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第 10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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腾飞选煤厂的小洋楼里一片寂静。

这儿离破碎跳汰厂区很远,中间还隔着几个缓冲仓和储煤场, 一般来说, 厂房的噪音传不到这儿来,否则盛腾飞也不可能在这儿盖楼了。昨天中午韩小芸在床上躺了一会儿, 说吵得睡不着, 他给车间打了个电话, 一问,车间压根没开机。

盛腾飞想了想, 干脆给工人们提前半个月结了工资, 放假了。

这两天, 只要他一开口, 韩小芸就抹眼泪,连他关心地问一句“吃不吃饭”也要被骂“没心肝”、“儿子都不理你了你还吃得下饭”。

少年夫妻老来伴,盛腾飞索性不说话了,就这么陪她坐着——

几年前, 盛腾飞的一个老友打算带老婆去欧洲某个小国玩, 聊着聊着, 人家非要做东把他们两口子也捎上不可。那地方盛腾飞和韩小芸早几年便去过一趟, 本没再去的打算,但朋友三番五次邀约,他盛情难却, 最终两对夫妻还是一道去玩了。

去到不久,韩小芸兴致缺缺,和上次来时明显不一样, 盛腾飞心猜她大概是看多了风景,再看就觉腻了,于是提出带她去商场转转。

结果,那一天他们商场没逛,却坐在商场门口的长椅上,看广场里的小孩喂鸽子看了一个下午。

一个高鼻梁大眼睛的小男孩跑着跑着磕了一个跟头,韩小芸心疼地轻呼了一声。

盛腾飞恍然大悟,她这是想儿子了。

回国之后,碰巧厂里有点事,要派个人去历城出一趟差。盛腾飞灵机一动,私下叮嘱跑腿的业务员,叫他到了历城以个人名义住到明泉国际会议中心去,有机会就悄悄拍几张盛骁工作的照片回来。

他们厂子满打满算有近300号人,一个两个跑外勤的业务员长什么样、叫什么名,他估计他儿子早就忘了;而那小子长什么样,他们厂里见过的人可都记得。

盛骁时任客务部楼层小主管,白班夜班轮着上,这天正逢他值夜班。有客人打电话叫了开夜床服务,他不疑有他,从鲜花保鲜柜抽了一枝将开未开的剪刺玫瑰放在托盘里,再带上一小块巧克力和第二天的早餐菜单,点了个同事一起上楼。

进屋后,同事去整理浴室,他则打开床头灯,将撤掉的床幔叠好放在柜子里,把被子掀起一个角45度折起,再在床头柜上摆好晚安卡和玫瑰、巧克力。

两人的工作差不多同时完成,盛骁彬彬有礼地告别:“先生,祝您晚安。”

业务员低着头拍了七八张照片,韩小芸捧着手机颠来倒去看了足足有好几天。她半夜莫名笑醒不说,还把盛腾飞也叫醒,问长问短,问完直夸他聪明。

盛腾飞被她温声细语夸得晕头转向,迷迷糊糊地哼哼两声,分不清自己是梦是醒,只觉得那一觉睡得格外舒畅。

然而这几张照片再怎么好看、逗趣儿,也不能总看呀!过了一段时间,韩小芸殷切期盼着再有新的前线消息传来,问了好几次。

煤厂那一阵出的货并不主要从历城所在省份的沿海港口南下,盛腾飞看了看,感觉没什么专程派人去一趟的理由。好在他交游广阔,很快想到了一个主意,跟一个外销药材的朋友交代了两句,让他派人去历城出差时想着点儿这事,顺便代劳。

自然,他也不让人白忙,这其中吃住五星级的差价由他全部报销。

有盛腾飞亲自开口,又能提升差旅档次,对方肯定要卖他这个面子。后来韩小芸隔三差五便能收到质量参差不齐的照片,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时而还有些惊喜。

但大家都不是专业侦探,偶尔也有个别脑子不太灵光的,硬拉着盛骁合影,甚至还拍错了人,弄得非常不合韩小芸的心意。

要是自家厂子里的人去历城,她还能交代几句,免得给盛骁工作带来麻烦,可是外人去拍,她就管不了那么多了。乌龙的次数一多,她的心情一度十分挣扎,毕竟盛骁曾经说过让他们“放心”、“别管”,言外之意不就是别去他那儿添乱么?

那孩子脾气真倔起来谁也拉不住,哪天发现了可怎么好?到时一赌气一跺脚,虽然不至于恼羞成怒割腕自杀,但离家出走他可在行了。

盛腾飞静静听完韩小芸的心事,无话可说,不是很明白盛骁有什么可不高兴的?

