与鲍叔牙从徐国一路顺泗水上行,入沂水。在启阳改走旱路,在穆陵听到有关齐僖公的一些故事,其中提及齐僖公将蔡侯弃置的老人禹孙收留了。管仲思念起这位年少时曾经见过的老人,经过打听,得知禹孙在琅耶。他们放弃了到齐都营丘(今山东淄博市东旧临淄北)的打算,从穆陵改道去琅耶见禹孙。

十八年未见,一见面禹孙还是认出了管仲。管仲的父亲曾有恩于禹孙,禹孙对此念念不忘。他告诉管仲,当年自己没把年少的禄甫当回事,结果禄甫做了齐僖公,两人自然闹得不欢而别。多亏管山事后弥补,也好在岁月能够让人忘却许多不快之事,年老的齐僖公得知禹孙在蔡国受冷落,伸出了援助之手。这让禹孙十分感动,便有心给齐国推荐几位好的人才。见管仲与鲍叔牙年少才俊,留他们多住一些日子,悉心观察调教。经过几天的相处,发现管仲学问之深、见解之广出乎他的意料。他与管仲深入探讨各诸侯国的国情,寻求让周礼长期作为治理天下准则的途径。管仲的见解令禹孙深信不疑,便亲自写了一封信,让管仲去营丘先见召忽。听到召忽,管仲告诉禹孙,召忽是季梁学生,跟自己应该说是同门啊!禹孙高兴地说,这就更好了。但他沉思片刻后告诉管仲,齐侯留召忽在身边,并没赐封任何职位,一定有与众不同的打算。你去先找召忽,探探如今齐侯的想法也好。

管仲与鲍叔牙离开禹孙后,经过数月跋涉,来到了齐国国都营丘。他们先找一家客栈住下,观察民情,暗听民言,获知了民间对齐侯的看法。营丘人都说齐侯胸怀坦荡,纳谏如流,是位好主公。管仲顿感费解,如此好名声的主公为什么不给召忽位子?我父亲在齐时,为什么会离开?禹孙也会离开?莫非有什么民众不知情的事儿?他们决定不忙去拜见齐僖公,而是先见了召忽再说。

数天后的一个清早,管仲与鲍叔牙刚刚走出客栈,正巧旁边巷子里出来一位官服打扮的人,双方在路口相见,互不相识。此时,对方彬彬有礼谦让他们先过。管仲见状,退后一步。鲍叔牙也退后躬身向对方说道:先生身系公务,请先行,我等街头闲人,无妨无妨……

那官员走后,管仲问客栈的人:你们可知他是谁?

对方诧异道:你们口口声声问召忽,原来你们并不认识他啊!

鲍叔牙惊叫起来:他就是召忽先生?

管仲想赶上去,但召忽已经走远,只好回头,叹道:没想到他就住在这里!真是大贤隐于市,就是这样隐的呵!

客栈的人叹道:这巷子里的,也是住客栈,收钱少,自然不如临街的宽敞亮堂。

哦!管仲听到召忽住客栈,却天天如时上朝,深感诧异。为了探寻明白,这天晚上,管仲与鲍叔牙一起拜访了召忽,这才揭开了谜底。

原来,齐僖公十分讲究身份名气。在那个时代,名士是很有威望的,哪个诸侯国有名士,国力再弱,也没人敢欺负,像楚熊通这样的虎狼之辈也得让三分!这就是一位名士能抵万军的效果。季梁鼎鼎大名,他在哪个国家,那个国家就等于有一支强大的军队!齐僖公深知这个道理,深叹季梁不在齐国。对于召忽,在齐僖公看来,他只是季梁的学生,并无功名实绩,所以就不想安排位置,只是每天让召忽去朝上陪着他“说说话”。

管仲不乐道:谁不知道伴君如伴虎啊!陪主公说的“话”,得有了不得的功夫啊。

召忽摆摆手说:这反而好,能够让他直接看到你才学的深浅嘛!再说,再大的名士也是需要人慢慢识的嘛!深山俊鸟有人识,渭水河边垂钓的姜子牙不也需要人识吗?如果没人识,姜子牙还不就是个独钓翁?不急,不急,慢慢来。况且,我毕竟只是季梁的学生,学生不能与老师相提并论嘛!

