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话·外传“放心吧,我会一直,一直,一直,陪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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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寂静,寂静。逸霂和犸亥背对背,沉默着。

就如同镜玄湖上吹过一缕微风都能漾起水波,茅屋里,两个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睡觉吧。”听见师父的命令,犸亥转过身,看逸霂躺在草铺的床上,面对命令,犸亥的身体却不动起来——这是多年来的头一次。

师父躺下去后,眼泪才从犸亥的眼眶里溢出来,他面无表情,也没有喘息,只有泪水不停地从眼里流出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他早已经失去了关于“哭”的印象,他不懂为什么眼里会流出泪水,但他不对此感到害怕,一动不动地,面对着躺下床的师父,僵硬地站着,任泪水流淌着。

—次日早—

逸霂揉揉眼睛,坐起来,一眼就看见站立着的犸亥。除了转了个身之外,他还在昨天晚上的位置,笔直笔直地站着,眼里布满血丝,目光呆滞,嘴巴微张着。

“犸亥!”逸霂赶忙跳下床,迅雷一般来到犸亥身边,扶着犸亥的肩膀,使劲摇了摇——没有反应。

“犸亥!犸亥!”

“犸

?”

逸霂感觉自己的脑袋一片混乱:

“爸爸!妈妈!不要丢下我们!”

“姐姐!你怎么了!姐姐!姐姐!不要死啊!”

“哥——!救我!”

“逸霂啊,以后你就是二代战雷闪了。背负着烙进骨髓的悲痛活到现在,真是,不容易啊。我要走了,不会再回来,所以你要好好活着,这世界上还是有很多温暖的。永别了,二代战。”

这是失去家人和指引者后好不容易重新得来的温暖,一动不动地,雕塑一样地凝固在自己面前,逸霂想哭,却不知道如何去哭了——自从手握鸣雷,逸霂就封锁了自己所有的柔软,包括,本能的哭的能力。

大街上,

甲:“喂,这什么声音?你听见了吗?”

乙:“有人在笑。”

甲:“好像是,有雷氏逸霂吗?”

丙:“不可能,他不会发出这样痴狂的笑声的。应该是他执意开化的那个人皮野兽。”

木匠:“看来那小子还是动手了啊。我昨晚才提醒过他的……”

甲:“白痴吗你们?还不快去看看情况?反正是湖边传来的声音,除了有雷氏,也不会有人住在那里了。”

乙:“那就抄上家伙,如果那个人皮野兽真的行凶,就直接把他杀死!哦对了,还有麻醉药!以防万一!”

木匠:“准备准备赶紧走吧!没事的话”

没错,是逸霂在笑,他无法抑制的悲痛,没有媒介来发泄,他只能笑,不停地笑。

“师父。别笑了,他们来了。”忽然,跟前的犸亥抱住了师父,已经沙哑的声音说道,“别担心,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可能是太累了,我只是睡着了。我知道师父想起以前的事了——好了,别笑了。对不起,师父,我对人类实在,喜欢不起来。我听你的,会好好帮助他们,无论我多不喜欢他们——但是如果可以,我真的一眼也不想见到人!”

逸霂停下了笑,但,跟哭久了一样,逸霂笑久了,有些停不下来,只能咬住自己的嘴,不再发出笑声。他对犸亥点点头,犸亥拉着师父,慢慢坐在地上,师父向前倾去,把脸贴在自己硬邦邦的腹部,犸亥能感觉到师父持续的哽咽。

结实的茅屋突然就被砍破了,屋内的景象,被曝光给赶来的一群人——有雷氏逸霂倾倒在犸亥面前,犸亥牵着他无力的手。

“有雷氏!”甲喊着冲了过去。

犸亥推了推逸霂,说:“师父,他们来找你了。”

“你!你果然!”乙举起刀子愤怒地说。

犸亥看了看孩子一样倚在自己怀里的师父,回头,克制住自己所有的厌恶、强扼掉自己看见人就产生的那种不信任和反胃感,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战胜了被镇里百姓的恶言冷语一刀一刀镌刻在心里的“偏见”二字,对镇子里的人露出最真心、最纯洁无瑕的笑容:

“师父正在休息,请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迎接他这个笑容的,是甲扯住他胳膊的手,乙抡起的杀猪刀,端着草叉的丙,以及被昨天的木匠丢出手的木刨子。

还不够明显吗?这就是人类,冷冰冰的人类,疯狂远在兽类之上却毫不自知自以为是的人类!

