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海棠不惜胭脂色,不待金屋荐华堂 220第219回

关灯护眼    字体: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吃过午饭,明兰坐着软轿将侯府四处巡了一遍

春季原是万物繁茂之时庭院中本绚烂如锦缎般的花丛一夜寥落多在黑夜中被夺命乱奔的脚步践踏成泥光洁铺就的青石板虽已拿水冲洗多遍却有几处依旧隐见暗红沉疴蔻香苑尤甚,屋里屋外都死过人,几个胆小的丫鬟哭着不敢进去,明兰也不好强逼,筹算着给蓉姐儿挪地方另住,原处地段本就有些偏,索性翻了另作他用

最惨烈的还在另处

近半尺厚的朱漆大门缓缓摇开带着渗人的金铁咯吱声顺着向外延伸的青石台阶缓缓看下去,门外满地尽是斑驳血迹粘着人皮毛发的滚油已冷却凝结成焦黑块状纵是死尸和残肢已拾掇干净仍旧是浓紫腥臭得骇人

地上丢着数根杯口粗的树干也不知是贼人从哪家砍来的门面上的黄铜大钉居然被撞落一大半横七竖八的散落到处都是门房的刘管事在旁喃喃着‘亏得当年没镀金拾齐后熔了还能用’云云

明兰想笑但笑不出来

回到嘉禧居闷闷的挨着炕褥望着逐渐微黄泛金的天际出神

晚饭前屠老大从外头回来隔着帘子在廊下就给明兰跪下了他脸色极难看活像刚被戴了绿帽子憋得慌却又说不出……那韩三果然不干净俺管束不严请夫人责罚

他领着几个护卫去韩家一顿翻找赫然寻出两张新过户的地契另黄金一百两——气得屠虎直想一股脑将人砍成肉酱

明兰微惊:虎爷动手了韩三虽是投身来的其家眷却都属良籍

这倒不曾屠老大懊丧道只把人先看了起来这当口不宜发落回头再算账

明兰疲惫的点点头:这就好该打该杀等侯爷回来再拿主意

像她这样崇尚和平懒散生活方式的人却要被迫不断处理这类事真是厌倦极了又安抚了屠老大几句反正这位卧底明显没成功也不必过分懊恼以后防微杜渐就是了

到了第三日上戒严虽还未解但气氛明显松动好些心急难耐的人家已偷偷遣小厮互通消息了最先来信的是英国公府再次询问一切平安否还道明兰若缺人手东西无论是侍卫大夫还是伤药汤剂尽管问她去要——张夫人还笑言前夜英国公府白戒备了一夜早先预备的物事一点儿没用着

明兰心中感动难怪这几十年来张夫人在京城贵眷圈中始终是数一数二的人物观其行事确有气魄没过多久这位有气魄人物的闺女也来了信;短短一封便笺却是笔迹暴躁怒气连连

前日夜里国舅府也不太平却实实在在是单纯的劫财——愚姐徒耗光阴近廿载自负张门虚名薄有积威应无有敢捋虎须之辈实未料到竟有前夜之劫

张氏真是长见识了从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有蟊贼胆肥到敢欺上她的门来郁闷了半天才想到这家原来姓沈不姓张话说哪怕她老子现下兵败的名头满天飞英国公府方圆三里之内依旧没有敢开业的扒手

信中道没有内鬼招不来外贼就其根底却是邹家在外头招摇露财惹来的麻烦

邹家在外头做了什么明兰问道

来报信的小厮说话也是一脸晦气:…邹家那群黑心肝的说国舅爷在外头重伤若有个好歹世子转眼就要袭位了娘舅大石头到时候还不得事事请教着夫死从子看姓张的还挺得起来唉审问出来后我们夫人也是气的不行…

酒肆胡言却叫有心的地痞匪类留了心着意灌酒结交一番后套出了沈家内宅的虚实当下便趁京城变乱黑夜中打着邹家的名号骗开沈府后门摸进去后一番砍杀抢掠

亏得张氏早有戒备闻讯后忙领着护卫们赶去杀贼寻常蟊贼如何敌得过英国公府练出来的勇丁未待几时已是杀的杀擒的擒

张氏积了一肚的窝囊气——话说那些准备原是为了更严肃更大型的政治迫害的好不好

当下便以贴身软弓亲自射伤数名贼人其中两个勇悍的贼人被擒后见一屋子妇孺犹自狂妄满嘴污言秽语的吓唬张氏怒极二话不说刷刷数剑削下那两贼的耳朵甩在地上喂了黑獒——当时满场肃穆沈府众人敢出声

那小厮说的一脸自豪明兰心中直叫乖乖

至此后沈府上下见了张氏都绕着走;张氏其后数十年的日子也过得极有派头妾侍不敢顶嘴继子女不敢啰嗦若说因祸得福也未可知这且按下不提

除此外段家钟家以及耿家的女眷尚未从宫中回家个中情由仍不得而知;去薄家和伏家的小厮终于有了回信俱是在途中遭袭困于民户直至戒严松动才赶忙回来报均道这两家一概无恙——尤其是薄家一家女眷早早随着薄老夫人去了乡下

盛府来信最厚长枫执笔洋洋洒洒十几页明兰耐着性子读完忍不住吐槽‘三哥威武’其实经过很简单那日盛老爹照常上下班吃了一碗饭半只烧鸡后开始检查长枫的功课刚训到‘这回秋闱若还不中就要…’狠话还没放出外头开始大乱

京城戒严盛老爹不得已待业两日至今无法复工——文官的情形大多如此;只能说相比上回逆王作乱重灾区转移了

简单一封家书大事没有小事基本也没有却是通篇辞藻华丽押韵讲究光是感叹时局不稳就一气用了三个典故连厨上大娘不能上街采买新鲜菜果都要吟一句‘凌霄生乱灶君叹’的自编体打油诗

团哥儿原本眼睛睁着滚圆乌溜怎么哄也不肯睡觉结果明兰将信念给儿子听方读了一页半小胖子就耷拉下脑袋昏昏欲睡

得了不指望你读书了以后还是跟着你老子练胸口碎大石罢明兰很认命的摸摸儿子胖乎乎的小胳膊腿小肚皮一起一伏已然睡着了

郑家的消息姗姗来迟直至掌灯时分方才得信——却是比国舅府遭贼的消息更糟糕

那小厮哽咽道:…我家老太爷前日去了今儿上午老夫人也…也没了

三日内连接两老都病故了

明兰惊得非同小可:这是怎么说的好端端的怎么说没就没了……她有心想问个究竟可郑大夫人治家严厉那小厮只是摇头多一个字也不肯说

…这些年来老太爷和老夫人始终没断了病…大夫人叫小的传话说眼下她和二夫人都腾不开手待得了空再与顾侯夫人细细分说

明兰见那小厮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却依旧措辞得当规矩半点不乱心下佩服郑大夫人的本事叫绿枝抓了把铜钱赏他后叫人送了出去

崔妈妈目送人影消失在门口才道:夫人这事儿不对呀前几日咱们送酿了一冬的果子酒去郑家郑老太爷和老夫人不还好好的么老话说细细扁担弯弯挑这这……连续‘这’了几遍也说不出下文来

明兰明白她的意思越是多年缠绵病榻的老人家越是少有急刻亡故从病危到断气多要拖上三两日两老前几日还没什么事就此猝然过世实在奇怪

想了半日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明兰只恨自己想象力贫瘠抱着枕头困惑了一夜结果次日一早就有人上门给她解惑来了

刘夫人穿着件半旧的赭石色暗金丝盘纹妆花褙子头上勒了条一指宽的暗红色细绒抹额正中镶有一颗大珠脸上抹着粉鬓边插着小红花活像新社会翻身致富版的刘姥姥

彼时明兰正在用早饭顺嘴就招呼了一句谁知刘夫人张口就说好执起筷子就吃

她似是心绪甚喜边吃还边夸:妹子家里吃的就是考究啧啧这糯米羹熬得香哟…里头都搁了些啥呀哎哟喂妹子生得俊家里这油果子炸得也俊……

明兰对这个比喻感到绝望扯动嘴角干笑道:哪里哪里都是先前传下来的食谱钟鸣鼎食之家连厨娘的手艺都是代代相传的哪家不有几道压门面的独门菜姐姐若喜欢赶明儿我使人抄几份送去

别介别介刘夫人连忙摆手咧嘴笑道说实在的家里老小都不惯京城的吃食年前特特从蜀中请了个厨子过来我就那么一说妹子别往心里去……打小老人就说去人家家里一定要多夸夸又自说自话的絮叨了半天

