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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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为第一章少年英侠(一)由于疏忽弄错了书卷,非常抱歉)

【写于1999年,006年第三次修稿,010年第八次修稿。原用笔名东方玉】

浓云如墨,蛰雷鸣然。

暴雨前的狂风,吹得漫山遍野的草木,簌簌作响,虽不是盛夏,但这沂山山麓的郊野,此刻却有如晚秋般萧瑟。

一声霹雳打下,倾盆大雨立刻滂沱而落,豆大的雨点击在林木上,但闻遍野俱是雷鸣鼓击之声,电光再次一闪,一群健马,冒雨奔来,暴雨落下虽才片刻,但马上的骑士却已衣履尽湿了。

当头驰来的两骑,在这种暴雨下,马上的骑土,仍然端坐如山、跨下的马,也是关内并不多见的良驹,四蹄翻飞处,其疾如箭,左面马上的骑士,微微一带缰绳,伸手抹去了面上的雨水,大声抱怨道:

“这里才离沂水城没有多远,怎地就谎凉成如此模样、不但附近几里地里,没见过半条人影,而且竟连个躲雨的地方都没有。”说话间,魁伟的身形,便离蹬而起,一挺腰,竟笔直地站到马鞍上,目光闪电四下一扫,突地身形微弓,铁掌伸起,在马首轻,拍上一下,这匹长程健马,昂首一声长嘶,马头向右一兜,便放蹄向右面的一片浓林中,急驰了过去,马蹄踏在带雨的泥地上,飞溅起一连串淡黄的水珠。

右面马上的骑士,撮口长啸一声,也自纵骑追去,紧接在后面并肩而驰的两骑,马行本已放缓,此刻各自挥动掌中的马鞭,也想暂时躲人林中,先避过这阵雨势,那知身后突地响起一阵焦急的呼声,一个身躯远较这四人瘦小的骑士,打马急驰而来,口中喊道:

“大哥,停马,这树林千万进去不得!’”

但这时雨声本大,前行的两骑,去势已远,他这焦急的呼喊声,前面的人根本没有听到,只见马行如龙,这两骑都已驰进那浓林里。

焦急呐喊的瘦小汉子,面上惶恐的神色越发显著,那知肩头实实地被人重重打了一下,另一骑马上的虬须大汉,纵声道:

“你穷吼什么!那个树林子又不是老虎窝,凭什么进去不得?”猛地一打马股,也自扬鞭驰去。

这身躯瘦小的汉子此刻双眉深锁,面带重忧,看着后两骑也都已奔进了树林,他竟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在雨中愕了半晌,终于也缓缓向这浓密的树林中走了过去,但是他每行进这树林一步,他面上那种混合着忧郁和恐惧的神色,也就更加强烈一些,生像是在这座树林里,有着什么令他极为惧怕的东西似的。

一进树林,雨势已被浓密的枝叶所挡,自然便小了下来,前行的四骑此刻都已下了马,拧着衣衫上的雨水,高声谈笑着,嘴里骂着,看到他走了进来,那虬须大汉便又关道:

“金老四人关才三年,怎的就变得恁地没胆,想当年你我兄弟纵横于白山黑水之间,几曾怕过谁来。”

随又面色一正,沉声道:

“老四,你要知道,这次我们人关,是要做一番事业的,让天下武林,都知道江湖间还有我们‘关外五龙’这招牌,若都像你这样怕事,岂不砸了锅了。”

这被称为“金老四”的瘦小汉子,却仍皱着双眉,苦着脸,长叹了一声!方待答话,那知另一个魁伟汉子,已指着林木深处哈哈笑道:

“想不到我误打误撞地闯进了树林里来,还真找对了地方了,你们看这树林里居然还有房子,老二、老三,你们照料牲口,我先进去瞧瞧。”说话间,已大踏步走了过去。

另三个彪壮大汉,已自一涌而前,凝目而望,只见林木掩映,树林深处,果然露出一段砖墙来。但那“金老四”面上的神色,却变得更难看了,手里牵着马缰,低着头愕了许久,林梢滴下的雨水,正好滴在他的颈了上,他也生像是完全没自感觉到。

雨哗哗然,林木深处,突地传了几声惊呼,这金老四目光一凛,顺手丢了马缰,大步拧身,脚尖微点,突地,往林中窜了进去。

树林本密,树林之间空的隙并不甚大,但这金老四,正是轻功扬名关外的“入云龙”,此刻在这种浓密的枝杆间窜跃着,身形之轻灵巧快,的确是曼妙惊人的,还非常人能及。

入林越深,枝杆也越密,但等他身形再次一个起落过后,眼前竟豁然开朗,在这种浓密的林木中,竟有一片显然是人工辟成的空地,而在这片空地上,就耸立着令这金老四恐惧的楼阁。

关外五龙的另四人,手里各拿着方才戴在头上的马连坡大草帽,此刻脸上竟也露出惊异的神色来,金老四一个箭步窜了过去,沉声道:

“这里绝非善地,现在雨势也小了些,我们还是赶紧赶路吧。”

但是这些彪形大汉的目光,却仍然都凝注在这片楼阁上,原来在这片深林中的楼阁外,高耸的院墙,方才虽未看清,此刻却极为清晰的可以看出,竟全然是黑铁铸的,而且高达五丈。竟将里面的楼客屋宇,一齐遮住,“关外五龙”虽然也是久闯江湖的角色,但像这种奇怪的建筑物却还是第一次见到。

虬须大汉伸人怀,从怀中掏出一粒弹丸来,中指微曲,轻轻一弹,只听“铮”地一声,击在墙上。果然发出了金铁交鸣之声,他不禁浓眉一皱,沉声道:

“这是怎么回事?”

