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断衡阳声已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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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穗儿吩咐车夫快马加鞭赶到景山寿皇殿,到了殿门外,她也不等通报,径直闯了进去。好在守门的侍卫都认得她,知道她是十五公主,没有人敢上前拦她。

玉穗儿进到殿中,见允禵正跪在康熙灵前,克制住情绪走上前去。允禵正自闭目凝神,听到一阵花盆底儿碰地的脚步声,夹杂着细微的首饰叮铛响,便知道是玉穗儿来了。玉穗儿走到他身侧,轻轻把手放到他肩上。允禵伸手到肩上握住她的手,她顺势也跪了下去。

一缕刺目的阳光照射在寿皇殿正殿的一排先皇画像上,画像上的人神情怪异,灵位前淡淡青烟缭绕,气氛尤其肃穆。“你怎么来了?”允禵呆呆望着康熙的画像,哑着声音问。玉穗儿看他清俊的面容颇为憔悴,好像几天几夜没合眼,心里一酸,“我来看你。”

允禵听她声音里带着哭腔,诧异的看了她一眼,却见玉穗儿双目红肿,一副楚楚可怜的神情,不禁问道:“出什么事了?还是谁欺负你?是不是雍正他……”

玉穗儿忙摇摇头,想着要克制,却怎么也控制不了夺眶而出的泪水,“十四哥,皇太后……她归天了……”允禵似乎没明白她的话,愣了半晌才道:“你骗我!这不可能,皇额娘身体好得很……玉儿,你不要骗我……”尽管他明知玉穗儿不可能说谎,还是无法接受生母忽然去世这个残酷的现实。“我没骗你。太后去世了。”玉穗儿见允禵仍是一脸的难以置信,含泪加了一句,“就在今天。”

“我不信!”允禵心神大乱,站起来就要往外跑,玉穗儿忙拉住他。允禵回头喊道:“你别拦我。”玉穗儿拽着他衣袖不放,急切道:“宫里还没有对外发丧,这时候你不能去,而且没有皇上的旨意,你出了寿皇殿,那就是抗旨不尊,他们会绑你。”允禵甩开她的手,怒沉着脸,愤愤道:“我看谁敢拦我。”

他已走到殿门口,玉穗儿快步追上他,情急之下只得从背后死死抱住他,哭道:“十四哥,我求你,你别去……你去了,他会杀你的……他真的会杀你!”“我不管,他要杀要剐随便他,如今皇额娘都死了,我还有什么顾忌。”允禵试图掰开玉穗儿的手臂。他用的力大了,玉穗儿忍住剧痛,仍是不放手。

允禵想挣脱,又怕伤到玉穗儿,回头看她,见她嘴唇都咬出了血,心如刀绞,“你这是何苦,难道到了这时,我还惜命吗。我的命早就捏在别人手上了,你知道不知道。”玉穗儿垂首哭泣,却扔攥着他衣襟不放。允禵忽然脸色一变,“告诉我,皇额娘是怎么死的?是不是雍正逼的?不然你不会什么都不敢说,告诉我!”他向玉穗儿喊道。

玉穗儿脸色苍白,却始终不说话,允禵激动的抓着她的肩摇晃,“你说话呀,玉儿,如果连你都不告诉我,我还能问谁,我还能信任谁!”玉穗儿咬着牙,一句话也不说,她深知允禵的个性,如果告诉他真相,他必定大受刺激,会做出什么事来,谁也无法预料。

“事到如今,你还是向着他!皇额娘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你还替那个昏君瞒着。”允禵见玉穗儿始终不肯说出皇太后的死因,心中恼怒不已,神情凄厉如同受伤的野兽。玉穗儿怔怔的望着他,秀美的双目中满是泪水,他的手刚抬到半空,心里却还是舍不得,颓然的放了下去。

玉穗儿泪水潸然而下,沉痛道:“就算给你知道真相,你又能如何?如今你是阶下囚,命悬一线。你是不怕死,我也不怕,可是你想过没有,你就这么死了,除了白搭上一条命,有什么意义。太后泉下有知,她能忍心见到你这副样子吗。”允禵听她的话音,竟是没有否认雍正逼死太后这个事实,心中大恸,悲痛欲绝,跪在地上哭了起来。

自他奉召从西北回京,无论遭受什么样的境遇,也始终没这样痛哭过。玉穗儿从未见他如此失态,仿佛肝胆俱裂一般,哭声里透着深深的悲哀。她抱住他的肩,劝慰道:“十四哥,人死不能复生,生者要节哀。这是你那时劝我的话,如今就当是为了我,不要这样。”允禵哭的正伤心,哪里听得进她的劝。玉穗儿没办法,只得跪在他身边陪着他。过了很久,允禵才缓缓止住泪。