聊天之时,召忽透露一个信息,齐侯近日与他谈论最多的是各国的兴衰成败。召忽琢磨出年渐衰老的齐侯开始考虑身后事了。对于身后事,齐侯认为,接位的太子要争气,公子们更要能与太子协调一致,齐国才能真正地兴旺发达。齐侯最担忧身后事,所以想趁自己活着,请老师好好调教儿子……

管仲问:齐侯想选好老师调教儿子,是一人一个,还是三人共一位?

召忽点点头:如果没猜错,我已经被他点定了,剩下还得找三个。

鲍叔牙:他几个儿子?

召忽:三个。他亲弟夷仲年中年身亡,把孤儿寡母托付给他。他这个人又很重义气,一直把夷仲年的儿子他的亲侄公孙无知[①此子系齐庄公之孙,故称“公� ��”。

]①带在身边,视若己出,亲自调教。这还不算,还“选为都校,冒之以衣服,旌之以章旗,所以重其威也”[②见《左传·庄公八年》。

]②。

管仲连连摇头:如此不妥。

召忽:没事。齐侯已经早早确定太子诸儿接班。现在他愁的是,太子接位后,如何与公子们相处。选择老师的事,齐侯很头疼。

有什么头疼的。鲍叔牙笑道,凭我们,他就是木头,也能给调教成城门看守!

沉思的管仲慢慢说道:看事容易做事难,还是请召忽先生领我们去见齐侯。

你们来之前去过什么地方?召忽说,大凡公侯,最不喜欢你从别人那里转过再来见他。

管仲说:什么地方也没去,只是去看过禹孙。说着,管仲把禹孙的信拿出来给了召忽。

召忽看罢点点头:这就好,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投帖去见他,看他怎么说。

这就是前面召忽与齐僖公在亭台说话,管仲与鲍叔牙投帖求见的事儿。

现在,齐僖公不想见他们,怎么办?

召忽绞尽脑汁,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

这个办法,就是齐僖公与召忽讨论国事时,召忽故意把话题再次引到楚武王身上,并有意识地告诉齐僖公,有人对楚武王研究得很透。齐僖公一听,急切地要召忽把那人喊来,但召忽不想让齐僖公立刻知道管仲身份,便提出条件。

齐僖公对于目前各诸侯国的情况,急切想知道得透彻些,这对于他制定身后事尤为重要。见召忽这么说,便问:什么条件?召忽说:与人家探讨楚王事,最好不要问人家消息的来源,靠你自己去判断真伪。还有,人家不想告诉你身份时,你去刨根问底,说不定,人家就不再说话而离开。这样做,传出去,诸侯会说你主公不宽仁,德修炼得不够!

一位想成就一番事业的公侯,是最忌讳别人说他欠德行的。特别像齐僖公这样有“小诸侯”之“伯”称呼的人。齐僖公答应了召忽的这个条件。

管仲很快就到了齐僖公面前。

召忽介绍管仲时,只说,客人从楚域来。说完,找个借口离开了。屋里只有齐僖公与管仲。

齐僖公劈头就问:那年楚熊通收拾了鄾、邓两国,你是怎么看的?

管仲一怔,私忖道:如此急切,一定有什么事,我不可心急,且缓他一缓,观看他的态度再作计较。便故意以微笑相对,不急开口。

室内的空气渐渐凝固。齐僖公不乐了,起身而去。

管仲没起身去追,依旧坐在那里,直到三个时辰后召忽与齐僖公一起进来。

召忽进来后对管仲问:我们主公欲知楚国事,先生正是知楚事而来,为何不言?

