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第 9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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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小芸当然不姓盛,厂里的人都知道。会管叫她“盛姨”的, 肯定是外人。

经常有帮人跑腿的小青年上门来找盛腾飞办事, 可能是送什么东西,也可能是有什么业务, 如果遇上盛骁在家, 就叫一声“哥”, 遇上韩小芸在,就自以为嘴甜地叫一声“盛姨”。

盛骁家不存在男主外、女主内的分工制度, 里里外外所有需要操心的事全部由盛腾飞一力承担。这几十年来他完全是供着韩小芸养的, 任何厂子里、生意上的事都不让她操心, 直到现在, 跳汰机的工作原理让韩小芸说,她也未必能说得清。

发来短信的是一串号码,韩小芸没存名字,盛骁草草扫了一眼, 也无半分印象。

“历城”两个字像一条顺滑的丝线上突兀的小结, 一捋到这儿, 就硌得他心里一阵不舒服。

韩小芸的手机没有锁, 盛骁随手一滑就打开那条短信:“盛姨,我们已经从历城出来了。剩下的钱,您看您什么时候方便, 想着给咱们办过来,谢谢盛姨!”

盛腾飞手底下养了两拨会计,一拨管选煤厂里的账, 另外两个是亲戚家学财会的姑娘,管盛腾飞的私账。俩人是盛骁的表妹,是韩小芸的外甥女,甭管是早是晚,有活儿要干一个电话就安排好了。

反正,怎么数,也用不着韩小芸亲自给人办款,更不可能有陌生人直接找她要钱。

短信列表里的其他消息多是节日祝福,没什么特别的,盛骁又轻轻一点,打开了相册。

韩小芸的生活丰富多彩,自拍以及别人给她拍的照片数不胜数,常常一个场景就拍上一溜儿,精益求精。盛骁耐心而迅速地向下滑动着屏幕,酒意不知何时已识趣地自行散了。

某种潜能被不安的心情和走廊里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激发,他目光如炬,一目十行,感觉看东西从来没像现在这么清楚过。

突然,他指尖猛地一顿——

在一片姹紫嫣红之中,他猝不及防地看到了沈俊彬。

不止沈俊彬,还有他自己。

照片里的他和沈俊彬在明泉国际会议中心主楼后的园林里散步,灯光和雪地的反射映得画面连黑夜白天都难分辨。具体是哪一天他看不出来,但路两旁的树枝托着厚厚的雪,沈俊彬能这么心平气和地在他身边走着,想来时间也不会隔得太久。

韩小芸循声而来,一进门,看到盛骁正低头看她的相册,她短促地“哎呀”了一声,试着说:“给我吧。”

盛骁不理会,她也没闲着,说话的时候已经走近,垫着脚就要将手机拿回来。

盛骁被那张照片上两个熟悉的背影夺走了呼吸,面无表情地一抬手,轻松将手机举到韩小芸踩着凳子也够不着的高度。

“快给我呀!”韩小芸抓着他的袖子往下拽,然而一个女人的力气又怎么可能拽得动盛骁?

他站得纹丝不动,冷静地退出这张照片的界面回到相册里,继续向下翻动相册。

仅过两秒,他又看到自己在西餐厅门口迎宾的一张照片。

沈俊彬站在他的侧后方,不知在说什么,引得他嘴上挂了一抹心照不宣的笑意,就要回头。

当时的盛骁自然以为他们各自藏匿得很好,能隐没在忙碌的同事之间,不露一点马脚,于是他们放肆地在无人注意时见缝插针地眉来眼去,全然没有留意到某一只手机的摄像头正对着自己。

被人抓拍下这一幕,单独框起来,看上去要多暧昧有多暧昧。

“妈。”盛骁脸色发白,低头问,“这些,你哪来的?”

盛腾飞多年来养成了一个习惯,没人逼着他如此,但凡是他有手有脚能干得了的事儿,他绝对不会麻烦韩小芸。像喝过酒睡到一半,活活渴醒了这种事——要是连一杯水都弄不来,他一个大男人活着还有什么用?

所以他晕晕乎乎地扶着床沿站起来,倚着床头靠了一会儿,下楼找水喝了。

韩小芸没在身边,他也没觉得奇怪,毕竟自己喝多了酒,势必睡得呼噜震天,这是他没办法控制的事。韩小芸是出去玩了还是在别的房间里休息,都属正常。看走廊的立钟就快指向五点,他猜韩小芸也可能是去嘱咐厨子准备晚饭了。

他下了楼,喝了水,心窝里火烧火燎,身上却又阵阵发冷。真皮沙发像通人性似的,只坐了一会儿的工夫就温得熨熨帖帖的,直教人不想起身。

盛腾飞环视一圈,沙发上原本放着的一条毛毯不知去哪儿了,连个影儿都不剩下。

只要家里来过小孩子,整间屋立马就跟蝗虫过境一样,片甲不留,七零八落。

盛腾飞无声叹了口气,说不出是喜是忧。他命硬,一个人命太硬就要硌着身边的人,韩小芸是福大不怕硌,盛骁则是……

忽然,他听到韩小芸喊:“盛骁!快给我!”