那入云龙金四此刻更是面色大变,转眼一望那片楼阁,只见里面仍然是静悄悄的,连半点人声都没有,才略为松了口气,一拉那虬须大汉的胳膊,埋怨道:

“二哥,您怎地随便就出手了,您难道现在还没有看出来,这栋房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那虬须大汉浓眉一轩,蓦地一抖手,厉声道:

“管他是怎么回事,我今天也得动他一动!”熊腰一挫,刷地竟又窜入树林。

入云龙金四连连跺脚,急声道:

“二哥怎地还是这种脾气。唉!大哥,你劝劝他,武林中人,走进这铁屋,就从来没有人再出来过,大哥,你这几年来虽未入关,总也该听过‘石观音’这个名字吧?’,

那当先纵马入林的魁伟大汉,正是昔年关外最著名的一股马贼。“五龙帮”之首,金面龙卓大奇,此刻面上也自骤然变色失声道:

“石观音?难道就是那南海无恨大师的传人,曾经发下闭关三十年金誓的南海仙子石琪吗?”

话声落处,烈火龙管二已从林中掠了过来,闻言竟又大笑道:

“原来在这栋怪房子里住着的就是南海仙子,我早就听得江湖传言,说这石琪是江湖中第一美人,而且只要有人能将她从这铁屋里请出来,她不但不再闭关,而且还嫁给这人。哈——想不到我误打误撞,却撞到这里来了。”

他仰天而笑,雨水沿着他的面颊,流入他满面的浓须里,再一滴一滴地滴到他本已全湿的衣服上。入云龙金四双目深皱,目光是处,忽地看到他手上,已多了一盘粗索,他面色不禁又为之一变,慌声道:

“二哥,你这是要干什么?”

烈火龙管二浓眉一轩,厉声道:

“金四,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管我的事的。”

双脚微顿,身形动处,已自掠到那高耸的铁墙边,左手找着掌中的巨索的尾端,随手一抖,右手却拿着上面系有铁构的另一端,缓缓退了两步。目光凝注在墙头上,右手“呼”地一抡,巨索便冲天而起“铮”地一声,索头的铁钩,便恰好搭在墙头。

金面龙微喟一声,大步走了过去,口中道:

“二弟,大哥也陪你一起进去。”回头又道:

“老三、老四,三个时辰里,我们假如还没出来,你们就快马赶到济南府,把烈马金枪董二爷找来……”

他话犹未了,那烈火龙已截口笑道:

“你们放心,不出三个时辰,我和大哥包管好生生的出来。”他走到墙边,伸手一拉,试了试搭在墙头的铁钩“可还受力”,又笑道:

“不但我们好生生的出来,而且还带出来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长笑声中,他魁伟的身躯,已灵猴般攀下巨索,霎眼之间,便已升上墙头,这烈火龙身躯虽魁伟,但身手却是娇健而灵巧的。

人云龙面如死灰,等到那金面龙已自攀上铁墙,和管二一起消失在那高耸的铁墙后面,他竟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噗”地坐在满是泥泞的地上。这阵暴雨来得虽快,去得也急,此刻竟也风停雨止,四下又恢复于寂静。但觉这入云龙频频发出的叹息声和林梢树叶的微籁,混合成一种苍凉而箫索的声音。挂在铁墙上的巨索,想必是因着金面龙的惶乱,此刻仍未收下,随着雨后的微风轻轻地晃动着,人云龙的目光,便瞬也不瞬地望在这段巨索上。

“大龙帮”中的三爷,黑龙江上的大豪杰,翻江龙黄三胜,突地一挺身躯,大声道:

“大哥他们怎地还未出来——老五,你看已近三个时辰没有?”始终阴沉着脸,一言未发的多手龙微微摇了摇头,阴沉的目光也自瞪在墙头上,墙内一无声息,就是从未有人进去过,也绝不会有人从里出来似的。

翻江龙目光一转,转到那坐在地上的入云龙身上,焦声又道:

“老四,进这房子去的人,难道真的没有人出来过吗?”

入云龙目光呆滞地留在那灰黑的铁墙,缓缓说道:

“震天剑张七爷,铁臂金刀孔兆星,一剑霸南天江大爷,再加上武林中数不清的成千上万的人物,谁都有着和二哥一样的想法,可是——谁也没有再活着出来过。”

他语声方顿,多手龙突地一声惊呼,一双本来似张非张的眼睛,竟圆睁着瞪在墙头上,“五龙帮”素来镇静的多手龙,此刻也变了颜色,翻江龙心头一跳,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那黑铁墙头上,突然现出了一双白生生的玉手,一双春葱般的手指上,戴着一个精光隐现的黑色指环。

这双玉手,从墙后缓缓出来,抓着那段巨索,玉手一招,这段长达六丈的巨索,竟突地笔直伸了上去,在空中画了个圈子,和那双纤纤玉手一齐消失在黑铁的墙头后面。

入云龙忽地从地面上跳了起来,惶声道:

“已有三个时辰了吧——”

声未落,死一样静的铁墙之后,突地传出两声惨呼。

这声惨呼一入这本已惊愕住了的三人之耳,他们全身的血液,便一齐为之凝结住了。因为根本无法分辨,就能听出这两声令人骨悚的惨呼,正是那金面龙和烈火龙发出的。

“翻江龙”大喝一地声,身扑人林中,霎眼之间,也拿了一盘巨索出来,目光火赤,嘶哑着声音道:

“老四、老五,我们也进去和那妖女拚了。”

纵身掠到墙边,扬手挥出了巨索,但是他心惊之下,巨索上的铁钩,“铮”地击在铁墙之上,却又落了下来。

“多手龙”目光在金四面上一转,冷冷道:

“四哥还是不要进去的好,就把已前誓共生死的话,忘了好了。”

缓步走到墙脚,从“翻江龙”手中接过巨索的手臂一抡,“砰!”地将铁钩搭在墙头上,拉了拉,试了试劲,沉声道:

“二哥,我也去了!”双手一使劲,身形动处,便也攀了上去。

“翻江龙”转过头,目光亦在金四面前一转,张口欲言,却又突地忍住了,长叹了口气,猛一长身,跃起两丈,轻伸铁掌,抓着了那段巨索,双掌替拔了几把,彪伟的身躯,也自墙上升起。