管仲:我听说,齐人做豆腐做得很好。楚人到齐国见到豆腐,不知何物,立刻就狼吞虎咽。结果会如何,谅你们也都知道了。

齐僖公大笑:我知道他吃的是生豆腐还是熟豆腐啊!

管仲:生怎么说?熟又怎么说。

齐僖公:生者吃后腹泻;熟透的烫豆腐则会烫坏肚子,送命!

管仲:就是嘛!这好比你问我,鄾、邓两国那年被楚熊通吃了,我怎么看?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细想下去,你问这事是什么目的,我得知道啊!我需要琢磨出你问的意思,正如楚人见齐国豆腐,需要问问情况再食之,是一样的道理啊。言为心声,未能琢磨出主公用心,胡言乱语,结果你能满意吗?

齐僖公点点头:你说得有些道理。

管仲:主公离去,我却不能与主公一样离去,我得明白主公为什么要离开,问题弄懂了,明白了,我才能离开。

齐僖公:那你弄明白了吗?

管仲:是的。如果我没猜错,主公认为我故意摆架子。这个天下能够在主公面前摆架子的人并不多,而我这个无名之辈,也端架子,主公能不生气吗?当然拂袖而去……

齐僖公诧异地问:你就因为这个而整整坐了三个时辰?

管仲:正是,如果你不告诉我原因,我还得坐下去……

哦……齐僖公想想,感觉管仲说得很有道理,歉意地表示自己太心急了,愿意有更多的时间来恭候先生,聆听先生教诲。

召忽见两个人进入对话了,这才正式离开。

屋里仍然只剩下齐僖公与管仲,话题还是从齐僖公的那个问题开始。

管仲借此机会,好好地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博学。管仲认为,楚武王敢于对老丈人的邓国动武,并不是因为鄾人之错。想达到目的,熊通可以找出一千个理由!先前也不是没有对邓国动过武,那只是暗示他们,一旦自己实力达到了能够称霸汉东,熊通是不会考虑老丈人脸面的。

齐僖公沉思起来,他把楚武王灭鄾、邓的事重新在脑子里过了过,越想越觉得管仲说得对。便说:先生之言是矣!

周桓王十七年(前70),巴(又称巴子国,今重庆北)侯见楚国越来越强大,邓国是楚武王的老丈人家,邓曼在楚武王身边很得势,便派使臣韩服到楚国报告巴国欲与邓国交好的想法。楚武王感觉此事甚好,便遣大夫道朔带巴使者韩服等人前往邓国。在接近邓国南部边境,正要越过鄾国进入邓国时,韩服等人受到鄾国当地土人旳袭击。结果是韩服、道朔被杀,财物被抢。出了这样的事,楚武王念及岳父的面子,又想到鄾是邓的属国,遂令大夫熊章到邓国交涉。邓国公室对于女婿来的消息,不敢怠慢,立刻引见到邓侯那里。没想到邓侯回答说:土民并不知道来者是谁,纯属误杀,不能上升到国与国之间的问题上!容我处理吧。消息传回,楚武王不高兴,一气之下,令大夫斗廉率楚巴盟军进攻鄾国。邓国出于鄾是自己的附属国,有保护的责任,便派邓军救鄾。双方三战三平,没决出胜负。楚大夫斗廉改变战略,将巴军部署于两翼,自率楚军列横阵为中军,迎战邓鄾联军。开战后,楚军佯败后撤。邓鄾联军求胜心切,全力追击,将其侧背暴露给巴军,巴军随即由两翼向邓鄾联军侧背攻击。此时,楚军由后撤变反击。邓鄾联军腹背受敌,大败。

说到这里,管仲提醒齐僖公:楚国的屈瑕虽然受了挫折,但楚国大夫斗廉是位有智有谋的人。贵国可能还没能与他对等的人。

齐僖公:何以见得?