明兰张了张嘴又闭上

刘夫人也非一味唠叨吃完饭抹嘴净手不待明兰发问她已十分自觉地说起来意:昨儿半夜他爹回来哟哟喂身上都是血…哎哟这个不说了怕吓着妹子…他爹吩咐了我好些话叫我今儿来说个明白好叫妹子宽心别愁坏了身子…嗯这个…从哪儿说起呢我说妹子你最想先问啥呀

当然是顾廷炜死了没侯府安全了没太夫人那老妖婆完蛋了没啊啊啊——可惜不行这是古代她是朝廷钦封的一品诰命夫人

明兰活活把话憋死在嗓子眼里干笑几声道:自然是皇上皇后现下安好否我们做臣子的最惦记的就是这个了

刘夫人仿佛十分感动妹子果然忠君爱国

感动完为表示自己的政治觉悟也不遑多让她开始给皇帝唱赞歌

……那群跳梁小丑平日鬼祟行事暗中勾连还当自己多高明呢殊不知当咱们皇上乃旷古…那个…不多见的明君添上星宿下凡对这些早就瞧得明明的不过看在先帝的份上想给圣德太后和睿王母子留些情面谁知……

明兰忍着被酸倒的牙插嘴道:当真与圣德太后睿王有关

可不是妹子以为是哪个吃了雄心豹子胆的敢假传圣旨骗大臣家眷进宫刘夫人抹抹干燥的眼眶好像乡下哭丧队的主唱哎哟喂我们皇上呀那是多厚道的天子那圣德太后一不是皇上亲妈二没有晋位过皇后为着先帝爷的一句话我们皇上是晨昏定省千依百顺二十四孝体贴入微呀……

明兰深深认为后三个成语恕不合适不过眼见人家情绪正爆发不好提醒

……把人捧着供着却还不知足非要谋了圣上的皇位才罢休还有那容妃真真一伙的狼心狗肺哟…亏得郑大将军赤胆忠心不然咱们皇上岂非糟了暗算…

接下来刘夫人足说了大半个时辰——其中一半是歌功颂德小桃换了两壶茶水绿枝添了三次点心才堪堪将此次变乱的经过说了个大概

其实照明兰判断圣德太后那伙人固然居心叵测然众人森森热爱的忠孝双全的敬天爱民的皇帝大人也未必纯洁无辜如小羊羔

这几年来随着帝派势力壮大(张沈顾郑段刘等)皇帝行事愈见凌厉不遗余力的削弱圣德太后一系人马文官重臣中要么是以姚阁老为首的死忠皇帝派要么是像已致仕的邹阁老那样和稀泥装傻派

当年在先帝榻前顾命的几位老臣中那些死命鼓吹皇帝要孝顺圣德太后的早在这几年里不知不觉地被架空或是‘被告老’了

至于三四品及以下的……睿王毕竟年幼到底要说他有多正统也不见得青壮阁臣中就没几个愿蹚这争位的浑水

眼见今上的帝位愈来愈稳固膝下几位皇子也渐渐大了圣德太后一系急得跟猫挠心似的另一方面皇帝每每见了聪明灵秀的睿王也跟喉头里卡着根刺般不舒服

圣德太后一系想动手但没寻着好机会不敢动;皇帝明知他们有不轨之心但不能主动出击怕招个不奉养妃母不照拂子侄的恶名

两派如此僵住了——好比文明社会中两国都想开片但谁也不愿背负挑起战争的烂名声所以就不断互相挑逗求神拜佛希望对方赶紧开第一枪

到了去年皇帝自觉具备了压倒性的优势开始耐不住了

于是他布了个一箭N雕的局

犹记得数年前羯奴趁新帝继位之际大肆南下劫掠最后虽被打退但仍旧占去数座西北边镇皇帝厉兵秣马数年终于齐整大军讨伐找回这口气——这是第一只鸟

大军西进京城空虚绝妙的谋反‘好机会’不轨之徒蠢蠢欲动恰能引蛇出洞——这是第二只鸟

圣德太后出身西北望族数十年来其家族在地方盘根错节姻亲遍地动辄把持西北军政(积极传递张顾大军兵败消息的就是这帮人)皇帝暗中吩咐薄老将军征敌次之主为剿平地方;倘若圣德太后按捺不住了最好倘若对方忍了下来那就趁机一举去了这个西北大患——这是第三只鸟

据说还有几只别的小鸟但刘夫人说不清明兰自也猜不到

皇上也忒险了大军尽出倘有个万一…这这可怎么好…押得大固然赢得多可若赌神菩萨不保佑却也容易连底裤都lose掉

咱们皇上是什么人那是真龙天子下凡……刘夫人再度热情讴歌了一遍皇帝的英明神武才道出真相——皇帝早密旨郑大将军为间与刘正杰里外呼应可定大局

京城的兵权分三一为刘正杰的禁军二为郑大将军与另一武将共执的诏卫三为五城兵马司要造反至少得策反三中其一

三路人马中除了郑大将军外其余几个指挥使俱是皇帝亲自拔擢的寒门武将当同为世家子弟的睿王亲信去游说时郑大将军假作答允预备待事发后一举成擒好人赃并获

应该说郑大将军的任务完成得很好——通常老成持重的人装起相来更有说服力事情进行到这里还是十分顺利

不过没曾料到不光皇帝知道安插细作进敌营对方也知道还一下安了俩

变乱那日上午皇帝照常下朝后忽得一个倒栽葱就此晕迷不醒圣安太后和皇后六神无主只知啼哭;宫中乱作一团圣德太后趁机发难

是容妃下的手明兰听得眼如铜铃皇上多宠爱她呀帝后的夫妻情分本来还不错为了她皇后不知闹过几次别扭了

刘夫人恨恨道:就是这狐媚子天底下的小老婆都不是好人;

他爹说是圣德太后诓容妃说除大皇子和二皇子容妃之子最年长;等皇帝驾崩后——呸呸可不是我说皇帝驾崩的是他爹说的咳咳咳也不是他爹说的是圣德太后说的——把谋害皇帝的罪名往皇后母子身上一推三皇子就能登大宝了

这种鬼话容妃也信明兰觉得匪夷所思往日进宫觐见她还觉得容妃智商蛮高的呀圣德太后好好的自己有孙子干嘛要立容妃之子为帝呀

刘夫人大声讥讽:那种以色…以色呃伺候男人的狐媚子有什么脑子了圣德太后连哄带骗说反正睿王也不是她亲孙子只逢年过节见个几面情分薄的很倒是三皇子时常在她跟前孝敬很是喜欢…再说了容妃不是跟皇后不对付么等大皇子即位还能有她们母子的好果子吃

明兰默然皇后虽然宽厚却不是个会做戏扮贤惠的人容妃生性高傲出身又高这些年来圣宠不断兼之三皇子出息风头直逼前头两位皇子;后妃之间常是针尖对麦芒一言不合有时还要太后去说合

恐惧和贪念是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诱饵

那现下呢龙体可安康了明兰心知皇帝此刻定然无恙仍抑制不住后怕

刘夫人双手合十对着头上连连拜了几下:哎哟我的佛祖哦…亏得咱们皇上洪福齐天因前儿彻夜批折子那日早上就有些不得劲素日爱吃的酥茶酪子只用了两口…真是老天有眼了…

她早暗中把容妃的十八代祖宗连同祖宗的姘头一齐骂了个遍皇帝若倒下似顾段之流的武将兴许还有活路可她男人这般做内卫密探起家的十有□凶多吉少

明兰也默默朝虚空拜了几拜——皇帝若有个好歹顾廷烨就是连羯奴单于的七舅老爷都活捉了怕也是祸福难料

不单内宫圣德太后一系于旁处也下足功夫竟策反了五城兵马司的副总指挥使腾安国

明兰眨眨眼眼前浮现一位年近五十目光阴仄的汉子她疑惑道:我记得这位腾指挥使…不是潜邸出来的人么…

刘夫人啐了一口不屑道:正是这人说起来他跟皇上比旁人都早没什么本事吧却爱摆老资历那年圣上三十寿宴笑称他爹和国舅爷几个为‘五虎’他居然耍酒疯进京后还埋怨圣上不够重用呢也就是咱们皇上厚道不然哪个理他