只听“砰砰”两声,入云龙知道他们已落人院中了,一阵风吹过,林梢的积雨“簌”地落下一片,落到他的身上。

暴雨已过,苍穹又复一碧如洗,这入云龙仍立在仍然积着水的泥地上,面上的肌肉,痛苦地抽搐着,缓缓地走到墙角,但是伸手一触巨索,但又像是触了电似的退了回去,他双手掩在面上,深深地为着自己的怯懦而痛苦,但是,他却又无法克服自己对死亡的恐惧。

暮色渐临,铁墙内又传出两声惨呼——

夕阳漫天之下,浓密的丛林里,走出一个瘦小而又懔悍的汉子,颓丧地坐在马上,往昔的精悍之气,此时却已荡然无存,在这短短的半日之间,他竟像是突然苍老了许多。

两滴泪珠,沿着他瘦削的面颊流了下来,他无力地鞭策着马向济南城走去。

夕阳照在林中的铁墙上,发出一种乌黑的光泽,墙内却仍然一片死寂,就像是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似的。

夕阳西下,绚丽的晚霞,映着官道这旱田里已经长成的庄稼,灿烂着一片难以描摹的颜色,木叶将落未落,大地苍茫,却还有些寒意。

秋风起矣,一片微带枯黄的树叶,飘飘地落了下来,落在这棵老榕树下,落在那寂莫流浪人的单薄衣衫上,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捡起这片落***腰站了起来,内心的愧疚,生命的创痛,虽然使得这昔日在武林中,也曾叱咤一时的入云龙金四,已完全消失了当年的豪气。但是,这关外的武林高手,身手却仍然是矫健的。

他微微有些失神地注意着往来的行人,但在这条行人颇众的官道上赶路的,不是行色匆忙的行旅客商,就是负笈游学的士子,却没有一个他所期待着的武林健者。于是,他的目光更呆滞了,转过头,他解开了缚在树上的那匹昔日雄飞,今已伏枥的瘦马缰绳,喃喃低语着道:

“这三年来,也苦了你,也苦了你……”

抚摸着马颈上的鬃毛,这已受尽冷落的武林健者,不禁又为之唏嘘不已。

蓦地——

一阵宏亮的笑语声,混杂着急剧的马蹄声,随着风声传来。他精神一振,拧回身躯,闪目而望,只见烟尘滚滚之中,三匹健马,急驰而来,马上人扬鞭大笑中,三匹马俱已来到近前。

入云龙金四精神徒长,一个箭步窜到路中。张臂大呼道:

“马上的朋友,暂留贵步。”马上的骑士笑声倏然而住,微一扬手,这三匹来势如龙的健马,立刻一齐打住,扬蹄昂首长嘶不已,马上的骑士却仍腰板挺得笔直,端坐未动,显见得身手俱都不俗。入云龙金四憔悴的面上,闪过一丝喜色,朗声说道:

“朋友高姓大名,可否暂且下马,容小可有事奉告。”

马上人狐疑地对望了一眼,征求着对方的意见,他们虽然知道立在马前这瘦小而落魄汉子的来意,但一来这三骑士,武功俱都不弱,并不惧怕马前此人的恶意;二来,却是因为也动了好奇之心。目光微一闪动后,各各打了个眼色,便一齐翻身下了马,路上都是侧目而顾,不知道这里出了什么事。

人云龙金四不禁喜动颜色,这些年来,武林中的人一见他的面,几乎都是绕道而行,或是不视而去,根本没有人听他所说的话的。而此刻这三人劲服疾装,神色剽悍的汉子,却已为他下了马,这已足够使得他惊喜了。

这三个劲装再次互视一眼,其中一个目光炯然,身量较长的中年汉子,走前一步,抱拳含笑道:

“小弟屠良,不知兄台高姓,拦路相召,有何见教?”

入云龙金四目光一亮,立刻也抱拳笑道:

“原来是金鞭屠大爷,这两位想必就是白二爷和黄三爷了,小弟久仰‘荆楚三鞭’的大名,却不想今日在此得见侠踪,实在是三生有幸。”

他话声微微一顿,近年来声名极盛的“荆楚三鞭”中的二银鞭白振已自朗声一笑,截断了他的话,抱拳朗笑道:

“兄弟们的贱名,何足挂齿,兄台如此抬爱,反叫兄弟汗颜。”他笑容一敛,转过语锋,又道:

“兄弟们还有俗务在身,兄台如无吩咐小弟就告辞

了。”

入云龙金四面容一变,连声道:

“白二侠,且慢,小弟的确有事相告。”银鞭白振面色一整,沉声道:

“台兄有事,就请快说出来。”入云龙金四忍不住长叹一声,神色突然变得灰黯起来。这三年来,他虽已习惯了向人哀求,但此刻却是难免心胸激动,颤声道:

“小可久仰‘荆楚三鞭’仗义行侠,路见不平,尚且拔刀相助。小可三年前痛遭巨变,此刻苟且偷生,就是想求得武林侠士,为我兄弟主持公道。屠大侠,你可知道,在鲁北沂山密林之中——”

他话未说完,“荆楚三鞭”已各面色骤变,金鞭屠良变色道:

“原来阁下就是入云龙金四爷。”

入云龙长叹道:

“不错,小可就是不成材的金四,三位既是已经知道此事,唉,三位如能仗义援手,此后我金四结草叩环,必报大恩。”银鞭白振突地仰天大笑了起来,朗声道:

“金四爷,你未免也将我兄弟三人估量得太高了吧,。为着你金四爷的几句话,这三年里,不知是多少成名露脸的人物,又葬送在那间铁屋里。连济南府的张七爷那种人物,也不敢伸手来管这件事,我兄弟算什么?金四爷,难道你以为我兄弟活得不耐烦了,要去送死!兄弟要早知道阁下就是金四,也万万不敢高攀来和你说话,金四爷,你饶了我们,你请吧!”.