管仲:庚辰年(周桓王十九年,前701),楚屈瑕将与贰、轸结盟。郧为阻遏楚国势力东进,驻军于蒲骚(郧地,今湖北安陆东南),联合隋、州、绞(今湖北郧县西)、蓼等国,谋略攻楚。楚屈瑕、斗廉趁隋等四国军队未至,出锐师袭击蒲骚,在速杞(今湖北应山西南)这个地方打败郧军,其他各国军队见而不敢动。楚大夫斗廉派人游说贰、轸两国,逼其与楚订盟,使郧、隋等国大败!在这次军事行动中,成功之处主要就是斗廉提出“师克在和,不在众”。只要自己认为能够胜,就可以趁热而动,并不要怕敌之众多。而当时,屈瑕曾提出按惯例先占卜,斗廉反对说:“卜以决疑,不疑何卜?”

齐僖公点点头,让管仲继续再说下去。不知为什么,突然心头涌上一个怪念头:此人说我国没人可以与楚大夫斗廉比,这分明是看我齐国无人。如果让这样的人来教我的儿子,分明是要教我儿子好战。一个国君好战,对民众来说,并非是福。想到这里,齐僖公起身恭敬退走。管仲再次被冷落,只得去找召忽。召忽也不能明白原因,也不能直接问齐僖公。容齐僖公情绪好时,召忽这才明白,是管仲说了不应该说的话。他怪管仲,你怎么能说齐国没斗廉那样的人才呢?你应该说齐国人才济济才是啊!或者你说一些治国之策也好啊!

管仲不高兴道:齐国人才多了,还需要我们做什么?

召忽苦笑笑:伴君如伴虎,你应该明白啊!

管仲从身上掏出一块帛,上面写了一段文字,递给召忽:请你再约,这次我不再冒失了!

召忽接过那帛,见上面是新书的文字,忍不住读了起来:“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身之计,莫如树人。一树一获者,谷也;一树十获者,木也;一树百获者,人也。我苟种之,如神用之,举事如神,唯王之门。”(《管子·权修》)边读边赞不绝口。他对管仲说:前面的道理,僖公是明白的。你最好的就是这句,让我来精心地培育人才,如神地使用他们。那么,当他们从事大业时,一定能够运筹帷幄得心应手,这就是我使你称霸天下的必经之门!接着,他又摇头晃脑地吟起来:“我苟种之,如神用之,举事如神,唯王之门。”

管仲提醒他:不能贸然,要见机行事。

召忽笑道:我当然知道啦!

召忽天天都在想着如何能将管仲那篇帛文递到齐僖公手上,但一直寻不到适当的机会。这世上的机会,你专心致志等还就很难等到;你不指望了,可能已经失望或者忘掉了,忽然就来了。

数月后的一天,齐僖公忽然问召忽:你向我推荐的那个从楚国来的人,还在这里吗?

召忽心头微微一震,看看齐僖公,心里嘀咕道:看来,他还没忘了管仲!转而思忖,不能直说管仲在,只能说不知道,需要打探才能清楚,免得他又起疑心。

谁知召忽刚开口说了管仲不在,齐僖公扬手打断道:不知道他治国有什么高见。

召忽感觉这可是个好机会,便想从袖中掏出那篇帛文呈上。当齐僖公看着他时,他又停住了,因为齐僖公是问管仲有什么好的治国之策。于是接口道:主公,他研究伊尹很精到。齐僖公两眼一亮:商汤的伊尹?

是的。召忽说,我听说,大凡对伊尹研究精到的人,都有非凡的治国之策。

齐僖公着急地说:你怎么不早说!早说了,那次就不说楚国的屁事了!