明兰暗叹不语

沈顾段几个各个青壮目前还在不断建功立业腾安国本有怨念眼看越发没了出头的机会难免生出‘搏一搏’的念头

两厢串通后腾安国藉职权之便陆续放了许多江湖打扮的反贼人马进城;未几刘正杰察觉出不对来前去责问五城兵马司总指挥使窦老西

正当窦老西查出内情之时却于回家途中受刺身亡为防刘正杰发觉逆党不得不立即发作还一不做二不休的想连刘正杰一道除去

如此一来内有容妃外有腾安国刚‘叛变’的郑大将军傻眼了

——亲说好的里应外合一网打尽呢

总算皇帝事先安排周到加之郑骏机警有谋行事果敢于要紧关头反戈一击将圣德太后与睿王母子先行擒获再与刘正杰兵合一处将失了主心骨的逆贼一举击溃

天老爷保佑现下外头总算太平了他爹今早已解了戒严刘夫人不忘替丈夫表表功又道妹子尽管放宽心他爹说了昨夜八百里加急送到英国公那路大军压根没事还大破敌酋金帐呢现下正赶着回京平乱他爹说这叫什么…什么敌…

诱敌明兰平静道不知为何她似乎早就知道了

刘夫人拍腿笑道:对就是诱敌

当初为使效果逼真张顾大军传来冒进惨败的消息时皇帝明知这是预定的诱敌之计却只能憋着板着张锅贴脸作‘龙颜愠怒’状

演技不错满朝文武都被瞒过了;也因如此圣德太后愈发放心得动作起来

刘夫人见明兰神色平静反有些担心;她清楚记得头回见到明兰时鲜果子似的娇嫩漂亮孩子般的无忧无虑可如今呢眼前的孕妇已是即将临盆血色不足身形消瘦眉头间拧着一抹难言的疲惫

妹子你可别埋怨他大兄弟呀这事儿连他爹事先都不知道可见皇上瞒得多严实了他爹说都是西北的那群臭官儿忙着报兵败的信儿不然依着往例隔那么老远哪那么快传得满城风雨兴许没等妹子听说假信大胜的喜报就来了呢

明兰在袖中轻轻摊开手掌掌心湿凉她坐姿不动微笑道:这有甚么好怨的总不成为着宽婆娘的心叫男人把军国大事的底细都先交代一番罢……姐姐你还是与我说说咱侯府那夜遇袭之事罢

哎哟瞧我这脑子刘夫人笑着自拍脑门然后压低声音妹子你料得不错那夜来害你们府的还真是你们家三爷

明兰激张瞳孔随即归于平静作出忧心的模样:姐姐这话当真三爷到底是顾家骨血光是几个奴才说瞧见怎好将那么顶帽子扣过去

刘夫人心中明白打包票道:他爹办事妹子你放心前日天没亮他爹不是遣人赶来了么那伙贼人叫追上后叮了桄榔一通乱打有些逃出城去有些被捉住……

老三叫当场捉住了明兰捂胸口惊呼

刘夫人尴尬:那倒没有

明兰微微失望却还安慰道:那刘大人定有旁的斩获了

刘夫人松口气赶紧道:他爹审了几堂就都招了贼人说他们原是城外的山贼俩月前受了这笔买卖去接头的是个老头而那夜领他们来这儿却个年轻人听他们老大叫什么‘三爷’的有细细说了形貌那年轻的可不是你家老三么他爹立马领人把你家太夫人的宅子给围了你家老三果然不在家倒从地窖里捉出个姓鲁的管事拉出来一认哈正是那接头的老头

明兰沉吟片刻道:那我们三爷只是打家劫舍不是谋反从逆咯

那可不见得刘夫人别有深意的笑了笑他爹说了寻常打家劫舍怎么就时辰算得这么准了恰好皇宫那头出了事这头你们老三就来逼杀嫂嫂侄儿了

明兰静静的看了刘夫人一会儿心中透亮低声道:多谢姐姐了我都省的侯爷和刘大人亲如兄弟果然没托付错人

刘夫人心道这个好没白卖笑吟吟的端茶碗喝起来

其实照刘正杰估计顾廷炜交游广阔应该只是暗中知道了些谋反的皮毛但并不曾入伙本想等打听清楚了确切日子再行发作;谁知那日变生肘腋圣德太后一系猝行谋反顾廷炜来不及周全布置只好亲自出马将山贼接进城来并带路去夜袭侯府

严格来说顾廷炜只能算杀人放火加害嫂侄不算谋逆造反罪不及父母子孙——可是干嘛分这么清呢刘正杰是特务头子又不是青天衙门

再说了以刘正杰的职责事前既未察觉容妃娘家的异状也未探知腾安国叛变虽说事后平叛有功但到底有些失察哪如来日顾廷烨的功劳大

想到这里刘夫人对明兰愈发殷勤备至有问必答

老三…这会儿逃出城外去了吧…明兰迟疑的发问

刘夫人点点头一同逃出去的还有好些逆贼他爹说都逃不远的何况现下他家宅子已叫看住了唉只可怜一家妻儿老小了……做女人的性命富贵哪由得自己

明兰心中冷笑那老妖婆可算不得可怜这件事恐怕她才是主谋祸首顾廷炜不过是个跑腿的可是朱氏……她是那么的希冀着未来……

两人对坐为着不同缘由一起唏嘘

良久明兰隐隐记得似乎还有一事不明…哦对了昨儿郑家来报说他家老太爷和老夫人都没了这…姐姐可知为何…

她也就一问本不指望对方回答谁知刘夫人长叹一声苦笑道:这可真是无妄之灾了变乱那日外头纷传郑大将军谋反说得有鼻子有眼家里瞒都瞒不住郑老太爷素来忠直气得堵住一口痰当场就去了老夫人伤心了两日几次哭晕过去谁知昨儿一早郑大将军赶回家说清缘由后老夫人乐得发疯没缓过气来也…跟着去了…

明兰半张着嘴惊得不能自已

老爹是活活气死的老娘是活活乐死的乍悲乍喜老人家还真受不住此役郑大将军痛失双亲然而却彻底从皇帝心腹的姻亲完美过渡为皇帝的顶级心腹

——好好好一条流血的仕途搏的就是命

刘夫人的来访犹如一场及时雨既解了疑惑又宽了心

许是最近思虑太过明兰浑身不得劲脚面肿得像馒头脸上浮得像挨了两耳光脖子凸起细细的青筋活似被人卡住了喉咙

摸着她身上突起的骨头崔妈妈唉声叹气——多少年辛苦喂养呀一夜回到解放前了

明兰歉疚的抚着肚皮记得怀团哥儿时哪怕连道都走不动了也是红光满面精神抖擞这回却弄得这般……手掌贴着腹部感受那稳健有力的胎动慢吞吞的却很规律好像八十岁的老爷爷在踱步她笑了这孩子将来定是个慢性子

崔妈妈没有答话她盯着明兰的肚皮掰着手指算日子

其实明兰已至产期可历年有眼色的婆子都说隆起没下去胎儿还未落入盆骨;请张太医来瞧后道大约还要七八日最多十日十一二日也没准——险些叫崔妈妈打出去——尽管他说的确是大实话

(林太医曰:大夫这种生物从来到世间那日起每个毛孔都滴着医术和口才)

产期稍有延迟是正常现象明兰也不心急只安安心心的歇息养胎对崔妈妈的指令无有不从努力恢复到吃吃睡睡的作息状态

外头解开戒严后各路亲朋陆续来探望明兰顺带瞻仰下那犹带着暗红血迹的大门和石阶头一个上门的居然是盛老爹

明兰吓了一跳盛紘也吓了一大跳自打小女儿进了寿安堂都白白胖胖多少年了乍然一副枯黄瘦弱的模样他忍不住道:当初我就说嫁武官多少不便到底不如许给文人的好偏你娘乐得忘乎所以一口就应了