狂笑声中,他微一拧腰,翻身上了马,扬鞭长笑着又道:

“大哥,三弟,咱们还是赶路吧,这种好朋友,我们可结交不上了。”

入云龙金四,但觉千百种难堪滋味,齐齐涌上心头,仍自颤声道:

“白二爷您再听小可一言。”唰地一声,一缕鞭风,当头击下,他顿住话声,脚下一滑,避开马鞭,耳中但听得那“银鞭”白振狂笑着道:

“金四爷,你要是够义气,你就自己去替你的兄弟们报仇,武林之中傻子虽多,可再也没有替你金四爷卖命的了!”马鞭又“刷”地落在马股,金四但觉眼沙尘大起,三匹健马,箭也似的从他身前风驰而过,只留下那讥嘲的笑声,犹在耳畔。

一阵风吹过,吹得扬起的尘土,扑向他的脸上,但是他却没伸手去擦拭下来,三年来,无数次的屈辱,便得他几乎已变得全然麻木了。望着那在滚滚烟尘中逐渐远去的“荆楚三鞭”的身影,他愕了许久,一种难言的悲哀和悔疚,像怒潮似的开始在他心里澎湃起来。

“为什么我不在那里和他们一齐进那间屋子,和他们一起死去,我……是个懦夫,别人侮辱我,是应该的。”

他喃喃地低语着,痛苦地责备着自己,往事像一条鞭子,不停地鞭苔着了,铁屋中他生死与共的弟兄所发出的那种惨呼,不止一次地将他从梦中惊醒,这三年来的生活,对他而言,也的确太像一场恶梦,只是恶梦也该有醒来的时候呀!

他冥愚地转身,目光动处,突地看到在他方才站立的树下,此刻竟也站立着一个满身罗衫的华服少年,正含着笑望着自己。秋风吹起来这少年宽大衣衫,使得他本已十分英俊的少年,更添了几许潇洒之意。笑容是亲切而友善的,但此刻,金四却没有接受这份善意的心情。他垂下头,走过这华服少年的身侧去牵那匹仍然停在树下的马。

哪知这华服少年却含笑向他说道:

“秋风已起,菊美蟹肥,正是及时行乐的大好时候,兄台却为何独自在此发愁,如果兄台不嫌小弟冒昧,小弟倒愿意为兄台分忧。”

入云龙金四缓缓抬起头来,目光凝注在这少年身上,只见他唇红齿白、丰神如玉,双眉虽然高高扬起,但是却仍不脱书生的懦雅之气,此刻一双隐含笑意的俊目,亦正凝视着自己。

两人目光相对,金四却又垂下头去,长叹道:

“兄台好意,小弟感激得很,只是小弟心中之事,普天之下,却像是再无一人管得了似的。”

那华服少年轩眉一笑,神极之间,得意飞扬,含笑又道:。“天下虽大,却无不可行之事,兄台何妨说出来,小弟或许能够稍尽绵薄,亦未可知。”

入云龙金四微一皱眉,方自不耐,转念间却又想起自己遭受别人冷落时的心情,这少年一眼望去,虽然像是个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的富家少爷,人家对自己却总是一片好意。

于是他停下脚步,长叹着道:

“兄台翩翩少年,儒雅公子,小可本不想将一些武林凶杀之事告诉兄台,不过兄台如此执着要听的话,唉……

前行不远,有间小小的酒铺,到了那里,小弟就原原本本告诉兄台。”

那华服少年展颜一笑,随着金四走上官道,此刻晚霞渐退,天已入黑,官道上的行旅,也越来越少,他们并肩行在官道上。

入云龙金四寂寞而悲哀的心中,突然泛起一丝的暖意,侧目又望了那少年一眼,只见他潇洒而行,手里竟没有牵着马。

金四心中微动,问道:

“兄台尊姓,怎的孤身行路却未备牲口?”

却听那少年笑道:

“马行颠簸,坐车又太闷,倒不如随意行路,来得自在。”

又笑道:

“小弟姓柳,草字鹤享。方才仿佛听得兄台姓金,不知道台甫怎么称呼?”金四目光一台,微喟道:

“贱名是金正男,只是多年漂泊,这名字早已不用了,江湖中人,却管小弟做金四。”两人寒喧之中,前面已可看到灯火之光,一块青布酒店,高高地从道边的林中挑了出来。前行再十余丈,就是一间小很小的酒饭铺子,虽然是荒效野店,收抬得倒也干净。1

一枝燃烧过半的红烛,两壶烧酒,三盘小菜,入云龙几杯下肚,目光又变得明锐起来,回眼一扫,却见小铺之上,除了两人之外,竟再没有别的食客。逐娓娓说道:

“普天之下练武之人可说多不胜数,可是要在江湖之中扬名立万,却并不简单。柳兄,你是个书生,对武林中事当然不会清楚,但小弟自幼在江湖中打滚,关内关外的武林中事,小弟有极少不知的……”他微微一顿,看到柳鹤亭正自凝神倾听,逐又接着道:

“武林之中派别虽多,但自古以来,就是以武当、点苍、昆仑、崆峒,这几个门派为主。武林中的高人,也多是出自这几个派的门下,但是近数十年来,却一反常例。

在武林中地位最高,武功也最高的几人,竟都不是这几派的门人。他大口喝了口酒又道:

“这些武林高人,身怀绝技,有的也常在江湖间行道,有的却隐居世外,啸傲于名山胜水之间,只是这些避世的高人,在武林中名头反而更响,这其中有以伴柳先生,南荒神龙,和南海无恨大师为最。”

柳鹤亭朗声一笑,笑着说道:

“金兄如数家珍,小弟虽是闻所未闻,但此刻听来,却也觉得意气豪飞哩。”端起面前的酒杯,仰首一饮而尽,却听金四又道:

“那南海无恨大师,不但武功已然出神人化,而且是位得道的神尼。一生之中,手中从未伤过一人,那知无恨大师西去极乐之后,他的唯一弟子南海仙子石琪,行事竟和其师相反,这石琪在江湖中才只行道两年,在她剑下丧生的,竟已多达数十人,这些虽然多是恶徒,但南海仙子手段之辣,却已让武林震惊了。”烛光摇摇,柳鹤亭凝目而听,面上没有丝毫表情,那入云龙金四面上却是激动之色。又道:

“幸好两年一过,这位已被江湖中人唤做‘石观音’的女魔头,突地消声匿迹,武林中人方自额首称庆,那知这石观音又扬言天下,说是谁能将她从那间隐居的屋子里请出来的,她就嫁给那人为妻子,而且还将她南海的一些奇珍异宝,送给那人,唉!于是不知有多少人送命她手上。”

柳鹤亭剑眉微皱道:

“此话怎讲?”