这个声音对盛腾飞而言就像百试百灵的咒语,他大脑还未多加考量,身子已猛然起立赶了过去,只见韩小芸正拽着盛骁的胳膊要抓什么东西,却抓不着。

他心头一沉,隐有不安的预感,面前一边是上了年纪的女人,一边是正值壮年的小伙子,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怒目圆睁,指着盛骁震天大喝了一声:“给我放下!”

从前他一厉喝,他儿子立马屁滚尿流地蹲到沙发后面寻找掩体,可这小子今天不知吃了什么壮了胆,非但没被他震住,竟然还冷冷地回扫了他一眼。

盛腾飞余光瞥见盛骁手里的手机,面未改色,心中已经有数。

是他百密一疏,忘了他老婆在温室里呆得太久,没有丝毫的防范意识,难免丢三落四。

盛骁举起手机,点亮屏幕对他一晃:“这是什么?”

盛腾飞对上韩小芸张皇的眼神,双双无声。

“是你找人干的吧?”盛骁寒声道,“要不是你,我妈不可能认识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你想干什么?你这是想威胁我,让我回来?”

“废话!”盛腾飞这些年顺风顺水,他儿子却是他唯一的不如意,他一听就来气,“换谁去上你那么个破学校,还不一毕业就赶紧想办法找地方贴金?你早就该回家了!一年一年的在外面瞎混,越混越没出息!”

两人的嗓门一个赛一个的响,在二楼午休的亲戚纷纷被吵醒,迷迷糊糊地开门看是怎么回事。

盛骁在围观之下恼羞成怒,一字一顿咬着牙道:“不光历城,我想去哪就去哪是我的人身自由。谁规定上完学就必须得回家了?”

“自由个屁!”盛腾飞做了个极为轻蔑的表情,不屑道,“这么大的人了,说出这话也不怕别人笑话?就连你这个人都是你妈生的,你的命是我和你妈给你的,你有什么脸在这说‘自由’?”

他一指楼上:“你随便找个人问问,你该不该回来!”

二楼栏杆边站了四五个人,客房内还有屋门敞开却没走出来的,然而无一人敢吭声——盛骁和盛腾飞对峙,他们是两柄同出一脉的锐器,以玉石俱焚之势针锋相对,迸出让旁人不敢靠近的火花。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盛骁无法反驳,他和盛腾飞交手多年,也知道自己扭转不了他爹生身比天大的观点。

他烦躁道:“够了!不说这个!”

“说什么轮不到你挑!”盛腾飞厉声道,“我是你爹,她是你妈!你当儿子就有当儿子的样,爹妈说你什么你老老实实听着!”

“爹妈爹妈,你就知道爹妈!我要是自己能选,我绝对不当你儿子!”盛骁急火攻心,一举手机重重摔在地上,粉色的手机霎时间粉身碎骨,他指着地上的残骸,“我有爹妈,人家就没有了吗?你的儿子是儿子,人家的儿子就不是儿子了吗?你这样对他,你让他爸妈知道了怎么想!”

盛腾飞冷笑,迅速接话道:“你还真是缺心眼。跟那个人整天混在一起,你到现在都不知道他爸妈早就没了?盛骁,你不光是没出息,你在没出息的人里都混不明白!丢人现眼!”

盛骁突然失语。

好像有什么东西飞过来,击中了他的声门。

盛腾飞眼中迸射着不容置喙的精光,吼得底气十足,绝不是信口开河地诈他。

沈俊彬用不掉的探亲房、无人签字的风险书、跟着他的走南闯北的一盒戒指……那个身影如一面烫金的琉璃墙,也被盛腾飞的话一齐击溃,碎了一地。

盛骁在突如其来的沉默中产生了一丝怀疑,自己是否对沈俊彬一无所知?

他在这里吵什么?

要不是沈俊彬对他来说意义非凡,难道他在跟他走夜路混出头的亲爹讨论道德?秩序?治安处罚?

可如果沈俊彬对他那么重要,为什么他看起来却像一个外人,面对盛腾飞的质问只有哑口无言的份儿?

他傻逼了吗?他现在是在他爸妈面前为了一个外人伸张正义吗?

盛腾飞回头打量一眼韩小芸,担心她被迸溅的碎片伤着,又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从前别人打架,你充大哥,跑去出头顶罪,上了几年学说要去面试,我还当你能练出点本事,结果又让人一句话撵出门来了。我是没给你生心眼还是怎么的?”