明兰呆呆道:爹何时说过这话她怎么从没听说

盛紘似乎意识到口误轻咳一声支吾道:…当初…来给如兰…咳咳说亲时…

明兰恍然——是顾廷烨当初来盛家行骗…哦不提亲时

想着又斜眼去瞄盛紘心道您拉倒吧其实您当时心里也乐得很不过道行高深比王氏含蓄罢了

时光如箭转眼团哥儿已能打酱油了盛老爹也两鬓斑白明兰忽的全不记恨了笑得露出两颗白生生的牙齿挥着小手绢送故作威严的盛老爹离去

好罢这个极品爹虽各种不靠谱曾为了新家庭忘记嫡母为了小三忘记原配后来又为了前程忘记‘真爱’……不过也用了十几年了凑合得了

上午送走爹下午女儿就来了

袁姐夫亲自护送尚未显怀的华兰婷婷袅袅的走进屋来一见明兰就红了眼眶扶着门框哀声道:你个不省心的小冤家怎么这模样了若叫老太太瞧见还不定多心疼呢

明兰晃了晃险些歪倒在炕上这等娇嗔啼哭的做派长姐便是十几岁时也不曾有过;一时适应不良

自打怀了这胎华兰忽多愁善感起来见花谢就哽咽见雏鸟离巢就含泪风吹起几篇落叶都要伤心一阵偏袁姐夫如今很捧她臭脚夫妻俩自得肉麻有趣

大姐夫不用外头忙么明兰疑惑

华兰撅着嘴:我要来瞧你他不放心便跟上头告了半日假

这档口京城里哪处不得用人你…你…明兰痛心疾首你们就可劲儿的作吧

话说这回变乱人人倒霉袁姐夫却时来运转

他在五城兵马司中官职不低却未受收买腾安国正考虑着是否该提前除去谁知袁姐夫因惦记马场生意告假说要去口外腾安国乐不可支的当即准假

回家后忽闻华兰有孕袁姐夫乐傻了死活不肯离开便躲在家中陪老婆结果全程赶上京城动乱——领一帮小兄弟猛然间杀出去居然立下不小的功劳

同样运气很好的还有墨兰老公作为父丧的丁忧人士完全没受到波及还领着家丁帮邻街人家打退了趁火打劫的蟊贼——永昌侯府的邻居非富即贵梁晗一时赞誉不断

这回后五城兵马司必得好好整顿一番你姐夫说四妹夫怕有机会出头了华兰慢条斯理的剥开一枚粽叶蜜饯唉若墨兰懂事好好过日子以后也不见得差了

唠嗑毕又叮嘱明兰好好养胎发挥完长姐情怀的华兰心满意足的回去了

其后两日煊大太太狄二太太甚至康允儿也来探望始终无人提及太夫人;段钟耿三家女眷是一齐来的每个都带着大包小包鲍鱼人参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一个劲的说明兰于乱中且不忘她们足见仁厚

其中耿太太尤其激动拉着明兰连连道:妹子是可靠的下回我一定全信妹子的话不然也不会吃那番苦头

钟太太假咳一声轻捅了她一胳膊:哪里还有下回以后就天下太平了

耿太太自知失言却不肯服输:就你心眼多我说的是旁的事什么翻修宅邸呀待人接物以后都信妹子的

见两人这般段夫人摇头笑道:你们俩呀一道吃过那么大苦头也算共患过难还闹个不休等将来做了祖母曾祖母我看你们还吵不吵

明兰听得有趣四人一齐大笑——至于这几日究竟在宫里吃了什么苦头这三人却谁也不肯说

到了变乱后第九日刘正杰终于将全京城肃清连隐藏在四方边角的渣渣清除干净或格杀或擒拿多数赶出城外由埋伏在城门外的郑骏驱至东面

叛军想着毕竟京师卫戍不好离开太久便与一道被算作逆贼的散碎蟊贼共一千多人团团聚于城东三十里的落山坡稍事休整谁知忽杀出一支彪悍铁骑堵住山谷口霎时漫天火苗箭矢一片血海

天色昏黄明兰坐在饭桌前慢悠悠的喝着鸡汤

隔着半座京城三十多里的京郊坡地仿佛也能听到落山坡的震天杀声远远漫起滚滚浓烟其间金赤的火焰傲然闪动天色愈暗火光就愈亮似是故事里的神仙身披战甲踩着烽烟雷鸣下凡来诛妖降魔

巳时的梆子声咚咚传来因白日睡太多明兰此刻了无睡意便摇着把大蒲扇坐在廊下仰头看那浩渺繁星树叶带着古朴的清香丝丝钻入鼻端星星点点的萤火虫颤颤悠悠的在檐下扑腾飞蛾在水晶灯罩上轻轻拍翅发出仿佛书页翻动的声音

睡意渐渐上涌正想起身回屋明兰忽听见园子里一阵吵杂似是惊喜的欢呼不等她反应过来只见一个黑乎乎的高大身影站在庭院那端

那人停了停一步步的走过来宽阔的肩上撑起暗红色大氅两边露出金光闪闪的狰狞猛兽两头虎首张口齿锋尖利欲嗜

透过繁茂的枝叶稀疏的月光照在那人脸上身上猩红的浓稠凝结在暗金的铠甲上满脸浓密的络腮胡子遮住了大半面庞只一双黝黑的眸子明亮炽热如昔

明兰觉得嗓子发干心头乱跳握着扇柄的手心有些黏思念太久以致反忘了初衷一旁的小桃绿枝在说什么她全然听不见只那么一动不动站着定定望着他

胡子缓缓走近哑声开口头一个字却先破了音:…我我回来了…

仿佛远方擂鼓低沉鸣动隐隐传来惊心动魄的消息幽香凉爽的庭院中飞蛾的扑扇声叶尖露珠的滴落声明兰耳畔寂静忽然不知此刻是梦是醒

是不是适才在廊下已经睡着了此刻只是梦中……

胡子一个大步上前用力抱住她扑面而来的血腥与尘土气息捏得发痛的肩和臂才让她清醒过来她呆呆的去摸他的脸:哦你回来了喉头堵住了似的千言万语此刻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胡子搂了她良久捧起她的脸你想说什么

明兰愣愣的:仗打赢了么没落罪罢

胡子咧嘴笑道:都赢了我率一骑人马连夜赶回来的张老国公还在后头压阵呢有俘获首级还有羯奴单于的虎头金帐

明兰想笑又想哭傻在原处像忽然被老师叫起来小学生一副呆相

胡子搂着她坐到廊下摸着她枯黄干裂的头发怜惜道:……你丑了

明兰立刻清醒了用力捶他肩膀狠狠道:你还不是一副恶鬼模样

大半年的风餐露宿征讨杀戮无尽数日连夜驱马狂奔继而一场厮杀胡子也消瘦憔悴极了颧骨高高耸起眼眶深陷配上漆黑的面皮一脸的凶神恶煞与恶鬼颇有几分神似——和枯瘦干黄的明兰倒很登对

夫妻对坐有太多话想说反一时想不出说什么好

胡子一遍遍巡梭明兰目光从脸上身上到硕大的肚皮上…我真怕…怕她不测怕她生病怕她忧心……兵败之事我该早告诉你的免得你担忧

说不介意是假的可又能怎么办呢你不告诉我是对的顿了顿她接着道你听闻郑大将军的事了吧郑老太爷和老夫人三日内全没了

胡子叹道:可惜了郑大哥最是孝顺……他是裹着孝领兵出城伏击的

明兰默了会儿才道:君不密失国臣不密**这道理我懂

若说亲近郑家父子是骨肉至亲几十年父慈子孝;若说忠心郑老将军一腔赤胆铁骨铮铮;更别说郑老夫人一辈子与世无争纵是如此不能说就是不能说

这是血的规则

作为家人能做的不过是信任和坚强

何况薄老夫人曾说过做武将家眷的若男人真战死了也没什么好寻死觅活的拉扯孩儿长大就是了明兰语气沉重

胡子毫不犹豫的点头这话是没错不过……他忍不住道也别事事都学薄老夫人

这是为何她深深觉得薄老夫人乃一代奇女子每回祸事她都能神奇的避过

薄老帅少时无家无恃一书香门第机缘巧合受其大恩;是以当薄老帅求娶那家女儿时人家不好回绝可那姑娘不乐意天天等着守寡改嫁老帅说便是为这口气他也要活得比婆娘长

明兰听的发笑:乱讲我听说薄老帅也是名门子弟不过家道中落而已

胡子一脸‘成功人士总会有各种关于成长背景的美妙猜测’笑道:你听那胡说薄老帅的老家在不知哪处的山沟沟里自小连个大名都没有升小校时才连夜抓了个算命瞎子给改的名

那薄老帅的原名叫什么

胡子道:小时听老爷子说过仿佛带个‘狗’字只不知是二狗还是狗剩抑或狗蛋什么的……

明兰笑得弯下腰去胡子让她靠 在自己怀里一手牢牢包握她的手另一手轻轻捋着她的头发空阔安静的庭院忽的宁馨可爱起来

静不过一会儿侧厢响起幼儿的哭声夫妻俩醒过神来明兰摸着胡子肩上的金虎头笑道:团哥儿知道爹回来了你先换身衣裳再去瞧他罢

衣裳就别换了领军武将无旨不得入京我是偷着进城来的先抱一抱儿子我这就得赶回去……

后面的话明兰没听清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半响她才尖叫着:你这是私自进城啊你你你……你有没有毛病呀记挂妻儿叫人递个话进来不就完了干嘛非要自己来你知不知道无旨入京是什么罪名你当那群言官是摆着好看的呀你岳父早不在御史台混了没人罩着你啦你个大傻瓜你还看看什么看……