金四“啪”地一声,将手中的酒杯,重重放在桌上,一面吆喝店伙加酒,一面又道:

“南海仙子美貌如仙,武林之中,人人都知道,再加上那些奇珍异宝,自然引起武林中人如痴如狂,碰碰运气。但是无论是谁,只要一走进那间屋子,就永远不会出来了,虽说这些人不该妄起贪心,但柳兄,你说说看,这‘石观音’此种做法,是否也大大地违背了侠义之道呢?”

店伙加来了酒,柳鹤亭为金四满满斟了一杯,目中光华闪动,却仍没有说出话来,入云龙金四长叹一声,又道:

“我兄弟五人,就有四人丧命在她手上,但莽莽江湖之中,高手虽不少,却没有一个人肯出来主持公道,有些血性朋友,却又武功不高,一入那间铁屋,也是有去无回。柳兄,这三年我……我不知为此受了多少回朋友羞辱、多少次笑骂,但我之所以仍苟活人世,就是要等着看那妖妇伏命的一日,我要问问看,她和这些武林朋友,到底有何仇恨?”

这入云龙金四,越说声调越高,酒也越喝越多,柳鹤亭微微一笑,道:

“金兄是否醉了?”金四突地扬声狂笑起来,道:

“区区几杯淡酒,怎会醉的了我,柳兄你不是武林中人,小弟要告诉你一件秘密,这几个月来,我已想尽方法,要和那些‘乌衣神魔’打上交道,哈!那‘石观音’武功再强,可也未必会强过那些‘乌衣神魔’去。”

他抓起面前的酒杯仰首倒入口中,又狂笑道:

“柳兄,你可知道‘乌衣神魔’的名声?你当然不会知道,可是,武林中人却没有听了这四字不全身发抖的。

连名满天下的‘一剑震河朔’马超俊那种人物,都栽在这般来无影,去无踪的魔头手上,落得连个全尸都没有,其余的人,哈——其余的人,柳兄,你该也知道。”他伸出右手的大母指来,放下在柳鹤亭面前显动着,又道:

“江湖中人,有谁知道这些‘乌衣神魔’的来历?却又有谁不惧怕他们那身出神人化的武功,这些人就好象是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但是,柳兄,这般人虽然都是杀人不眨眼,无恶不做的恶徒,但若用来对付‘石观音’——哈!哈!以毒攻毒,却是再好也没了,只可惜我现在还没有找着他们,否则——哈!”

这入云龙金四连连饮酒,连连狂笑,已经加了三次酒的店小二,直着眼睛望着他,几乎以为这个衣衫褴缕的汉子,是个酒疯子。

柳鹤亭微微一笑,突地推杯而起,笑道:

“金兄真的醉了。”整了整身上的衣裳,掏出锭银子,放在桌上,含笑又道:

“今日风萍偶聚,小弟实是抚慰生平。但望他日有缘,还能再聆金兄高论。此刻,小弟就告辞了。微一抱拳,缓步而出。那入云龙金四愕了一愕,却又狂笑道:

“好,好,你告辞吧!”“啪”地一拍桌子喊道:

“跑堂的,再拿酒来。”已经走到门口的柳鹤亭回顾一笑,拂袖走出了店门,门外的秋风,又扬起他身上的罗衫,霎眼之间,潇洒挺秀的少年,便消失在苍茫的夜色里。

入云龙金四踉跄着走了出来,目光四望,却已失去了这少年的踪迹了。在萧索的秋风里,入云龙金四愕了许久,口中喃喃低语道:

“这家伙真是个怪人——”

转身又踉跄地走到桌旁,为自己又满满斟了一杯酒,端起来,又放下去,终于又仰首喝干了。于是这间小小的酒铺里,又响起他狂话的笑声,酒使得他忘去了许多烦恼,他觉得自己又重新回到关外的草原上,跃马驰骋放怀高歌了。

门外一声马嘶,入云龙金四端起桌上的酒壶,齐都倒在一只海碗里,踉跄又走出了门,走到那匹瘦马的旁边,将酒碗送到马口,这匹马一低头,就将这么大一碗酒,全都喝干了。

金四手腕一扬,将手中的空碗,远远抛了开去,大笑道:

“酒逢知己,酒逢知己,哈!哈!却想不到我的酒中知己,竟然是你。”左手一带马缰,翻身上了马。这匹昔日曾经扬蹄千里的良驹,今日虽已老而瘦弱,但是良驹伏历,其志仍在千里,此刻想必也和他的主人一样,昂首一阵长嘶,放蹄狂奔了起来。马上的金四狂笑声中,但觉道旁的林木,飞也似的退了回去,冰凉的风,吹在他火热的胸膛上,这种感觉,他已久久没有领受过了。

于是他任意跨下的马,在这已经无人的道路狂奔着!

也任意驰奔离官道,跃向荒郊,夜,越来越深——

大地是寒冷而寂静的,只有马蹄踏在大地上,响起一连串响亮的蹄声响,但是——这寂静的荒效里,怎地突然起了一阵悠扬的响声,混合在萧索的秋风里,媲媲四散!