听齐僖公这般说话,召忽心里有了底气,倒也不着急起来,这次一心要促成管仲的心愿。他说道:圣贤之士都有些傲骨。就说那伊尹,商汤为了得到他,先娶了厨娘。齐国先祖吕尚,宁可在渭河边直杆垂钓,也不到人家面前游说……

齐僖公一摆手,打断他的话说:我不是要他来做我的国相。我是想选几个德才兼备的士子做我儿子们的师傅。你当然是一位。有你还不够,我要选四位,给公孙无知也配个师傅。当然,对于公孙无知,是要他学会如何帮助我的儿子们。你去找他,把他找到,带来见见!

召忽见齐僖公这么说话,赶紧把管仲的帛文双手呈上。

齐僖公接过帛文,读了起来,当他读到后面的文字时,抬头问:是谁的?

召忽见齐僖公紧锁着眉头,一时不明白,只能小心翼翼回答:夷吾的。

异者。齐僖公说道,行文也与众不同,毫不谦虚啊!

召忽赶紧解释:他确实有才能……

齐僖公扬手制止,缓缓地说:土埋不住金;刷漆的辕,总会露出本来的颜色!说着,看看召忽,又道:他可能在你之上。喊他来吧!

这样,管仲再次来到了齐僖公的面前。

管仲再也不会轻易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了。

召忽是在一个天气晴朗的上午,将管仲推荐给齐僖公的。因为已经见过面,齐僖公像老朋友那样随意地走下台阶,拉起了管仲的手,牵着他,一直走到了明堂东南角上的向阳处。虽然是深秋,太阳正温暖地照着,庭前树木依然葱郁。齐僖公望着庭院里郁郁葱葱的景象问管仲:你相信“太姒梦见商廷生棘”之说吗?

管仲回答:我更相信文王用历史上发生的两件事来教育太子发,让他治国取道于“中”!

齐僖公微微一怔,立刻请管仲就席,详述其义。

管仲告诉他,周文王五十年留下一篇教育太子发的遗训,后人称《保训》,共十一支简,每简十二至二十四字。全篇说的就一件事。说舜一直在历山这个地方耕作。那里茅草没膝,野兽出没,舜坚持在山野间亲自开辟田地,与民众一起耕种。他在与民劳作中,细细倾听来自民间最新的声音,用自己的亲历来验证听到的是否正确,能否让大家都来学会执行。他根据名称来考察实际,按照实际来确定名称,使名称产生于实际,实际源于道德,道德归纲于道理,道理产生于理念,理念产生于智慧,智慧自然就是从名称与实际而得到的。这样做事,纲维不乱、顺逆有序,“正直、刚克、柔克”三种优点都能体现在舜的身上!

齐僖公:这样就是“中”吗?

管仲:是的。我再说一件事,商汤的六世祖上甲微。他征服了有狄族的河伯。这次征服河伯,微用的就是从商汤那儿传承下来的“中”,没动一兵一卒,而是凭借“正直、刚克、柔克”,让河伯看到了自己与族人的希望,心甘情愿归顺微的。所以啊,有的时候,征服敌人,并不需要多少武力。当自身的力量达到“德”与“道”的高度,语言能够代表“道德”时,那就能胜过千军万马的力量……

先生说得很对,这就是名士抵千乘、雄辩胜万骑的道理啊!齐僖公说着,暗自赞叹:此人不可小视。转而压下心头的赞许,问道:如果是你做公侯,你如何使用民众啊?

管仲用树木作比喻,告诉齐僖公:树枝细而嫩,树根坚而韧,唯有树干粗壮结实。民众也有上中下三等品质。对民众的选择一如我们对树的选择!想知道风的方向,我们会看树梢的动向来决定。我们想点火燃灶,用干的树根是最容易起火的。而我们用来筑屋架桥,谁都会想到树干!树干是一棵树上最好的部分。使用人也是这样,那些强壮的年轻人总是容易被我们选中去打仗。而弱小的人,其实他们中间不乏机智与绝技者,可以用来做细作。更重要的是对嫩枝如何爱护,让它们有可能成长为与树干一样粗壮的材料。而像树根一样的老人,其中强壮的可以守职,他们不善动,忠诚!我们要善养老人,让他们有善终。

齐僖公:为什么?