胡子哈哈大笑这时崔妈妈抱着团哥儿出来胡子一把抱起小胖子用力亲了几口然后交还给崔妈妈大步流星的转身离去走前还摸了一把老婆的脸蛋

明兰怒极用力将扇子掷过去跺脚骂道:你个大白痴回去给我好好写谢罪折子求得皇上谅解老娘可没兴致去送牢饭

回复的是一串响亮大笑从外头远远传回院来笑声敞明快活之极仿佛这寂静幽夜刹那已是春暖花开

明兰气了半天忽觉自己双手叉腰凸肚叫骂不正活脱一把‘茶壶’么睡眼惺忪的小胖子呆呆望着母亲仿佛在惊奇——明兰忍不住捂嘴轻笑

……

胡子夜里回来过的事不到天亮就传遍整座侯府丫鬟婆子杂役连同管事们好像忽然有了主心骨各个精神抖擞早早起来打扫庭院整理花草满府一片勤快火热的景象

明兰反有些懒懒的身子发沉提不起精神来

到了中午武英阁大学士亲往城外颁旨平叛的五百轻骑方能依序进城

因为胡子没刮胡子尽管骑在最前头满街的大姑娘小媳妇都没搭理他只把荷包鲜花什么的不断往后头几个俊秀小将身上招呼

连老耿都得了几个正乐呵着冷不防在人群中瞥见自家管事目光炯炯顿时吓的冷汗直流在宫门前一下马忙不迭的把荷包果子都塞给身边副将

金殿之上例行嘉奖劝勉规矩繁琐继而议政……待胡子回家已是天暗

刚牵辔下马只见刘管事提着脖子等在门口颠颠的跑上前来侯爷您赶紧进去罢夫人要生啦

胡子心头一紧拉回缰绳再度上马勒马抬前蹄轰然踢开正门在所有人瞠目中径直往里疾驰而去在嘉禧居前下了鞍扔了缰绳三步并作两步往里跑去

却见主居周围俱是人各个抬着脖子等消息;里头却被翠微清空了闲杂人等只几个婆子丫鬟来来回回的端送热水白布等井井有条

胡子本想抬脚就进屋去看却被一群婆婆妈妈拦在庭院直道这个规矩那个忌讳他是重规矩守礼之人倒没硬闯;可心头烦躁不安急的团团转又无可作为正一肚子火忽瞥见一个憨憨的少年在树丛边张头缩脑他过去一把揪住喝道:臭小子你在这儿做什么嗯……手里拿的什么

石小弟怀抱一把条凳遮遮掩掩一愣神间:呵呵…呵呵这个…哦我怕侯爷累给你端凳子坐呢其实不是;但他十分敬佩自己的急智

谁知一旁侍立的顾全笑了起来:石头哥你就别唬人了这是给小桃姐端的罢

石锵脸上发烧好在他生得黑也不显眼;原绷紧面皮等着责骂谁知胡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忽拍着他肩微笑道:知道心疼老婆了嗯将来有出息

未等他乐胡子忽又补上一句:从现下算起夫人一个时辰内生今年就给你办婚事两个时辰那就明年三个时辰就后年小子依此类推罢

石小弟傻眼记得当年嫂子生小侄女时足足折腾了一天一夜适才刚过去两个时辰这这……呜呜他不要七八年后再讨媳妇呀

见少年惊恐交加面皮青白胡子满意的撩开手——嗯心里舒坦多了

屋中断续传出低低的痛楚呼声胡子背负双手在庭院里一圈一圈的走直绕得石小弟头晕眼花天旋地转大约绕了两三百圈屋里终于传出欢呼声继而是细细的婴儿啼哭声只见崔妈妈擦着手出来满脸堆笑:生啦夫人生啦又是个哥儿

石锵紧抱条凳差点喜极而泣;崔妈妈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心道这孩子倒比正经家里人的还激动

婴儿粉红娇嫩被强盗似的亲爹抱在怀里却不害怕淡定的瞥了胡子几眼淡定的歪头睡去;因生他时恰好一家团圆便起乳名‘阿圆’小哥俩刚好凑一对

胡子喜欢的不得了一会儿赞儿子手指纤长必是个会读书的一会儿又说生得像娘将来定然风度翩翩张大后摘下京城第一美男子的名头哈哈哈哈……

明兰累得满头大汗正躺着歇息闻听这话没好气的翻下白眼奋力砸了个枕头过去——皮埃斯目前京城第一美男子的称号仍由某齐姓已婚男子保持

胡子轻巧接下枕头笑呵呵的坐在床头亲亲妻子又亲亲儿子心中满足喜悦忽叹道:这会儿皇上若叫我致仕我定一口应下

此后几日胡子忙的甚至见不到清醒状态的妻儿

远征大军尚在外头更别说甫平息变乱暗底下还有多少从逆多少要犯潜逃如何处置圣德太后和睿王母子……商讨捉拿叛贼余党抄家缉拿三司会审入罪定名布防京城等等等拉拉杂杂一大摊子胡子日日是鸡叫出门猫叫回家连剃胡子的功夫都没有

如此折腾了三四日到了第五日皇帝终于良心发现放郑大将军回家奔丧另几位重臣也各得了半日的假还是轮流的

郑家置好灵堂后可怜两子都不能在亡父亡母跟前守着总算长子儿女不少好歹撑住了场面——其实哪怕没有儿女守灵端看日日祭拜之人串流不止热闹红火堪比菜市场又有圣旨厚葬就知郑家情势正好

煊大太太去过后绘声绘色的将情形说给明兰听聊解产妇闷闲末了迟疑得说了件事——那日落山坡激战后检首论功时从死人堆里扒拉出了顾廷炜的尸首据说第一轮乱箭齐射就死了;将尸首送回宅子太夫人当场晕死过去醒来后大半个身子动弹不得

明兰不欲多语淡淡道:薄熙小将军家学渊源他领的箭阵自是凌厉无双对这种明火执仗要害她母子性命的人管他去死呢

煊大太太笑笑也不再多说其实照她看来来探望明兰母子的贵家女眷不见得比去郑家祭灵的少可见顾廷烨眼下圣眷正隆而那顾廷炜居然敢邀集山贼上侯府杀人放火何止胆大包天简直疯了傻子才会替他家说话

次日总算轮到胡子休沐午间便与明兰在炕上用饭炕桌上摆一盘清炒芥兰一碟蜜汁胭脂鹅脯一条鲜美的清蒸鲈鱼另一大盅荷叶口蘑鸡汤

胡子吃相凶猛吃得八分饱才撂下筷子微微叹气道:说起来这竟是回来后与你吃的头一顿饭呢很伤感很感慨

明兰盯着他的脸:你什么时候去把胡子刮了吧

这段日子你都一个人吃饭吧继续伤感

你胡子上没挂汤么要不要巾子

胡子不悦了瞪眼道:你就不能好好说话么

好好好我说我说……我说什么呀我说明兰咬着筷子想半天我挺着个大肚子一不能踏青游玩二不能吃酒看戏连拜佛都怕庙里人多冲撞了……每日都是吃饭睡觉看账管孩子日复一日有甚好说的……你这一去就是半年行军打仗的见闻可不比家里的鸡毛蒜皮精彩得多么还不若你说我听

不知怎的这句话像把闸刀一下关掉了胡子的说话兴致胡子沉默了许久才平淡道:有件事早就该跟你说了一直没功夫…曼娘母子…

他顿了下明兰提起一颗心找到我部大军处了

明兰艰难地咽下米粒那然后怎么样了呢这家伙真可恶说一半留一半极端缺乏讲故事的基本素质

胡子正待开口外头忽传来顾全恭敬的声音:回禀侯爷耿大人到了在门房等您呢您是这会儿过去呢还是请耿大人等会子

皇帝的假不是白给的其中一个重要行程就是去郑家祭灵是以同日放假的顾耿二人相约结伴齐去胡子稍稍沉吟看向明兰道:不好叫老耿等他家也是一大摊子事等着我们早去早回晚上把蓉丫头叫来咱们一家人吃顿饭