更怪的是,这萧声竟像是有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竟使得这匹狂奔的马,也不禁顺着这阵萧声更快地狂驰而去。

马上的入云龙金四,像是觉得天地虽大,但均已被这萧声充满了,再也没有一丝空隙来容纳别的。他的心魂,仿佛已从跃马奔驰的草原,落入另一个梦境里,但觉此刻已不在萧索的秋天,吹在他身上,只是暮春时节,那混合着百花香的春风,天空碧蓝,草如茵绿。

马行也放缓了下来,清细的萧声,入耳更明显了,入云龙轻轻地叹了口气,缓缓勒住马缰,游目四顾,他那张本已被酒意染得通红的面孔,不禁在霎眼之间,就变得苍白起来。

四下林木仍极苍郁,一条狭窄的泥路,蜿蜒通向林木深处,这地方他是太熟悉了,因为这里他曾遭受过他一生最重大的变故。

林中是黯暗的,他虽然无法众掩映的林木中看出什么,但是他知道,前面必定有一块空地,而在那块空地上,矗立着的就是那间神秘的铁屋。于是,他心的深处,就无形地泛起一阵难言的悚悚,几乎禁不住拨转马头,狂奔而去。但是那奇异的响,却也是从林木深处传出来的,响声一转,四下已将枯落的木叶,都像是已恢复了蓬勃的生气,入云龙枯涩而惊恐的心田里,竟无可奈何地又泛起一阵温声的甜意,儿时的欢乐,青春的友伴,梦中的恋人,这些本是无比遥远的往事,此刻在他心里,都有着无比的清晰。

他缓缓下了马,随意抛下马缰,不能自禁地走向林木深处,走向那一片空地。

月光,斜斜地照了下来,矗立在这片空地上,那黝黑的铁墙,显得更高大而狞恶了,铁墙的阴影,沉重地投落了下来。

然而,这一切景象,都已被这响声溶化了。入云龙惘然走了出来,寻了一块大石坐下,舒服而懒散地伸出了两条腿,他几乎已忘了矗立在他眼前的建筑物,就是那吞噬了不知几多武林高手的性命,甚至连尸骨都没有吐出来的铁屋。

箫声再一转,温声的暮春过去了,美艳的初夏却已来临,转瞬间,只觉百花齐放,� ��蝶争艳,而那吹萧的人,也忽然从铁墙的阴影中,漫步出来,一袭深青的罗衫,衿衿飘飘,在月光下望去,更觉潇洒出尘,却竟也是那神秘的华服少年柳鹤亭。

入云龙金四在心中惊呼一声!身躯却仍懒散地坐在石上,缓缓抬起手,扬了扬,只因为他此刻已被萧声引入梦里。

柳鹤亭眼中涌出一丝笑意,双手横抚青萧,梦幻似的继续吹弄着,目光抬处,望到那一堵铁墙上,铁墙里仍然是死一样的静寂。

奇怪这里面的人难道没有耳朵吗?入云龙金四在心中暗骂一声,此刻他已知道这华服少年柳鹤亭,并不是自己所想象的富家公子,却是个身怀绝技的武林少侠,虽然他的来历,仍是个未解之迷,但他此来的用意,却是显而易见的。

这响声该能引出这屋里的“石观音”呀!假如石观音也和我一样是个人,也有着人的感情的话,除了——哼!

她不是个人。”

入云龙金四变动了一下坐着的姿势,却听得萧声越来越高亢,直欲穿云而入,突又一拆,弱弱而下,低回不已。

于是百花竟放的盛夏,就奕成了少妇低怨的残秋,穿林而来的秋风,也变得更为萧索了,月光,更明亮,铁墙的阴,却更沉重。

入云龙长长叹息一声,林中突地传来一声轻微的马嘶。

他侧顾一眼,目光动处,却又立刻凝结住了。

黯黑的林中,突地婀娜走出一个遍体银衫的少女,云髻高挽,体态若柳。手里捧着一个三角架子,在月光下闪着金光。

这少女轻移莲步,漫无声音地从林中走了出来,目光在金四的身上一转,又在那柳鹤亭身上一转,缓步走到空地上,左手轻轻一理云髻,就垂下头去,像是在凝听着萧声,又像是沉思着什么。

入云龙心中大为奇怪,此时此地,怎会有如此一个绝美的少女到这时来,那知他目光一动,却又有一个少女婀娜从林中走出,也是一袭银色的衣衫,高挽云髻,体态婀娜,只是手中捧着一个通体发着乌光的奇形铜鼓。

片刻之间,月光下银衫飘飘,林中竟走出十个银装少女来,手里各捧着一物,在这片空地上,排成一排,入云龙金四望着这十六个婀娜的身形,一时之间,竟看得呆了,竟不知身在何处。柳鹤亭按箫低吹,目光却也不禁注目在这十六个奇异的银装少女身上,他的萧声,竟不自觉地略为有些凌乱了起来。

先头入林的少女,口中矫唤一声,柳腰轻拆,将手中的三角架子放在地上,另外十五个银裹少女,几乎也同在一刹那之间放下了手上捧着的东西,婀娜走人林中。空地之上,却多了大小八面不一,形状各异的奇形鼓铜,有的在月光下烁着乌光,有的却是通体金色,显见得质料也全不一样。

入云龙一挺腰,站了起来,掠到林边,却见黝黑的树林中,此刻的武林健者,心神竟已全被箫声所醉,纵然转过别的念头也有瞬息即过。他仿佛看到一个美丽的少妇,寂寞地挺立在书廊尽头,木叶飘飘,群雁南渡,这少妇思念着远方的亲人,叹息着自己的寂寞,低哼着一只凄惋的曲子,目光如梦,却也难遣寂寞。

柳鹤亭虽然仍未认得愁中滋味,却已将箫声吹得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但他目光转处,铁墙内仍然毫无动静,铁屋中的人,是否也有这种寂寞的感觉呢?八面铜鼓,本在月光下各各闪着光芒,但铁墙的阴影越拖越长,片刻之间,这八面铜鼓也都被笼罩在这片巨大的阴影里,入云龙金四的心情,似乎也被笼罩在这阴影里,沉重得透不过气来。

蓦地,鼓声“咚”地一声,冲破低回的箫声,直冲云霄。

入云龙大惊抬头,除了那吹着青萧的柳鹤亭外,四下仍无人影。

但那八面铜鼓,却一连串响了起来。霎眼间,但闻鼓声如雷,如雨打芭蕉,而且抑扬顿挫,声响不一,居然也按宫商,响成一片乐章,清细的箫声,立刻被压了下去。

这急遂的鼓声,眨息便在寂静的山林弥漫开来,在那八面铜鼓之前,却仍无半条人影,入云龙金四只觉一股寒意,直透背脊,掌心微微泌出了冷汗,翻身站起,游目四顾,却见那华服少年柳鹤亭,仍然双手横抚青箫,凝神吹奏着。