“你要忍耐,才对得起逝去的人。”玉穗儿轻抚着他的脸,无限温柔的劝解。允禵摇摇头,恨恨的说:“我已经忍到极限了,与其苟且偷生如行尸走肉,我宁可一死。”玉穗儿轻轻的把脸颊贴在他前额,悄声道:“你怎么能死,你还有一家大小,她们都不能失去你,我也不能失去你。”她的语调轻柔和缓,允禵渐渐平静下来,只剩心里无尽的哀愁,痛彻心扉。

玉穗儿见他逐渐安定下来,放开他,道:“我去找十四嫂和绾绾来,你一个人在这里没人照顾,我不放心。”她站起来要走,允禵木然的拉着她的手不放,“你别走。不要走……”玉穗儿道:“宫里很快就会为太后发丧,我得回府里去。你放心,我还会来看你。”她放开他的手,往殿外走去。

“你走了,就不要再来!我不想再见到你。”允禵嘶哑的喊了一句。玉穗儿惊愕不已,忧伤的回头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是伤心过度,不忍心即刻离他而去,却也知道多留无益。“十四哥,不要这样逼我。”玉穗儿痛苦不堪。允禵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凄楚,心里也伤痛,眼睛泫然有泪。玉穗儿走上前去,跪在他面前,哽咽道:“这些年,你我都由着性子来,已经很对不起十四嫂了,我心里一直愧疚的很。此时在你身边的不该是我……”她低头抽泣。

允禵抚着她的背道:“你不用觉得对不起她,我们不欠她什么,这一切都是命,咱们做不得主。当初额娘让我娶她,从来也没问我愿意不愿意。如今额娘去了,皇位没了,我已经一无所有。”玉穗儿忍住泪,“不,你至少还有妻子儿女,我才是一无所有。所以你为我想,能忍则忍吧,否则只会失去更多。”

允禵望着她的眼睛,无奈的叹了口气,“事情已经成了定局,大不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去跟四哥说,我不在他跟前碍他的眼,我去遵化守皇陵。玉儿,你愿不愿跟我一道去?”玉穗儿不信的看着他,泣道:“十四哥,你是不是伤心地糊涂了,我是你妹妹啊,我怎么能跟你走?”“你只说你愿不愿意吧。”允禵抓着她衣袖,激动的问。

玉穗儿又窘又伤心,侧着脸嗔道:“你疯了,如今我们这个处境岂是想怎样就怎样的?四哥为人端严,怎么会容得下我们……明知不可为,又岂能为之?”她痛苦的掩面而泣,允禵握着她肩胛,气道:“我们的事凭什么要他来管!你本来就是我的。”

玉穗儿抬起泪眼瞥了他一眼,站起身来,“你再说这样的话,我们都会万劫不复。十四哥,这世上不止咱们两人,好歹替身边的人想想。”允禵也知道她说的是事实,可心里着实不愿看着她离去,自己却无能为力,尤其是在自己最困顿的时候。

允祥奉命来找玉穗儿进宫奔丧,听到殿中有人说话的声音,就没有进去,在殿外微微轻咳一声。玉穗儿听到他的声音,向允禵道:“十三哥大概是来接我进宫,我去跟他说几句话。”允禵没有言语,神情萎顿。玉穗儿见状十分不舍,俯身道:“我去去就来,这会儿宫里乱得很,我不想进宫去。等宫里对外发丧,我跟你一道进宫去拜祭太后。”允禵漠然的看着前方,表情如霜。

在殿外,玉穗儿整了整袍子,向允祥道:“皇上派你来?”允祥道:“太后殡天,你知道了吧。宫里明天发丧,这会儿咱们都要去替太后守灵。”允祥下意识的看了殿内一眼,玉穗儿垂着眼帘,“他知道了。”她顿了顿,问允祥:“皇上让他去吗?”“当然,他是太后亲儿子,不去奔丧怎么行。你先随我进宫去吧,他要明天才能去。”允祥随手理了理玉穗儿鬓边的一缕乱发。

玉穗儿斟酌片刻,犹疑道:“今儿我不想进宫去。”允祥愣了一愣,猜到她是为了允禵,不禁眉头一锁。玉穗儿知道他心中所想,愁苦的望着他,“你要是跟四哥照过面就该明白,我为什么说这话。十三哥,如今四哥令人生畏,我怕见他。”

玉穗儿走后没多久,允祥就奉召进宫,雍正虽未明言,但允祥看到尸体就已猜到太后死因。听一个小太监说起,看见玉穗儿和允禟惊慌失色的从宁寿宫出来,可见他俩也目睹了那惨绝人寰的一幕。

“玉儿……”允祥揽着她的肩,抱了她一下。看着玉穗儿苍白的脸色,允祥怜惜道:“别怕,一切有我担着。你今儿不进宫去也好,宫里正乱着呢,太后去世,皇上伤心过度宿疾复发,正卧床不起。我还有很多事要忙,这会儿就得走,明天一早,我让十七弟来接你和十四弟。”玉穗儿嗯了一声。