【不要在人面前用雷。】有时候犸亥都很讨厌自己为什么这么听师父的话。

——我早就说过了师父!人永远都不值得信任!明明是那样的卑鄙,却说聪明的狐狸是狡猾的坏东西!

——我早就说过了!

——我说了!我努力过了!我努力去相信人了!但他们不争气,一点都不懂得接受一下我的信任!

——跟他们好好相处根本就是不可能的!无论我怎么克制自己!无论怎么克制,都是徒劳啊师父!他们比我不信任他们还要不信任我!他们才从来都没有克制过啊!

这是此时此刻涌荡在犸亥脑海中的,是他对师父发脾气时的声音。就在杀猪刀靠近他的眼、木刨子飞向他的脑门心,草叉刺向他后背的那一刻,这声音响彻了他的整个宇宙。

「刚刚才说的诺言马上就要落空。哎。师父,如果可以,我真想在那个世界也能一直跟你在一起。」

逸霂站起来了,他绝不容许再有任何什么,从他身边夺走自那场灾难后的二十多年来,一直维持着自己这具本应破烂不堪、犹如行尸走肉般的身体的,温暖的光芒。

犸亥用脚趾想都知道师父要做什么,他来不及喊了,只能用最大的力量、不惜把师父的按脱臼的力量,死死地按着师父的肩膀。

“雷擎!”逸霂一个全身雷触,闪到犸亥前面,犸亥用力很大,即使是那样极速的霹雳转身,他的手都没离开师父的肩膀。

杀猪刀与犸亥的手擦肩而过,砍在逸霂的肩膀上;木刨子重重地砸在逸霂额头;还有那把草叉,刺穿了逸霂的腹部。

“走……危险……”这是逸霂被砸了额头并且昏迷之前的最后一句话。

犸亥看着咬牙切齿的百姓;百姓看着红血丝都要胀爆眼球的犸亥。

【克制,克制!现在当务之急是赶紧把师父送到医生那里去;医生要是不肯治,老子就活活吃了他!】

丙忍不住了,他松开草叉,满眼愤泪地吼道:“你个无耻下流的人皮野兽!!!伤你师父不成,还拿他当挡箭牌!!!”

木匠听丙这么说,也不平地喊:“就是!有雷氏总是在叫我们相信你,相信你!昨天还说什么‘是徒弟,是家人;人不人兽不兽有什么关系’,今天就被你背叛!有雷氏他傻乎乎地被你这个孽畜欺骗了!”

“你真是个该死的东西!该死的人皮野兽!”

「好生气,好恨……好想像蛇吃老鼠一样活活吃了他们!!」

【不,这是想让师父伤心吗?】

「孽畜都不如的东西!我现在就要让你们全部消失!」

【我是有多愚蠢!这样的做法跟那群人类有什么区别?】

「那又怎么样!让他们亲自体会一下自己的所为啊!」

【呃呃呃啊啊啊啊啊啊!】

犸亥已经踏出崩溃边缘一步。他看见一人背起他的师父——他最爱最爱的师父,另外三人拿着武器,仇恨的眼光盯着他不放——他无法思考那群人将会把师父带到哪里,他的思绪已经全然崩溃,他现在只想把师父据为己有,哪怕是师父的尸体。犸亥跟逸霂一样,都是靠彼此提供的一线温暖,支撑着几近失魂的躯体活到现在。

这就是兽的情感!

“唔……唔——啊嗷嗷!”

“唔呃呃……啊啊啊啊!”

“肮脏……的渣子!——把有雷氏——还给我——————!!!!”

甲:“好快!”

木匠:“我先把有雷氏送去医生那里,你们小心点,那畜生已经原形毕露了!别让他再伤害有雷氏!”

甲:“快点!麻醉剂!麻醉剂给我!”

“呃呃啊啊啊啊嗷嗷啊啊!”(把师父还给我!)