于是,箫声也高亢了起来。

这鼓声和萧声,几乎将入云龙的心胸,撕成两半,终于,他狂吼一声,奔入林中,飞也似地掠了出去,竟将那匹马留在林木里。

鼓声更急,萧声也更清越,但铁墙后面,却仍死寂一片,没有丝毫反应。

柳鹤亭剑眉微轩,知道自己今日遇着了劲敌,不但这铁屋的人,定力非比等闲,这暗中以内家真气隔空击鼓之人,功力之深,更是惊人。

他目光如电,四下闪着,竟也没有发现人影,只有那匹瘦马,畏缩地从林木中探出头来,昂首欲长嘶,但却嘶不出声来。

柳鹤亭心中,不禁疑云大起,这击鼓的人,究竟是谁呢?是敌,抑或非敌,这些问题困惑着他,萧声也就低沉了下来。

须知这种内家以音克敌的功力,心神必须集中,一有困惑,威力便弱,威力一弱,外魔便胜。

柳鹤亭此刻但觉心胸之中,热血沸腾,几乎要抛却手中青萧,随那鼓声狂舞起来。

他大惊之下,方待收摄心神,那知铁墙后面突然传出一阵奇异的脚步声,在里面极快地奔跑着,只是这声音轻微已极。柳鹤亭耳力虽然大异常人,却也听不清楚,他心中一动,缓步向铁墙边走去,那知突传来“呛啷”一声龙吟,一道青蓝的光华,电也似地从夜色中掠了过来,龙吟之声未住,这道剑光,已自掠到近前。柳鹤亭大惊四顾,只见一条瘦弱的人影,手持一口光华如电的长剑,身形微一展动间,已自飞掠到那八面铜鼓上,剑尖一垂,鼓声寂然。

这条人影来势之急,轻功之妙,使得柳鹤亭不禁也顿住箫声却见这条人影,已闪电地往另一方飞掠过而去,只留下一抹青蓝光华,在夜色中一闪而逝。

突地……林木之中,又响起一阵暴叱,一条长大的人影,像蝙蝠似地自林梢掠起,衣袂兜风“呼”地一声,也闪电似的往那道剑光隐没的方向追去。这一个突来的变故,使得柳鹤亭愕了一下,身形转折,掠到鼓边,只见这八面铜鼓,鼓面竟都当中分成两半。他虽已知道方才那击鼓之人,定是隐在林梢,但是人究竟是谁呢,却仍令他困惑,尤其是持剑飞来的一人,不但轻功好到毫巅,手中所持的长剑,更是武林中百年难见的利器神兵。

柳鹤亭身怀绝技,虽是初入江湖,但对自己的武功自觉颇深,那知今夜一夜之中,竟遇着两上如此奇人,武功之高,竟都不可思议,而且见其首不见其尾,都有如天际江龙,一现踪迹,便已渺然。他呆呆地愕了许久,突然想起方才从铁屋中传出的那种奇异的脚步声,两道剑眉微微一皱,翻身掠到墙边,侧耳倾听了半晌,但此刻里面又恢复寂然,半点声音也听不出来。

这铁屋之后,究竟是什么呢?那石琪——她又是长得什么样子呢?她为什么如此狠心,杀了这么多和她素无怨仇的人?

这些疑问,使得他平时已困惑的心胸中,更加了几许凝云,只见这道铁墙,高耸入云,铁墙外面,固然是清风明月,秋色疏林,但在这道铁墙里面,该又是怎样一种情况呢?

柳鹤亭脑海中,立刻涌现出一幅悲惨的图画——

一个寂寞而冷酷的绝代丽人,斜斜地坐在大厅中的一张紫檀椅上,仰望着天上的明月,大厅的屋角,挂着一片片蛛网,窗楼上,也堆着厚厚的灰尘。而在这间阴深的大厅外面,那小小的院子里,却满是死人的白骨,或是还没有化为白骨的死人。“这铁墙后面,该就是这种样子吧?”他在心中问着自己,不禁轻轻地点了点头,一阵风吹来,使得他微微觉得有些寒意。

于是他再次仰视这高矗的铁墙一眼,突地咬了咬牙,想是为自己下了个很大的决定,将手中那支青竹长箫,插在背后的衣襟里,又将长衫的下摆掖在腰间的丝带上。然后他双臂下垂,将自己体内的真气,迅速地调息了一次,突地微一顿足,潇洒的身形,便像一只冲天而直的白鹤,直飞了上去。

上拔三丈,他忽然疾挥双掌,在铁墙上一按,身形再速拔起,双臂一张,便搭住铁墙的墙头。霎眼之间,他的身躯,就轻轻地跃入那道铁墙后面,跃入那不知葬送了多少武林高手的院子里。

墙外仍然是明月如洗,但同样在这明亮的月光照射下的铁墙里,是不是也像墙外一样平静呢?这问题是没有人能够回答的。

因为所有进入这间铁屋的人,就永远在这世界上消失了踪迹。

但是,这问题的答案,柳鹤亭却已得到了。

他翻身入墙,身形像一片落叶似的冉冉飘落下去,目光却机警地四下扫动警戒着任何突来的袭击。

此刻,他的心情自然难免有些紧张,因为直到此刻,他对这座神秘的屋里的一方仍然是一无所知。铁墙内果然有个院子,但院子里却了寂无人影,他飘身落到地上,真气凝布全身,目光凝然四扫,院子里虽然微有尘埃,但一眼望去,却是空空如也,那里有什么死人白骨!“难道她把那些武林豪士的尸身,都堆在屋子里吗?”