想当年那小子还没他膝盖高,当着外人的面满地打滚,在他身上爬上爬下,他还没嫌他添乱呢。

盛腾飞原本只是想给韩小芸个惊喜,让她看个新鲜,自然没考虑过他儿子的心情。他觉得他老婆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但对于盛骁,决定权似乎从来不在他手上。

他不但没有表现出轻蔑和不屑,反而十分识时务地安慰韩小芸道,没事,这有什么?他干的那个活儿不就是站在那让人看的吗?有人看那是他们店里生意好,没人看那不是要倒闭了?

韩小芸面露犹豫,进退两难,盛腾飞一瞧就看出她还是想看儿子,只差一人在旁煽风点火罢了。

他体贴地说,你不就是怕影响他工作吗?不要紧。我看他们店里有个什么宾客意见书,回头我叫人临走的时候费费心,给盛骁写个好点的评语,这不就对他的工作没有不良影响了嘛!

韩小芸一听,还有这么一回事?

她顿时被宾客意见书吸引了注意力,张罗着要亲自操刀,蝴蝶一样翩然飞上了楼。

韩小芸的手机落在桌上,盛腾飞拾起看了看。

还真别说,自从能时不时看看盛骁平日里是什么工作状态,他好像对那小子也放心了不少。

他这个儿子,聪明有一点,义气也是真义气,但义气过头了,少有人能比得过他“傻”,说到底,是从小过得太好,没吃过苦,没吃过亏,心宽且善。

盛骁办过的傻事,光是盛腾飞记得准的,两只手就数不过来,没傻到他眼跟前的还不知有多少。随便换个正常人,长这么大多多少少心里也得有点计较了吧?该知道谁近谁远、谁好谁坏了。盛骁却不,宁可自己在外面吃苦,也不低一低头回家里来。

其中的原因盛腾飞能猜到个大概,多半是因为他从前教训那小子时说了几句重话,让他拉不下面子。

面子算什么?可见那小子到目前为止还没吃过比这更大的苦,否则不会老惦记着那点儿事。

盛腾飞一声长叹:混了这么多年,就没见过第二个像他儿子这样的傻小子。

不想不要紧,他越想越怀疑:他儿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龙王山,太和宫,衡灵真人一年出关一次,一次出关一月,三千润口卜一事,六千润金摆一卦。

盛腾飞放了一只沉甸甸的信封在桌上,写了生辰八字,测了一个“儿”字。

半仙看了说,你这辈子财源广进,富甲一方,你儿子的运势也是扶摇直上,一路青云,一直走到“一览众山小”。但是呢,你的命太硬,一家人住在一起,一个命硬那可不就硌着别人了么?所以当你儿子这福气一般人消受不了。唯独这个孩子不一般,他命里恰巧缺了那么一小块儿,如此一来,你们一个硌人一个缺,因缘际会,成为了父子。

盛腾飞不傻啊,他一听,道士这不是委婉地说盛骁被他克了吗?

他脑子“嗡”地一下,急火攻心,忙追问,我儿子缺了什么!缺的可是脑子?

半仙闪闪躲躲,推三阻四,就是不答。

盛腾飞问了七八回,半仙才小声道,堂前听喜报,出门遇贵人,富贵一世不皱眉,唯独缺了儿孙缘。

盛腾飞一听,霎时放下心来,仰天大笑出门去,一身轻松,断断不信。

他想,这老道定是看他出手干脆,想再建一间庙了!

想当年他儿子还在他身边读书,书读得不怎么样,接送他上下学的人倒不少。每到下晚自习的时间,盛腾飞站在二楼窗口远眺,将厂墙外,路灯下的街景尽收眼底。

盛骁前后左右拎着书包不回家的女娃就没有少于五个过,直让他想起二十年前他去百货站门口接韩小芸下班时的景象。

可这男人跟女人还不一样。他在韩小芸身边,别人不敢跟上来,但一个女孩跟在盛骁身边,其他女孩一个挽着一个的胳膊,跟上来得更欢了。

有一次周末,盛骁背着盛腾飞跟他妈要钱,要的不少,又说不出要拿钱去做什么。别管家里有钱没钱,这样的情况任何一个当家长的都不会答应,韩小芸自然也不例外。

她一开始拒绝得很坚决,可谁能经得住自己亲儿撒娇?被软磨硬泡了一下午,最终她心一软,悄悄地给了。

当天晚上她的良心受到了谴责,十分过意不去,觉得这样不好,这是溺爱了孩子。

她期期艾艾地跟盛腾飞坦白了这件事,盛腾飞听完,在黑夜之中眼睛噌地一亮,丰富的想象力破土而出,开枝散叶,无数青春洋溢、暧昧难言的街景在他脑海中闪过!