管仲:欲治国先安民。善待老人,可以让天下看到你的善良与诚实。一个能够对老人也善待的国家就有不可战胜的力量,这与你拥有名士镇国是一样的道理。据说,河伯能够臣服上甲微,就是因为上甲微事事都尊重老人,经常到民间倾听老人的心声。他说,老人就是历史,老人就是“德”。把老人推崇到“德”的地步,我好像只看到上甲微这样做的……

齐僖公起身。他很快地起身,却又是缓缓地弯腰,双手抱于前方,以待高德之师的重礼施与管仲:先生之德,先生之理,乃我齐之幸也!我向先生施礼,恭请先生能够做我儿子们的师傅!

管仲回礼,表示可以考虑。

齐僖公起身问:你还有什么顾虑吗?

管仲:主公还不知道我是谁啊!如果知道了,还会用我吗?

齐僖公一怔,倒是想起来,因为召忽叫他不要问的,所以……他哈哈哈笑起来。笑罢,说:不管你是谁,我是认定了你这位师傅啦!

管仲:是吗?如果我是管山的儿子,你还用吗?

齐僖公顿时愣在那儿,有些站立不稳了,半天才醒悟过来,不甘心地问:你不会是吧?

管仲请齐僖公坐下,告诉他:正是的。你反悔还来得及。

齐僖公埋头沉思默想。管仲也不强求他,慢慢起身,准备离开。

等一等。齐僖公抬起了头,问道,你能否告诉我,你父亲为什么离开齐,还有禹孙又是为什么?

“鸟栖大树而居,人奔明主而归。”这就是我对这件事的回答。管仲转身离开。

齐僖公疾速起身,追上去,拉住管仲的袖子,急切切道:先生留步。愿听其详。

管仲岂是真走,见齐僖公真诚,也就顺台阶下来。两人复又入席,继续对话。管仲这次对齐僖公存在的问题与隐患,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批评。齐僖公全盘接受,承认他的父亲待管山与禹孙以及其他臣民的过失,自己虽然看到,却没有能避免。正因为这一点,齐僖公希望管仲留下做儿子们的师傅。

数天之后,正是黄道吉日。齐僖公将召忽与管仲、鲍叔牙请到朝堂之上,正式聘请他们做儿子们的师傅。依照齐僖公的想法,还要再等一位,这样,三个儿子加上侄儿公孙无知,就需要四位师傅。管仲坚持,不能让公孙无知与齐僖公的儿子享受同等待遇,已经享受了的公子待遇,也应该在适当时机纠正,不然,后患无穷。齐僖公考虑后虽然嘴上答应了,因为手足之情,他不忍那么做。现在,就只好先为儿子们聘请师傅了。

让齐僖公万万没想到的是太子诸儿反对,他不需要师傅。面对三位“师傅”,诸儿大声说:古之帝王,今之强者,何人是师傅教出来的?天下之理,都是你们这些穷酸士人制造出来的,你们应该跟在我的屁股后面,提着简,把我做的事、我的名言记下来,用作你们以后鼓噪雀舌、游说天下的资本……

这是一个晴朗的上午,朝堂之上的声音,在堂外传播。丹墀之上,一片喧哗!