哦那好吧……明兰耷拉着耳朵不情不愿的嘟嘴被吊起了胃口断在此处别提多难受了

胡子翻身下炕整理衣装转头瞧见她失落的模样好笑的摸摸她的耳朵:也没什么大事跟咱们过日子干系不大你若耐不住想知道我去叫谢昂那小子来跟你说

明兰略一迟疑随即用力点头天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难道要吊她一下午的胃口既然他敢让个外人来说这事那她就敢听

胡子出门后夏竹和小桃合力撤下饭桌换上个半旧的如意菱角边小炕几夏荷从外头拿进几个晒得滚烫的靠垫塞到明兰身后顿时腰后一片暖热熨帖的舒服又指挥两个婆子搬了架两折的八仙过海绡纱屏风放在屋子正中间

女孩们堪堪收拾停当绿枝领着顾侯的贴身侍卫小队长谢昂进来了

谢昂跟随顾廷烨多年生死阵仗也见得多了此刻却红着脸拧着手活像个刚过门的小媳妇隔着屏风给明兰行过礼绿枝给他搬了把凳子坐高高大大的小伙子偏身只敢坐一半那姿势别提多秀气含蓄了

谢小兄弟别拘束了你跟侯爷这么多年了就跟自家亲戚一般明兰努力放柔声音企图使他轻松些

不不敢…小的…亲戚怎敢谢昂头都不敢抬明明隔着屏风什么也看不见他却死活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敢动

明兰继续道:侯爷跟我说了过两年再给你谋个好出身将来成家立业就好了

不不不必…我娘说叫我多跟侯爷几年…眼下就好就好谢昂一边辞谢一边在肚里哀怨侯爷为甚给他摊上这么个差事主母和侯爷的前任外室——多尴尬的话题

明兰又柔声说了几句见谢昂始终羞羞答答终于泄气道:侯爷忙得厉害叫你跟我说说你就说罢

谢昂目光茫然:说啊哦…那事儿…他心中一团乱这个…从哪儿说起呢…

屏风后传来平静的声音:就从你见到曼娘时说起罢侯爷说还是你最先发现她们母子的

谢昂叹口气:也不算发现实是……他停顿了下似乎在想如何措辞

那是刚收复西辽城不久前段缩在草甸子里装了大半个月的孙子总算在粮草耗尽前引出了单于大军血战一场后咱们大获全胜可也死伤不小便到西辽城里休整那日神箭营的小薄将军忽来寻我说他帮着去城北土窑给饥民放粮时遇到一领着病重孩童的妇人自称是咱们侯爷的家眷说的有鼻子有眼……

谢昂咽了口唾沫想去窥伺主母的脸色结果只看到屏风上的吕洞宾正在自命风流的捋胡须何仙姑看人的眼神很风骚他只好继续道:我吓了一跳赶忙过去看谁知竟是曼娘姐…呃我早先在江淮时就识得她的…

那时曼娘处处以顾夫人自居着意结交车三娘夫妇等人还非常主动的对一众小兄弟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他也跟旁人一道起哄着叫过她‘嫂子’——想及往事谢昂更不安了再次想去看主母的脸色

结果吕洞宾还在捋胡须何仙姑继续风骚

我不敢自作主张忙回去报了侯爷侯爷跑去一瞧什么也没说便把她们母子带了回去可怜昌哥儿已重病的昏迷不醒他微微叹息当初他还将那男孩举至头顶过军营重地不好随意进人侯爷便将人带至一小院先找了大夫去瞧昌哥儿

其实没这么简单他省略了些叫他不舒服的事

到了小院后顾廷烨面色极难看张口就问:你来干什么

曼娘饱含热泪:二郎我来与你生死相随呀哪怕死咱们也要死道一块儿以及诸如此类的肉麻话她并不知前日大胜只道听途说还以为张顾大军是龟缩在西辽城中

亏得当时小薄将军已遣散众人院中只有谢昂和几名亲信回营后众兄弟闲聊——

一个说:生死相随唱戏呢怪恶心人的兄弟还真叫你猜中了

另一个说:死什么死哥儿几个把脑袋别裤腰带上眼看回去就是荣华富贵这丧门星说什么疯话若不是……看老子捏死她婆娘嘛男人出门打仗就该好好在家伺候老人带孩子跑来添什么乱

一个有些知情的道:我听说咱们副帅早年在江湖上混过少年人嘛风流大约沾上了个甩不脱的女人

又一个出来插嘴:瞧那娘们要脸蛋没脸蛋要身段没身段老得跟我娘似的咱们副帅相貌堂堂瞧上她什么了呀

莫不是榻上本事好老货老货才去火哦

——荤段子上场哄堂大笑

军中女子只有洗衣妇和营妓又不能常去光顾一帮大老爷们闲时只能说些上官的八卦来解闷——再说了良家女子哪有曼娘这等轻佻的行径这等不尊重的说话众兄弟虽无恶意但口气中自然带上些鄙夷和轻蔑谢昂听得难受暗替顾廷烨难堪

他晃晃脑袋赶紧继续说下去:……谁知昌哥儿已是重病不行了不论随军的大夫还是城中的名医瞧过后都说没救了公孙先生说若在繁华的大城里还好说可西辽那种穷乡僻壤又逢流民肆虐过几阵缺医少药的连吃的都不大够…唉…

屏风那头轻轻‘啊’了下清脆的瓷盖碗相撞声里头道:难道昌哥儿…死了…

谢昂低低道:是已化了骨灰请后头的公孙先生带回来到时再入土下葬

那曼娘呢明兰急急道

昌哥儿是顾曼二人间唯一牵连这会儿死了曼娘能善罢甘休

谢昂沉默了会儿口气艰涩道:从曼娘被带回去起侯爷就将她们母子分隔开…到死都不肯叫她再见昌哥儿一眼…

他虽幼时胡闹过但总的来说人生坦荡光明那几日于他几可说是噩梦他只盼以后再不用记起偏此刻还得细细说给主母听

曼娘一开始紧着纠缠男人可侯爷根本不理她只叫人将她关在屋里给吃喝衣裳没几日京城辗转送来一封刘正杰的信侯爷看过后叫人开锁曼娘一出来就迫不及待的要诉说自己的深情和不易侯爷一言不发的听着曼娘自说自话了半天直说的口干舌燥涕泪横流终于住了口

侯爷这时才开口很平静的:说完了那么我说当初我跟你说过倘若你再敢进京再敢去纠缠明兰我叫你这辈子见不着昌哥儿我的话你记着么

曼娘不死心又哭又说:你还提她她在京城吃香喝辣根本不在意二郎的死活只有我只有我惦记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见到了你……

侯爷不理她撂下一句:我说话算话从此刻起你休想再见昌哥儿一面然后扭头离去

曼娘又被关回屋里开始嚎哭着要见儿子大夫奉命来告诉她说昌哥儿正用人参片吊着命就在这几日了曼娘不信说侯爷要骗去她的儿子满嘴诅咒叫骂几日都不歇;骂累了开始哀哀哭求不停的哭每天哭哭得好像嗓子冒血了哭的满院的人都快疯了……

终于侯爷又得空回来了一趟叫放出曼娘来见

曼娘前面说了些什么谢昂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最后她瞪着血红的眼睛蓬头散发状如疯癫:二郎难道你真的对我没有半分情义了么

她其实早已哭哑了偏还捏着尖细嗓子仿佛在台上唱戏般拿腔作调语意婉转配上砂石般嘶哑粗糙的声音竟如鬼魅般阴森——彼时西辽城里懊热不堪可听见那句话谢昂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侯爷第一次对着曼娘露出表情那么反感那么倦怠甚至带了几分匪夷所思:你到底要我说多少遍很早很早起我就厌憎你了

他叹了口气我是真的对你早就没情分了为什么无论我说多少遍你总也不肯信

粗莽了小半辈子的谢昂头一回听出这两句话下的深深的无奈

曼娘傻呆呆的像抽空了精气只余一具空壳也不再哭闹几日后昌哥儿过世火化前侯爷让曼娘去看一眼

公孙先生也是早识曼娘的与旁人不同他初见曼娘就十分厌恶于是当场讥讽道:这孩子本就不甚健壮还被你硬带着千里奔波忍饥挨饿病又不得及时医治白白拖死了一条小命都是你这好母亲的功劳