允祥又向殿内望了一眼,低声嘱咐道:“好生看着他,别让他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如今正是非常时期,皇上心情极差,一个不小心就可能引火烧身。”“我知道。你放心去吧,我会劝他的,不会闹出乱子来。”玉穗儿道。允祥似乎还不放心,踌躇着。玉穗儿看出来他的担心,忸怩道:“你去吧,有什么好担心的,他也是我哥哥,难道还能对我怎样。就算有气有怨,也不会撒到我身上。”允祥点点头,转身而去。

玉穗儿再回到允禵身边,却见他如泥塑木雕般面无表情。“十三哥走了。”她轻轻说了一声。允禵站起身来,向她道:“你怎么不跟着他去?你该跟着他去。”玉穗儿听他这话,分明含有责怪之意,委屈万分,幽怨的看了他一眼,偏过头抽泣。

允禵叹息一声,望着殿外,“你这时不进宫去,万一雍正怪罪起来,不是连十三哥也连累了。到了这份田地,难道还指望他对谁有慈悲之心。”玉穗儿见他目光如尘,讶异的看着他。允禵向殿外走了两步,玉穗儿怕他又要闯出殿去,快步跟上他。允禵停了一下,伸手去握住她一只手,带着她走到殿外。

两人向殿后走去,来到一处开阔地。远望着苍翠的景山,允禵深吸一口气,向玉穗儿凝望一眼,“你记得这里吗?”玉穗儿摇摇头。允禵望着远方,道:“那时你还太小了,才六七岁。这里以前是八旗兵俑练箭比箭的地方。有一年,皇阿玛带你来过,照规矩,女人是不能进这里的,不过那时你还小,没这么多避讳。”玉穗儿走了几步,远远看见树丛里有东倒西歪的几个草人。

“我第一次到这里来观箭,还不到十岁。想起那时比箭的情景,真是壮观。”允禵想起过往,不禁感叹。玉穗儿轻叹一声,心想:如今只剩回忆……“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和四哥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却一点也不亲,甚至和他水火不容,我没告诉你。”允禵捂住心口,咳了一声。玉穗儿关切的看了他一眼,他道:“不是我不想告诉你,而是觉得事情过去那么久,多说也无益。”玉穗儿扶着他胳膊,道:“你现在怎么又想说了?”允禵回望她,叹道:“现在不说,只怕将来也不会再有机会。这事在我心里很多年,我从未告诉任何人。”玉穗儿点点头。

允禵继续道:“我刚才说了,我第一次来这里还不到十岁。我自小便争强好胜,你是知道的,什么事儿都喜欢拔尖儿。看见别人骑马,我也想骑,可毕竟不到十岁,连马镫子都够不着。四哥扶我上马,我高兴极了。一开始那马听话的很,可是后来不知怎么忽然撒起野来,我吓得惊慌失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八哥在一旁看到,直喊让我抓紧缰绳。我心慌,只顾着夹紧马肚子,谁知那匹马昂首一抬前腿,把我从马身上甩了出去,但我的一只脚还挂在马镫子上,于是被拖着跑了好几步。”

他说到这里,见玉穗儿眼中有一丝惊惧,语调缓了一缓。“众人这才知道马惊了,却都吓得不敢上前。就在我差点要被马踩死的时候,九哥射了马一箭,八哥不顾危险上前按住了马首,才把我救了出来。整个过程,四哥始终没有上前,他甚至按着弓弦迟迟不发箭。”说起往事,他的恨意仍未消散。

玉穗儿道:“四哥是怕射出箭误伤你。”允禵愣了一愣,道:“就算被箭射伤了,也比被马踩死强吧。我不信这些托辞。”“你何苦这样想,四哥不是那等……”她想说雍正不是见死不救的人,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宁寿宫那一幕,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允禵见她说起雍正,神色不自然,知道她必然瞒了一些事,却也不追问,只是道:“如今你明白了,我为什么和他合不来,彼此道不同不相为谋。”玉穗儿满眼无奈,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心里暗自叹息。

允禵侧过脸看向她,拍着她的肩道:“刚才我在殿中说的那些混话,你都忘了吧,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玉穗儿眼望着他,动容道:“我不忘!”

允禵淡然一笑,眼睛深处却是无尽的心酸。他轻*穗儿的面颊抱她入怀,低头亲吻她的头发,又在她额前深深一吻。玉穗儿感觉到他情绪的异样,倒像是生离死别一般,惶惑的抬眼望着他,却见他面色虽澄定,却难掩忧愁之色,心中陡然升起不祥的预感。她刚要开口问,允禵却已放开她阔步向寿皇殿正殿的方向走去。

“十四哥——”玉穗儿凄楚的叫了一声,却没能叫停他决绝的脚步。他没有回头,就那么走了。玉穗儿呆立在空旷的天地间,悲伤充斥胸臆。她知道,允禵已经做了决定,他和雍正之间必然会有一次正面交锋。那结果可以想见,可是他已经义无反顾。(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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