诸儿的态度让齐僖公诧异。

在齐僖公的眼里,诸儿是个很规矩而且非常称职的储君。诸儿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临终前曾经留下遗嘱:如果诸儿不能接位即早早将他削为平民,给他一个村落,过个平民的生活。这个遗嘱令齐僖公很为感动,他把诸儿带在身边,悉心教训,使他从小就明白一国之君的责任与义务。从成人娶妻后,诸儿中规中矩,一妻之外决不染指别妇。而后宫之中所有女人见到他就都远远避开。有人对管仲说,她们最怕太子那双眼睛。管仲与诸儿见面时,行君臣之礼。管仲用眼角余光扫到诸儿得意的表情,心里明白此人心胸狭隘,远非齐僖公!齐国责任落在他的身上,前途变幻莫测。

有件事让齐僖公另眼看待他这个儿子。

那是数年前的一个盛夏,有人送给齐僖公上好的西瓜。齐僖公在分送给后宫妃子后,也分送给公子们一部分。诸儿觉得父亲应该多留一些,便把自己那份亲自送回宫来。在平时见到父亲的地方没见到父亲,却见到一位比自己还小的妃子。这位妃子见到太子,热情异常,领他到宫门口眺望父亲是否在回来的路上,突然一阵风来,将妃子的裳衣吹卷而起,竟然是裳裙遮脸,臀腹坦露。诸儿一时目睹,无以掩脸。风过后,那妃子整衣坦然,伸臂与诸儿,目示屋里凉榻。诸儿以为眼花,揉眼再视,对方一副含情脉脉相,顿时怒火中烧。嘴里道:你是我父亲的女人,焉能与儿子私欲?对方闻此言,却道:你父亲人老力衰,早就将我们做了空摆设,好好一色水灵的女子,如这荷池青莲,你愿意任其枯萎吗?

来人!诸儿一声大喝,召来后宫女侍,令她们将此女子打入死牢!

女侍中有人暗示此女与某公子有染。

诸儿一听,竟然脱口而出:立刻鞭杖至死。我在这里看着!

鞭杖哀号之声,引来诸儿的堂弟公孙无知,他要上前阻拦,有人暗中扯住他的衣摆制止。他只好忍住,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女人被活活打死……

诸儿铁着脸看到地上的尤物气绝身亡,转身而去。

整个过程中,诸儿未与公孙无知招呼,他瞧不起公孙无知!

齐僖公知道后,问诸儿为什么要这样。诸儿告诉他原因,并对父亲说:如果你归天,我接位,我会让你的所有女人都陪你去。齐僖公问为什么,诸儿回说:女人,除却留下孩子的,其余的都不能活着。特别是那些年轻的,她们情yu未灭,早晚滋生事端,就是对您的玷污!我不容许任何人玷污父亲!齐僖公心头一喜:这个儿子应该是齐国的希望。但他不知道,不沾女色的君主对于国家未必是福!后来,连父亲都不知道这个与同父异母妹妹文姜乱lun的太子,应该归到哪一类人中去!

现在,诸儿大叫不要师傅。齐僖公一言不发地看着,竟然不说一句话。诸儿当场拂袖而去。能够解围的应该是谁?没人点明。倒是公孙无知上前对齐僖公说:伯父,现在只有三位师傅,太子不要师傅,正好让我与弟弟们一人一位啊!

齐僖公转过脸看看公孙无知,再看看站立一边的管仲。管仲面无表情。齐僖公叹道:你与诸儿都已经三十多岁了。诸儿说得也对,你们已经立志成才,有自己的想法。师傅就留给两个年幼的弟弟吧!

公孙无知原本心胸不宽,大庭之下,伯父这番话让他无颜,低头退去。走到庭外无人处,竟然放声大哭:父亲不在,指望伯父能够真正视为己出,看来,伯父非父啊!

祸生于此。

可惜齐僖公没看到。他更没看出诸儿日后倒行逆施的端倪!

管仲是不是看到了?没有文字留下。但后人猜测此刻的管仲一定看到了什么,要不,他会在与齐僖公事后的对话里,说出那番话吗?

管仲引用《周礼》“考工记,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告诉齐僖公,对人也是如此。虽然他没有点破诸儿与公孙无知的潜在危险,但已经告诉齐僖公,你身后的齐国必定有番风雨!

齐国历史上最混乱的时期悄悄地揭开了。

这混乱,是从这年秋天齐僖公给儿子们安排师傅开始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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