盛骁寝室里的那个同学,家里压根没有什么要考学的弟弟妹妹,他早就知道了。这件事他工作后几乎没再想起过,盛腾飞记他的糗事倒比他自己还清楚。

不止这几件事,或许他从小到大的糗事他爹都帮他记着了吧,难怪他爹对他总没有好脸色。

原来那不是严厉,是真的看不起。

他不知道自己身上究竟是哪一点让他爹讨厌,但他终于不能再蒙骗自己。

“你有多大本事,我心里清楚得很!”说到儿子,盛腾飞有力气无处使,但说到和钱有关的事,他强大的优越感来得理直气壮,“去烧个锅炉还得跟人家竞争上岗,厂里这么多炉子还不够你烧的?我以为你去酒店端盘子,这就是一个人能干得出来的最没出息的事了,现在倒好了,你真是有‘出息’了,啊?你……”

他顿了一顿,看了一眼韩小芸,话锋一转,意有所指地说道:“盛骁,我警告你,别和那种人混,没人教没人养的,你能学着什么好!”

盛骁许久未开口。

在沉默的几分钟里,他心里有一个小号的他自己,不怕割手,也不怕扎脚,闷头捡起了一地的“沈俊彬碎片”,打包扛到肩上,用手紧紧攥着布袋的封口。

他昂首挺胸,站出了一副誓死捍卫的模样。

又蠢,又让他热血奔涌沸腾,让他整个人都要随之颤抖。

嘴里不知何来一股腥甜。

盛骁舔了一下嘴唇,重整了旗鼓,问:“没人养,他怎么长大的?”

盛腾飞:“你还不改,是吧?还敢顶嘴!”

“没人教,人家会的也不比你儿子少。”盛骁缓缓道,“我倒是有爹妈,也不见得我能比人家好到哪儿去。”

“我看你今天真的欠收拾了!”盛腾飞怒火中烧。

楼上的人见势不妙,已有几个慌慌张张地下楼来准备劝架。

盛腾飞吼他:“你再说一句试试!”

“我怎么不敢说?我是犯法了吗?我可没有。”盛骁情绪大起大落,疲累之中反而凄凉地笑了,不轻不重又字字清晰地说道,“就算同性恋违法,抓住了要关监狱,也不要紧啊,那才多大罪?我前面不还多得是更该进去的人吗?”

“你的那点儿事。”他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盛腾飞。

韩小芸又惊又急,阻止他往下说:“盛骁!”

现在在他家的亲戚里有已外嫁的,有娶进门的,有仅在过年过节时才聚在一起吃个饭的。盛骁仅存的理智让他咽下去了后半句,只说:“别逼我。”

“我逼你?”盛腾飞气得低头想找东西清理门户,无奈今天被一窝小兔崽子扫荡了一圈,大小趁手的物件都不见踪影了,“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放心,我不吃你的。”盛骁道,“从今天开始,我不会要你的一分钱,你挣的是多是少和我没关系,等你死了,也不用留给我。”

“说得好听。你知道你从小到大花了我多少钱?以为自己翅膀硬了,就想拍拍屁股飞走了?”盛腾飞讥讽地冷笑道,“早知道养大你是养了个白眼狼,我还不如养条看门的狗!”

“都是我不好。”韩小芸听不下去,捂着脸哭了。

丈夫和儿子在激烈的争吵中变成了两个近乎陌生的人,看上去随时要大打出手。

“是我让你爸找的人。”她心慌得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但还是抹了眼泪,小步朝着盛骁挪去,伸出双手想抱住他,“盛骁,别说气话啊,我这么做都是为你好……”

“别管他,让他滚!”盛腾飞一把拉回了韩小芸,顺手掀掉桌上果盘里的水果,抄起果盘抬手重重地掷了过去。陶瓷果盘没有砸中人,刚好落在盛骁脚下,炸成了遍地的碎片。

盛腾飞一手拉着韩小芸,一边道:“滚出去!和我没关系就赶紧给我滚,别在我家里!我就当这些年养了条喂不熟的白眼狼!”

“行,你等着。”盛骁撂下话,“我从小到大用了你多少钱,全都还给你,一分钱不欠你的!等我还完的那天,我盛骁,和你盛腾飞,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拿去爱养狼爱养狗,随你的便!”

“还我?”盛腾飞不顾韩小芸的拍打,硬是火上浇油地嘲笑道,“你拿什么还我?不是我看不起你——靠你那点儿工资你还真还不上!”

“我有没有钱用不着你管,你离我越远越好,别再管我的任何事。”盛骁最后看了一眼父母,又扫了一眼二楼噤若寒蝉的众人。

盛腾飞早在许多年前就不常用黑街暗巷套麻袋的手段报复异己了,这些往往是手里没什么资本的年轻人才使的。他不确定这些刚刚和他推杯换盏的人里有没有人怂恿他爸,甚至帮着出谋划策,伤害沈俊彬。

他抬起头,把话说给在场的所有人听:“我不好过,谁也别想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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