对着儿子的尸首曼娘痴痴笑着忽然满嘴胡说八道起来半说半唱又时哭时笑旁人也听不清楚只知道她抱着儿子尸首直说要回家

明兰指尖微颤午后温暖的阳光似乎突然冰凉一片好像小时听聊斋里的故事妖异诡秘的鬼怪从地底下潮湿的土壤酝酿出可怖的阴冷

她颤声道:曼娘她…她疯了…

谢昂点点头忽想起隔着屏风主母瞧不见赶紧出声:没错公孙先生和几位大夫也都这么说

说到这里他也是唏嘘不已

他是正经的良家出身家有薄产父亲早亡后寡母宠溺得厉害纵得他每日在市井中胡闹顽劣不堪十五岁时闯下大祸险险没命被顾廷烨救下后开始老老实实的过日子每日扎马步吊砖块练习刀枪棍棒还要写字读书——顾廷烨从不客气那阵子他没少挨揍终长成了今日叫寡母骄傲欣慰的谢昂

顾廷烨于他可谓半师半主他既畏又敬

当初他还暗暗羡慕过想这位顾大哥就是有福气哪怕流落江湖也有红颜知己相随可这一路看来却是愈发心惊害怕——这哪是红颜知己简直是索命债主

有件事他谁也没告诉

那时有个羞涩的邻家女孩扎着红艳艳的头绳模样秀气暗中恋慕着顾廷烨常来送些衣服鞋帽车三娘觉着她人品不错既然顾廷烨死活不喜曼娘便想等那趟买卖回来把这姑娘说给他为妾好日常伺候

曼娘得知此事后没露半分不悦反拼命善待那女孩自责不讨顾廷烨喜欢把那女孩感动当曼娘如亲姐某日深夜那女孩不知何故跑去一条僻静巷子被三五个恶徒欺侮了

女孩次日就投湖自尽了红色的头绳漂在水面上良久才下去

顾廷烨回来后没人提起这件事

很久之后谢昂才意外得知真相——是曼娘诓那女孩深夜出去的

顾廷烨虽也混江湖和众兄弟同吃同睡毫无架子可他的孤僻倨傲他的讥讽自嘲甚至某些不经意的细致习惯总无时不刻流露出他与众不同的高贵出身

众兄弟从不敢随意跟他打趣造次

谢昂更加不敢

他想反正顾廷烨也决意不要曼娘了自己就别多嘴了徒惹侯爷不快只不知旁人是否晓得内情反正那之后车三娘再不肯理曼娘

叹口气正要接着说忽听背后一阵熟悉的稳健脚步他忙起身拱手:侯爷回来啦

胡子笑着迈步进来挥手挪开屏风放这劳什子做甚然后坐到明兰身边将下巴搁到她肩上亲昵道:下午睡过没别是我走后一直说到现在罢

明兰扯出笑:小谢兄弟说故事的本事好我听得都入迷了

哦是么胡子浑似不在意

谢昂感觉额头冷汗滴下仿佛回到十几岁时又要挨揍了

谁知胡子居然冲谢昂笑笑:得了你回去歇着吧明儿咱们还得忙

谢昂如临大赦飞也似的逃了出去

天气渐热胡子在外头跑了一圈早是浑身大汗到净房中匆匆浇了两瓢温水冲洗换了身干净的白色绫段中衣出来

他搂着明兰再度坐回去老耿惧内的毛病更重了从郑家出来我叫他来家里吃杯茶他死活不肯跟有鬼在后头撵似死命打马回家

明兰揉着他**的头发郑家两位姐姐可好怕是累坏了罢

胡子拧了她一把瞪眼道:女眷的事我怎么知道又叹可郑大哥…唉…足瘦了一大圈听说还呕了血

说到这里夫妻俩一齐唏嘘郑家的离奇际遇

胡子四处看了下两个小子呢

团哥儿不肯睡觉要找姐姐顽叫崔妈妈抱去了阿圆饿了叫乳母抱去了

胡子皱眉道:既饿了为甚你不喂他还记得生长子时头两个月大都是明兰喂的

明兰扭着帕子懊恼道:这回我没吃的给阿圆

胡子摸着她微黄的发梢内疚道:都是我不好连累你没好好休养

明兰叹道:是呀谁家都有麻烦的亲戚可哪家也没咱们三弟这么厉害的比蓉姐儿的娘也不遑多让老公还不错可惜要捆绑销售给你两个死敌

胡子神色一冷又柔声道:适才你们说到哪儿了

明兰犹豫了下才道:说到昌哥儿没了曼娘疯了然后去看他的神色

胡子并无半分阴郁或尴尬泰然自若的坐到明兰对面执壶倒茶先自饮一杯才道:其实到那地步下头也没什么可讲的了不过……

他抿了下唇我还是说说罢

明兰直了直身子表示洗耳恭听

这回出门时日久反能静下心来想些事张老国公老笑话我说我以前想太少现下又想太多可我不能不想以前的我做什么都错说什么都没人信;愿意信我好好听我说话的只有曼娘……谁知还都是演出来的胡子自嘲一声将把玩的茶盏平平放下

曼娘是个极好的戏子可惜没得登台不然定能成个红角儿胡子仿佛在说一个陌生人而非一个与他纠缠了近十年的女人

初识她时我觉得她是一潭清可见底的泉水心思简单性子温柔待我知道她用心之深什么身世可怜什么兄长外逃乃至余家……我当时觉她是一潭浑水布满蛛网污浊不堪及至后来嫣红过世我方才惊觉她实为见血封喉的毒水

明兰暗自吐槽:若非被老娘喝破了不论清水浑水毒水你还不一样喝得欢

其实甫知她本来面目时我并没很怪她不论是骗我数年还是搅黄余家亲事引嫣红去闹事……我觉着只缘她对我一片深情说实话那会儿我虽气曼娘骗我但心里还有些隐隐高兴到底她不是为着侯府而是看中我这个人想跟我名正言顺的做夫妻罢了

明兰想撇嘴忍住了——人家喜欢的未必是你不过是一个可以实现她梦想的男人而已可以是任何有本事有担当的高门子弟

谁知胡子下一句就是:后来我才知道她为之深情的根本不是我而是她的执意她的妄念

明兰默了

当时我尽管没很怪她但有一件事我心里是透亮的曼娘数年来能诓得我团团转而未露一点马脚可见厉害我当时就明白了她是不可能甘心居于人下的除非我娶她为妻否则她若为妾定不会放过主母……可是我从没想过娶她为妻

幼时老父对自己的种种嘉许其中就有期望自己能娶一房好妻室可究竟怎样才是好妻子呢老父说不明白动不动四个字四个字的教训什么家世清白品行端方温善贤良大方得体——若是娘家再有些助力就更好了

小男孩并不解其中的深意懵懵懂懂间记在小小的心底

胡子凝视明兰微微而笑你曾说我‘瞧着放荡不羁骨子里却是最守规矩的’那会儿我气得直想把你丢回江去不过回去后辗转深思觉得还真有些道理

明兰反射的缩了下脖子呵呵呆笑

怯怯柔弱的神情虽很惹人怜爱但哪家的高门正室是这幅模样的;出身卑微不是错但缺乏足够的教养无法大方得体的待人接物;曼娘擅女红能唱会跳还懂些经济学问然而见识浅薄每每诉苦毕接下来就跟她没话说了

便是在他将曼娘当做一潭清泉时也不认为她能做自己的妻子

像‘臣不密**’这种话曼娘非但说不出来就算硬记了下来怕也无法理解其中深意而他将朝堂见闻和来往人情说与明兰听明兰非但能懂还能吐槽得头头是道

……他只是同情她的身世敬佩她的骨气喜欢她的柔顺劝慰想照顾她给她衣食无忧的下半辈子仅此而已结果什么身世骨气柔顺——居然还都是装出来

你不一样胡子望着明兰目光温柔和煦咱们总有说不完的话

明兰迎上他的目光静静微笑:……对咱们总有说不完的话宝姐姐很好什么都好偏偏宝玉喜欢林妹妹就其根本不过是气味相投有说不尽的话

不过说一千道一万不过是侯门公子的顾二瞧不起戏子出身的曼娘罢了曼娘恐怕早就看明白了是以再三激我劝我叫我弃家自立胡子轻嘲自己

刚离家远行那段日子我又是烦闷又是丧气没出息时还想过既都成了混江湖的下九流了还有甚么可瞧不起别人呢索性就跟曼娘过算了反正还有两个孩儿可是…谁知…他轻轻揉着额角手背上浮起暗色青筋