盛腾飞的第一反应是:那小子干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要拿此钱去善后!

还未年满十八,手上就沾了人命鲜血!

盛腾飞几乎不能再等了,这就要清理门户!

谁知盛骁第二天拿钱去买了一辆原装进口的自行车,得意洋洋地骑回来,当个宝贝似的扛上了二楼。臭小子嬉皮笑脸,临进屋前回眸一笑,问,帅吗?我这车隔上一两个月还得去打一次蜡呢!

自行车还得打蜡?

盛腾飞闻所未闻!

这车,还有卖这车的那店,可不就是给他的傻儿子量身定做的么!

盛腾飞恨不得像修电视机一样给他儿子脑袋来几下,韩小芸在旁使劲拉住他,劝慰道,好歹盛骁霍霍的是自己家的钱,没出去祸害别人呀!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了更可怕的对比,盛腾飞顺着她的话这么一想,倒不怎么生气了。

韩小芸看自己生的儿子越看越顺眼,又说,贵是贵了一点儿,但车是还挺好看的。

盛腾飞无话可说,低头看见车轱辘上沾的煤粉在门厅雪白的瓷砖地面上留下了一道刺目的痕迹,七扭八歪地延伸向楼梯。

那一幕以一生为单位,深深镌刻在了盛腾飞的脑海中。其后的许多年里,他时常梦到那一天然后惊醒,疑心那满地的碎末是他儿子漏掉的智商。

后来盛腾飞听说,有的自行车确实是需要打蜡保养的,只不过他还听说,别人买了这种车,都是怎么快怎么骑的。

他儿子就厉害了,怎么慢怎么骑。

放学时分,女同学在路沿上走,盛骁在路沿下骑车,两个轮子比两条腿走得还慢,竟然能保持住脚不着地,车也不歪倒。只是他慢得让女同学不得不驻足等他,甚至还得拉着他走。

你拖我拽,拉拉扯扯,看得盛腾飞那段时间一见盛骁就想从背后给他两脚。

算上横跨校园,从盛骁他们班的教室到厂子总共没有三里地。县一中九点四十下晚自习,他儿子能每天拖到十一点五十九到家。

门口的狗都不叫了。

那一年,盛腾飞站在窗边,沉默地背着手,深深皱眉。

他当时最大的担忧不是传得风言风语的煤矿整合,也不是上面说话的人换届,反正山西几千座井,像雁门矿这么大的少说也有百十个,哪怕头顶这一块天真的塌下来了,第一个也砸不着他。

眼下在雁门矿这一片儿混的人里没几个姓盛的,但凡有,那都是他亲弟兄,可以后就不好说了啊。盛腾飞真切地担忧,这么下去,再过几年等盛骁长大了,他们这一片刚生下来的娃娃会不会都姓盛?

到时过一回年,满地会走的会爬的都管他叫爷爷,发一回压岁钱他不是要发到倾家荡产?

为防他儿子背着他给族谱添上几笔,到时他的家业不够垫背,盛腾飞在许多同行见势不妙急流勇退的那些年里如聆天命,逆流而上,挽起袖子,又扩建了一回厂房。

他边忙边想,盛骁这个小兔崽子是他亲生的不假,但要是真的干出什么畜生不如的事,他照样下得去手,能把他活活打死。可他又一想,盛骁不是从他肚里出来的,这是韩小芸十月怀胎生下来的独苗啊,当娘的才是最大股东,他只是个跟票儿的。

这么一想,盛腾飞就不太好把儿子提前打一顿以绝后患了,只能一打照面就抓紧机会瞪他两眼,让他别忘了“怕”字怎么写,生活作风收敛一点儿。

总而言之,要是有人说盛骁不是块当爹的好料,盛腾飞无可辩驳;可要是有人说盛骁没有儿孙缘,他没法儿信。

谁断子绝孙,他老盛家也断不了。

盛腾飞把半仙的话抛之脑后,时间一天天一年年过去,他添了不多不少的几根白发,每晚睡觉的时间也越来越早。在极个别没能沾枕头就睡着的夜晚,他偶尔也会产生一丝怀疑:远在他乡的那臭小子,怎么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呢?