他疑惑地自问一下,目光随即扫到那座屋宇上,但见这座武林中从来无人知道真相的屋子。此刻黯无灯火,门窗是紧紧地关闭着,穿过这重院子,他小心地步上石阶,走到门前,迟疑了半响。四下仍然死一样的寂静,甚至连他自己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柳鹤亭缓缓伸出手掌,在门口轻轻地推了一下,那知道这扇闭着的门,竟“呀”地一声,开了一线,他暗中吐了口长气。手上一加劲,将这扇门完全推了开来,双腿竟立如桩,生怕这扇门里,会有突来的袭击。

自幼的锻炼,使得他此刻能清晰地看出屋里的景象,只见偌大一间厅房,只有一张巨大的八仙桌子,放在中央,桌上放着一双没有点火的蜡烛,此外四壁荡然,就再无一样东西。柳鹤亭心里更加奇怪,右足微抬,缓缓跨了进去,那知突然“吱”地一声尖叫,发自他的脚下,他心魄俱落,身形一弓,“刷”地一声倒退了回去,只觉掌心湿湿地,头皮都有些麻了起来,几乎已丧失了再进此屋的勇气。

但半晌过后,四下却又恢复死寂,他干咳一声,重新步上台阶,一面伸手人怀,掏出一个火折子,点起了火,他虽然能够清晰地看出一切,但是这火折子此刻的功用,却只是壮胆而已。

一点火光亮起,这阴森的屋子,也像是有了几分生气,他再次探首入门,目光四下一望,不禁暗笑自己,怎么变得如此胆怯。

原来大厅的地上,此刻竟零落地散布着十余只死鼠的尸身。方才想是他一脚踩在老鼠身上,而这只老鼠并未气绝,是以发出一声尖叫。

但是,他不就此松懈下自己的警戒之心,仍然极为小心地,缓步走了进去,只见地上这些死鼠,肚子翻天,身上并无伤痕。

柳鹤亭心中一动,忖道:

“这些老鼠,想必是难以抗拒外面的铜鼓之声,是以全都死去。”心念一转:“难道我方才听到的那种奇异的脚步声也是这些老鼠,在未死之前,四下奔逃时所发出的吗?”于是,他不禁又暗中哂笑一下,谨慎地移动脚步,走到桌旁,点起那枝蜡烛,烛光虽弱,但这阴森黑暗的厅堂,却倏然明亮了起来。大厅左右两则,各有一扇门户,也是紧紧关着,柳鹤亭一清喉咙,沉声道:

“屋中可有人么,在下专诚拜访。”

死寂的屋子里,立刻传来一连串回声,“拜访,拜访……”。但回声过后,又复寂然,柳鹤亭剑眉一轩,“刷”

地,掠到门口,立掌一扬,激烈的掌风,将这扇门“砰”

地撞了开来。

厅中的余光,照了进去,他探首一望,只见这间屋中,也是当中放着一张桌,桌上放着一支蜡烛,此外便无一物。

他心中既惊且怪,展动身形,在这间屋宇里的每一个房间,都看了一遍,那知这十数间房间,竟然间间一样,房中一张桌子,桌上一只蜡烛,竟连果子的形状,蜡烛的颜色,都毫无二致。

这个一座屋宇中,竟然半个人影都没有,那一入此屋的武林人土,为什么便永不复出,到那里去了!

问题虽然只有这一个,但在柳鹤亭心中,却错踪复杂,打了个无数个死结,因为在这个问题里,包含着的疑问,却是太多了。难道这屋中从没有人住过吗?那么石琪为什么要隐居于此呢?但若说石琪的确住在这屋子里,那么她此刻又到哪里去了?

那些进入此屋的武林豪士,是否都被石琪杀死了呢?

若是,他们虽死,也该有尸身,甚至是骨头留下呀!难道这些人都化骨扬灰了不成?

若说这屋中根本无人,这些人都未死,那么他们又怎会永远失踪了呢?柳鹤亭沉重地叹着气,轻身走回大厅,喃喃地低语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简直岂有此理!”

话声方落,厅中突地传出一声娇笑,一个娇柔无比的声音缓缓说道:

“你骂谁呀?”

声音娇柔婉转,有如黄莺出谷,但一入柳鹤亭之耳,他全身的血液,不禁都为之凝结住了。他微微定了定神,一个箭步,窜入大厅。

只见大厅中那张八仙桌子上,此刻竟盘膝坐着一个美如天仙的少女。身上穿着一套紧身的翠绿短袄,头上一方翠绿的纯巾,将满头青丝,一齐包住,一双其白如玉的春葱,平平放在膝上,右手无名指上戴着一个特大的指环,在烛光下闪着绚丽的彩色。

这少女笑容方敛,看到柳鹤亭的样子,不禁柳眉一展,一双明如秋水的眸子,又现出笑意,梨涡轻现,樱口微张,娇声又道:

“谁岂有此理呀?”

柳鹤亭愕了半晌,袍袖一展,朝桌子上的少女,当头一揖朗声笑道:

“姑娘是否就是此屋主人,请恕在下冒味闯入之罪。”

他本非呆板之人,方才虽然所见太奇,再加上又对这间秘密的屋子有着先入为主的印象,是以微微有些失态,但此刻一举一笑,却又恢复了往昔的潇洒。

那少女的一对翦水双瞳始终盯在他的脸上,此刻“噗哧”一笑。伸出那双欺霜赛雪的玉手,轻轻掩着樱唇,娇笑着道:

“你先别管我是不是这屋子的主人,我倒要问问你,深更半夜的,跑到这里来穿房入舍的,到底是为着什么?”

柳鹤亭低着头,不知怎地,他竟不敢接触这少女的目光,此刻被她一问,竟被问得呐呐地说不出话来,沉吟许久,自说道:

“小可此来,的确有着原因,但如姑娘是此屋主人,小的就不凝奉告。”

这少女“唷”了一声,娇笑道:

“看不出来,你倒挺会说话的,那么,我就是这屋主人……”柳鹤亭目光一抬,剑眉立轩,沉声道:

“姑娘如果是此间主人,那么小可主要向姑娘要点公道,我要问问姑娘,那些进到这间屋子里的人,究竟是生是死?那些人和姑娘……”(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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