谁知嫣红死了明兰平静的替他接上

胡子放下手眼神坚毅……是嫣红死了也绝了我对曼娘的念想

我不是嫣红想嫁的嫣红也不是我想娶的短短那几个月她的所作所为固然不是个好妻子我也不是个好丈夫可离家远行后我还是觉着对不住她

他伸手替明兰拉了拉薄毯我曾想过若她不愿再与我过下去我愿与她合离叫她好好改嫁一应过错骂名俱由我来担反正我的名声已够坏了可到后来我却一点替她报仇的意思都没了

哪怕是我出门三年五载她因耐不住寂寞做了错事我多少也能谅解谁知才三个多月的功夫就红杏出墙还珠胎暗结她也欺我太甚……

他双眉一轩嘴角扯出一丝冷笑给我戴绿帽子的居然还是顾廷炳那种货色若非秦氏成心把事弄大嫣红原本还想买通大夫把那野种栽到我头上

太夫人当然不愿嫣红生下孩子哪怕是野种也不行眼看着老大就快无嗣而终了老二又自行破家出门倘若老二留下个嫡子那就多一分变数

胡子似是深觉耻辱未消忍不住又道:说句不中听的江湖上的血性汉子若有知道自家兄弟受了这等欺侮的一刀结果了奸夫□怕多的是拍手称快的

明兰嘴唇微动很想就古代出轨男女的处理问题发表一些意见不过想起沉塘等历史悠久的习俗还是闭上了嘴

到底是拜过天地的夫妻没有情总该有义到了这个地步我与余嫣红是无情也无义了她死也好活也罢我全不在乎胡子叹道可不该是…不该是曼娘…

在这件事上曼娘所显露出来的阴毒邪恶缜密以及心狠手辣都远超出他对寻常女子的想象;自己不过是酒醉后对长随稍稍流露出宽宥之意曼娘就非要了嫣红的命不可

若说之前种种他还能自圆其说是曼娘痴心所致这次终叫他彻底死了心

幼时老父曾拿着《名臣录》和《神武志》将历朝历代那些了得的文臣武将的为人行事一篇一篇说给他听文有文道武有武德非心志坚毅身正形直不能拒天地间之鬼魅侵袭;谆谆教诲言犹在耳——这种坏了心术的女子他决不要

可即便如此我从未想过让她死或旁的什么坏下场她到底伴我度过那段日子我不愿再见她却也盼着她们母子能自去好好过日子饱暖一生这话说出来大约老国公又要说我滥情了…明兰你…他目光急切

明兰平静的看着他的眼睛:我懂我明白

与很多人的臆测相反其实他是个很重情义的人因为缺少所以更懂得珍惜哪怕是假象下的美好也曾宽慰过他无助暴烈的少年时代

我最不明白曼娘的地方我不论如何义断情绝不论怎样给她难堪一遍一遍的真心回绝她仿佛活在自己的世界中认死了自己的念头非要以为我对她还有情

胡子有些困惑难道非要我打断她的手脚割她几根手指她才肯信

放曼娘母子去绵州是他给曼娘唯一的一次机会其实他已寻觅好了几处合适的人家倘曼娘再有纠缠就彻底带走昌哥儿另处抚养——他自幼饱尝无母的苦楚想着曼娘千不是万不是总归还是爱孩子的

谁知出征前石铿夫妇将一件往事告诉了他他当时就决心回来后立刻将昌哥儿带离曼娘身边谁知还是晚了一步

曼娘像个无底洞永远摸不到底知道她会骗人谁知她还敢杀人知道她敢杀人谁知她连亲人也下得去手唯一的兄长就那么利用完丢弃掉——为达成她的目的竟是无所不为多阴损的事都敢做

扒去她身上一层又一层的皮底下是那样的腥臭和丑恶;他无比惶惑不敢相信这个女子竟是他曾喜欢过的曼娘

他记起在西辽城见到曼娘时她正持一根木棍在饥民中左劈右打又狠又准无人敢靠近她们母子——他识得她这么多年一直以为她身子病弱顶多会些花拳绣腿直至此刻才知她的功夫岂止不错

他当时就冷汗直冒想起那年曼娘撞向身怀六甲的妻子彼时他还认为这是一个绝望女子想同归于尽的激愤之举此刻想来哪怕曼娘当时抱着昌哥儿也能在伤害明兰的同时很好的保存自己——他的心陡然间冷硬无比

遇到她是我倒霉;遇到我她更倒霉

时过境迁他现在可以这样平静的为他和曼娘下个简单的注解

明兰挺了挺坐僵硬的背脑子仿佛麻木了般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做什么抬头去看胡子黯淡宁静的面庞她竟有些可怜他

那年我发落曼娘母子去绵州你怪我……他很艰难的发出声音怪得对

明兰张嘴欲言胡子伸掌捂上你先听我说明兰只好闭嘴耐心听着

我不想辩解什么你说我没真心待你这话一点没错可我也不是天生的凉薄我曾真心待人过可下场呢被瞒骗被欺侮被冤屈无处可诉无人可信……只能跳出去往外走扒下顾侯次子的衣裳冠佩名字一切的一切把心挖出来把头低下去从新来过从新学起

男人声音低沉沙哑像两块粗糙的石头在互相抵磨

最终我学会了遇事先三思利弊好坏正反…学会了抵御算计也学会了算计别人他惨然而笑杀死以前那个顾廷烨才能活下去

明兰眼眶中慢慢浮起一抹湿热心房处酸涩近乎疼痛一个侯府贵公子怕是连一碗面几文钱都不知道那么一无所有的去讨生活何其不易她知道她都知道

那阵子时局并不好多少人对我们虎视眈眈等着我们出错老耿被参过沈兄被参过连段兄弟那么忠厚的人都被鸡蛋里挑过骨头我比不得他们在皇上心中亲厚所以我不能出错

他伸掌包住明兰的手痛声道知道你们母子平安后我头一个想到的不是担心你害怕替你出气竟是如何稳稳当当的将曼娘之事压下去你后来怪我怨我都对就我这样的后来居然还敢埋怨你不真心待我真是混蛋之至

他用力捏拳指关节惨白得咯吱作响

到祖母出事时你跪在病床前哭得那么伤心那么掏心掏肺为了替老太太讨回公道你全然豁了出去生死富贵万死不肯回头我这才如梦初醒——原来我走了那么多路学了那么多得失进退却忘了最要紧的…忘了怎样真心待人…

他发声已近嘶哑似是扯裂陈年的羊皮卷话音落下一颗泪珠掉了下来天际开了一道缝亮光乍现命运对他从来都不是坦途越过坎坷历险跋涉回头望去竟发现遗失了珍贵的以往

明兰哽咽出声反手压住他的拳头:不是的是我小心眼你在外头办差那么难我能眼下这么风光的日子不是我聪明不是我人缘好更不是我八面玲珑会做人做事不过是你在朝堂上有体面大家才处处奉承我捧着我……

泪水滴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滚烫炽热

你人前人后护着我不肯叫我受一点委屈京城里谁不羡慕是我不知足是我……明兰在唇下咬出一排深深的齿痕泪珠大颗大颗下来是我害怕怕你有朝一日不喜欢我了那我该怎么办所以我总爱斤斤计较多一份少一寸一点不肯吃亏就怕有那么可怕的一天到来我会伤心到死的

她终于痛哭出声忍了许久的隐秘心事忽然敞开到日头底下一切的原因竟是那么软弱那么自私那么 让自己羞愧

其实我早知道你的心意你待我好不单单只是要一个会治家会生儿育女的妻室你是真心诚意的爱我尊重我哄我快活想叫我过的无忧无虑……可我就是装不懂因为我怕我怕……

胡子笨拙的拿袖子给她擦泪:你…你别哭月子里不能哭的…说着他自己又滴下一大颗泪珠

明兰哭得更厉害了

他们抱在一起头挨着头身子挨着身子泪水莫名淌个不停濡湿了衣襟和袖子像两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互相抚慰着温暖着

他们都早早的被现实磨去了天真和热情在生活中学会了各种伪饰对人对事充满戒备和提防小心翼翼不肯轻易相信

直至翻山越岭猜疑伤心犹豫绕上一大圈路这才发觉原来想要的近在咫尺

——这是曼娘最后一次出现在他们的谈话中他们的生活中

作者有话要说:实在没办法一章写完还有一章

这两万字写得我伤筋动骨呕心沥血推翻重写了三四次全部加起来原稿有六万字我的妈呀

和上章隔了十天分摊开来的话大约每天两千三百字摊上我这么个龟毛又该写长章的作者这文的读者们真口怜……呜呜对不起鞠躬

下章很快就能交代完了总算松一口气

仔细算算这文写到这里全部出场的或没出场的人物竟有七八十个之多其中至少有二三十个需要交代结局光是人物大纲就列了十几张纸哎呀我的妈呀……

谁再敢跟偶说种田文好写偶跟谁急

[上一章] [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章]
推荐阅读
相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