按盛骁从前的行事,应该早已惹上一身是非,被人堵得鸡犬不宁,被单位扫地出门才是啊!

究竟是他痛改前非了,还是他武艺更精了?

盛腾飞百思不得其解,越想不明白越忍不住想。如果思索得久了还没睡着,夜更深了,他的情绪就会随着身体疲惫而变得消极。

他想,不会是他儿子还未成家生子,就……

不,不不!

他连想一想都不能往下细想。

盛腾飞遏制住自己这个可怕的想法,同时对盛骁在外游荡的行径产生了强烈的愤怒——多少人想管他叫爹都排不上号?这个真该管他叫爹的居然不在他眼前立正站好!他不需要这臭小子赡养父母,也不需要他端茶倒水,可就连在他眼前时常出没也不行吗?

盛腾飞忧心忡忡,又不敢跟韩小芸说。他一度想把儿子抓回身边,每天在他身上捆几道减震泡沫。

然而盛骁已不是二十多年前那个他一只手就能拎离地面的小孩了,他长大了,成熟了,还很有自己的一套歪理邪说。

盛腾飞气他榆木疙瘩不知冷热,更气自己今不如昔,力不能及。

韩小芸不常戴老花镜,可但凡是看她儿子的照片,她必找个光线良好的地方戴上眼镜仔细看。不光看,她还要连连夸奖:酒店里冬暖夏凉,同事们男帅女靓,每天看一看赏心悦目,长生不老——她儿子找了一个最适宜人类长期工作的地方,值得表扬!

盛腾飞看照片的心态则理智得多,有时还会挑点刺儿,以表达心中时刻溢满的气愤。从某一天起,他感觉前线战报变得十分诡异,他儿子脸上时常挂起那种让他想踹两脚的笑,和某个人早也一起看大门,晚也一起遛花园,肩并肩的次数超过了以往和任何一个同事的合影。

盛腾飞在历城并非没有门路,恰恰相反,是那关系太大了,一旦动用,堪比fbi,无孔不入。他原本轻易不想欠人情,但耐不住心里总是七上八下,最后还是打了个电话。

很快他便摸清了那人的底细,还得知了许多细节。

他了解盛骁,他儿子的人缘虽然不错,但从小被奶奶和他妈惯得很有些独生子女的臭讲究,让他和人睡通铺就跟虐待他一样。从前和他关系好的同学朋友来找他玩,他宁可费事巴拉地折腾一通收拾个房间出来,也不能和别人对付睡一张床。

盛骁在历城租的那房子他知道,里外总共两间屋,而他的这位同事,开着小跑,穿得精致,怎么看都不像打地铺、睡沙发的人。

这人去盛骁家里玩,他睡哪儿?

盛腾飞想到了半仙算的卦。

他心中有鬼,再看照片时的滋味一言难尽,每次看见盛骁和那同事同框,他脸就拉下来了。

他想提点韩小芸,偏偏韩小芸不知怎么看对眼儿了,非常喜欢那个年轻人,甚至会主动在照片里找他。盛腾飞的提点无异于以卵击石,不但没能奏效,还反被韩小芸数落了一通。

他一胸腔的愤懑无处倾泻,越看越生气。

时至今日,盛腾飞方知,所谓天命,真是不信不行。

那天他一见盛骁脸色不对,愤怒的程度不像单单被人偷拍了几张照片那么简单,他就知道自己瞎猫碰了个死老鼠,胡猜八猜还真应验了。

盛骁绝情而去之后,韩小芸隔了许久才回过神,问他,儿子说和谁同性恋?和他那个同事?

东窗事发,盛腾飞只好将半仙的卦象一五一十相告。

他知道这件事不是一天两天了,心里早就和着叹气思索了千百次。他自检道,从前对待盛骁早恋,他危言恐吓过多,久而久之可能给孩子造成了心理阴影。

夫妻二人肝胆相照,韩小芸听完也自检,她也有责任。从前有女同学跟盛骁到家里来玩,她非但没有赶眼色地出门遛弯,还打扮得漂漂亮亮,拉着人家问长问短。想必有这样的准婆婆也让女孩压力过大,最后人家纷纷离盛骁而去,儿子这才不得不另辟蹊径。

俩人对坐唏嘘,韩小芸又一想,问,那你们吵架,你骂的就是他那个同事?

盛腾飞说是啊,没别人可骂了啊。

韩小芸震惊,说,你换个角度想想,假如你妈从前在你面前骂我,你不得把房子掀了顶?