犸亥瞬间闪现,他的爪子马上就碰到师父的衣袖了,但,一支注射器狠狠地插在了他的脖子上。神经麻痹了,脖子,离大脑是那样的近,虚无,虚无,渐渐扩散在犸亥的意识中。

麻痹使犸亥决堤的情绪缓和了一点点,他跪在甲的面前,艰难地发出声音,哀求道:

“救救我师父。我做什么都可以。”

“伪善的畜生!呵,好啊,做什么都可以?那你去死吧!”一记带着绝对要打死他的意志的重拳闷在了犸亥的天灵盖上。赤橙黄绿青蓝紫,噼里啪啦咚咚锵,酸甜苦辣咸,处理错乱的信息肆意地控制着犸亥的感知,犸亥的瞳仁向上一翻,彻底昏迷了。

嗒,嗒嗒,嗒,嗒嗒...

频繁的抖动、强烈的复苏意识唤醒了昏迷的逸霂,眼前的场景已是镇子的街区,见此景逸霂急促喊道:“放开,我!”

“别担心,有雷氏,”护送逸霂的乙说,“我们马上就去医生那里!”

“犸亥——!他!怎么了!”逸霂四下一看,不见犸亥身影。

“放心,有人在那看着呢,不出意料那死畜生已经被降服了。”

!!!

“放——我——下——来——!”大街上发出震天动地的呐喊。

丙:“不行,有雷氏肯定是被砸昏头了。给他打一针麻醉剂吧。”

乙:“那是野猪用的,不能打在人身上吧?”

木匠:“没关系,少打一点;快,要打快打,他挣扎得太厉害!”

乙:“对不起了有雷氏先生,都怪你太善良……”

—有雷氏逸霂精神世界—

记忆中的少女站在前方,她的身体正在燃烧。

“姐?”逸霂向少女跑去,“姐!我好想你啊!”

“醒醒!”少女一把推开逸霂,“那孩子还在等你呢!”

“‘那孩子’?什么孩子?”

“有雷氏犸亥啊!”

“有雷氏犸亥?是谁?”

“是你的家人啊!”

“爸爸叫有雷氏树天,妈妈叫有雷氏欢,弟弟叫有雷氏孚东,你是有雷氏荀谣。”逸霂扳着手指头数起来,“有雷氏犸亥是谁?”

“是一个哥哥!”逸霂的弟弟从身后抓住了他的袖子,“不是传有雷氏人,是约有雷氏人,而且约是和你的!”

“快去吧,别再让他受伤了!”父母从两边扶住逸霂的肩膀。

“依我看,你成为雷闪,说到底,不过就是为了不让自己曾经的悲哀再次发生罢了。”

“师父...”逸霂低声说。这一声“师父”,竟是那样熟悉

——“师父!”那嘶声的咆哮响起

犸亥!记起来了!

他没事吧!

不出意料已被降服?

这是什么味道?

血吗?

逸霂感觉自己曾被几个人合力按在一张床上,挣扎不开。但如今,那几股束缚着自己的力量并不存在,存在的是弥漫在空气里的血腥味。

逸霂从精神世界回到现实,自己躺在病床上,眼前只有一个人,犸亥。

他的脖子好像被刀划伤一条口子,满身是血——包括牙齿。眼瞳里透露出精神已经崩溃失控的讯息。他没有人的意识了,从里到外发出兽性的气场,他把手里啃得光溜溜的一条骨头丢掉,泪水从他的眼里流出来,跟脸上的血混在一起。

“犸亥!你杀人了!”逸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流着泪的犸亥点了点头,拉开师父的被褥,扑在师父身前,舔舐着师父的伤口。

是的,犸亥知道自己杀了人。

杀了能救师父命的医生。

而自己根本就不会医术。

所以,是自己亲手把师父害死了。

他被愤怒和恐惧冲昏了头脑。

被彻底否定和被现实刺伤的愤怒、对失去最珍惜之人的极端的恐惧,使他潜意识不自觉地用极端的恶意去揣测。

可他真的错了。

师父腹部被捅穿,肩膀快被砍断,没有医生,谁来救自己的师父?自己能做什么?