盛腾飞的脸一下拉得老长老长。

韩小芸:你不能不把儿子当人看,别管以后怎么样,你说错了话,你该跟他道个歉啊。

盛腾飞心想:也不是不行。

只是他还需要一些时间,毕竟隐有预感和坐实了猜想的体验截然不同。当年他每赚一笔钱,数钱时想的都是这个留给我儿子,那个留给我孙子,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如今他拼出了偌大的家业,忽闻此讯,不禁迷茫:他这是在为谁辛苦为谁忙呢?

他要调节心情,韩小芸可等不了。

盛腾飞一日不放下身段跟儿子重归于好,她就一日吃不下饭。

一片沉默之中,盛腾飞放在桌上的手机突兀地响起。

他铃声音量开得不大,本不想理会,由着它响,然而它在桌上唱完一曲又一曲,还就不停了。

韩小芸倚在沙发上有气无力,眉头不悦地微微一皱,盛腾飞忙将电话拿起来。

韩小芸问:“谁啊?”

盛腾飞看着那两个字,竟然有点不认识。

他疑惑地说:“盛骁打来的。”

韩小芸撑着沙发扶手一下儿坐正了:“你好好跟他说话,不要再吵了。”

她想接电话,又不免想起自己有错在先,只好抬手扶着太阳穴道:“多好的孩子啊,我儿子本来很讲道理的……”

老实说,盛腾飞不是很想接这通电话。

早些年父子俩吵完架,盛腾飞意犹未尽还会打电话过去追着骂一通,但现在不行了。盛骁今年过完年正好三十,一个三十岁的男人是什么概念?想当初他在盛骁这个年纪能空手上景阳冈打虎。

如今他和盛骁争执虽然互有胜负,但每吵完一次他自己都得元气大伤,不用仪器测量就能明确地感觉到血压上升,心率居高不下。除此之外,那种上了年纪身不由己的手脚发抖让他更加头晕胃疼。

他还有老婆,他儿子还像个青春期叛逆少年,事业、家庭都未知未定,他怎么能老?他怎么敢老?

他这气儿才刚顺下去没两天,盛骁又来找茬,他身体可吃不消。

这小子是想要他的命啊。

“接啊!等会儿他该挂了!”韩小芸看盛腾飞黑着脸不动,急得眼泪一下涌了上来,“他都那么大的人了,哪儿都能去,万一真的不回来了怎么办?”

盛腾飞脸更黑了:“我马上接,你别哭。”

他默念了几遍“不生气”,硬着头皮接起电话,将听筒拿得离耳朵远远儿的。

不曾想,盛骁却犹犹豫豫地先喊了一声:“爸?”

盛腾飞一愣。

他离手机听筒太远了,这么听起来,盛骁今天说话的口气温和得简直不可思议,细听还有点儿气虚,总之和他走那天强硬的态度截然相反。

有史以来,只有盛骁闯了大祸、倒了大霉时才会这么叫他。

盛腾飞说不清什么滋味,一时间心先吊在了空中,那些他想到又不敢细想的可怕念头如冰河破冻,滚滚奔流,将他冲击得摇摇欲坠,而他在洪流之中本能地伸出颤颤巍巍的手,只想无论如何先赶紧捞住盛骁再说。

即便他们在这个家门里掀桌砸碗打翻了天,即便恶语相向、大打出手甚至断绝父子关系,出了这扇门,他也希望盛骁那混账小子平平安安,长命百岁,和所有生老病死擦肩而过,世间的艰难苦恨于他只是虚惊一场。

至于那个年轻人……从前被他一嗓子吓得东躲西藏的儿子,如今也敢站在他面前坚定地守护另一个人了,仿佛一夕之间,盛骁不再是个虚有其表的臭小子,终于有了那么一点儿像个男人的担当。

若非经历身不由己的波折、痛苦的磨难,那便只有“爱”能教一个人成长。爱上一个人,自然会收起漫天翱翔的翅膀,捡起沉甸甸的责任和重担,学会计划将来,学会包容体谅,一面成为风平浪静的港湾,一面成为遮风挡雨的铠甲和城墙。

用这样幸福的方式成长,如果他脑子没糊涂,那就应该对陪在盛骁身边的人心怀感激。

盛腾飞一愣过后,条件反射地应道:“怎么了?”

“爸——”盛骁拖着九曲十八弯的尾音,声情并茂地喊了一声,又乖巧地问,“哎你现在有没有空啊?我想跟你商量点事好不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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