其实逸霂很清楚,这种偏激的行为,是犸亥最真实的情感,为了不失去至珍,不惜一切代价,活脱脱一只走投无路的困兽。无法观察思考,无法达成信任;镇上的人顺从了偏见,主观臆断,犸亥则在那种偏见中彻底不再寄希望于人。逸霂并没有生气,而是无奈,人已经死了,自己又深知犸亥绝非恶意,实在无法给犸亥安上罪人的标签,他只能深深无奈。他伸手抚摸着犸亥的头,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

“师父……呜呜呜呜,我呜呜,呜呜呜呜呜……对不起!!对不起!!!!”犸亥止不住师父的血,他把头埋进师父的腋窝,失声痛哭着。

“尔无错。”逸霂终于有了合适的言语,轻声地说,“斯识与信闹剧也。”

“我对不起你!我是个可恶的野兽……呜呜呜呜……你不要死……呜呜……不要死……”

“有你这么可爱又可怜的徒弟,我怎么忍心死……”即使逸霂知道自己失血过多,已经回天无力,但他还是这样说了,如果有可能,他绝对会坚持着活着。

【有雷氏逸霂,你不能死,你不能让犸亥那孩子再失去些什么了!】

犸亥抱着师父,师父的体温一点一点地流失,他紧紧贴着师父,想要留住那温度。

……

“有雷氏死了以后,那个人皮野兽就一直守在那里了,骂也不走打也不走踢也不走,就是不让我们把有雷氏安葬了。”

“呸!明明杀害了整整四个人,结果还装得很尊师重道一样。”

“随他的便吧,两个星期不吃不喝,等他死了咱们再去安葬有雷氏。这事也没必要再大张旗鼓地宣传了,就给它雪葬了吧。”

……

这间病房已经尸臭熏熏,有雷氏逸霂的身体正在腐烂,犸亥依然伏在病床前,直到——

“犸亥,我回来了。”

是师父的声音。

虚弱的犸亥回头一看,竟然是师父。他眨眨眼睛。

“我说过了,我不会死的。放心吧,我也会一直,一直,一直,陪在你身边。”逸霂拿着一个盒子,盒子上写着“有雷氏逸霂订的衣服”。

“师父...”犸亥呆在那里。

“以后,还是不要叫我师父了吧。”逸霂说,“真是讽刺啊,至亲都死在亡灵手下,自己却变成了亡灵。我讨厌亡灵,所以犸亥,不要对亡灵喊师父。”

“可是……”

“这并不能否定我生前曾做过你的师父,我们依然是家人啊。”逸霂微笑着说,“穿上衣服吧。三代战。”

犸亥接过盒子,“对不起,师……有雷氏,我不配。——

“但,我不会让战的名号在我这里断绝的,我会找到战的真正继承人的。”

“哈哈。这样吗?那就遵循你内心的选择吧。”逸霂把手搭在犸亥肩上,“说好的,拿到雷闪服就回家。走吧,回家吧。”

后来,犸亥把师父的遗体安葬在万冢岭最高的山顶,逸霂害怕自己某一天控制不住自己,将犸亥残忍杀害,便一直住在山顶,不再与犸亥同居山洞。

就这样,犸亥每周都会给师父带上食物,到山顶去。有时害怕师父死去,犸亥还会带一些带有生血的食物——当然,全都被逸霂拒绝。而这种生活,那时起,整整八年,犸亥看望逸霂一事从未曾断绝。

镇民们没有再说起“人皮野兽”的事,后来的人们便不知道“人皮野兽”犸亥一事,他们只知道,终年雪封、厉鬼出没的万冢岭上住着一个“山野居客”,时不时下山来对一些孩童少年说一些稀奇的胡话,人们对他嗤之以鼻,却不知他一直在寻找着三代战雷闪。

他常常想起师父教给自己的,雷闪们代代相承的诗歌:

昔有奇者

纵雷青霄

掣尽电光舞

徒有雷声五百涛

愭雷者,霹雳嘲

暐霆之下,亢闪擎啸

有雷

有雷

毅却惧,欻忾截劫

风林火山行雷者

迂镇黯霄

什么时候,自己才能把这薪火相传的诗歌教给自己的徒弟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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