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之后，顾凛威时不时地不请自来，等童昕猛然清醒的时候，他发现他和弟弟的日常生活正在悄然发生变化。

电视机前新添了一个专门给小孩设计的沙发椅，厨房里也腾出一个角落放置洗碗机、豆腐机、煮蛋器和酸奶机（童昕喜欢喝酸奶），卧室里两兄弟的睡床前铺上了柔软的白色羊毛地毯……

童昕从最初的断然拒绝到现在的冷眼旁观——这在顾凛威看来就是变相默认。最让他郁卒的是，每个周末弟弟都站在阳台上，眼巴巴地盼着顾叔叔能来接他出去玩，要是顾凛威有事耽搁了，童桦就把嘴撅得能栓一头驴——不过好在顾凛威很少爽约。

“哥，今天顾叔叔怎么还没来啊？”

天气逐渐冷了下去，给弟弟穿上厚实的棉服后，童昕也摸出一件大衣准备穿着出去——自从周末顾凛威多了陪小孩撒欢的任务后，童昕也自然多出时间跑采访。所以周末的早晨，等候老顾大驾光临的也就从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

这天被等的那位迟迟不至，一大一小窝在客厅沙发上蔫头耷脑的。时钟已经指向九点，童昕扭头看垂头丧气的童桦：“他说今天带你做什么？”

“顾叔叔要带我滑雪。”童桦坐在沙发上对脚尖儿。

“要不……哥带你去吧。”童昕站起来，“你等我去安排一下报社采访工作，就带你走。”

童桦安静地抬头，看哥哥半晌，才讷讷问道：“哥你能给顾叔叔打个电话催一下吗？”

“什么？”童昕一时没反应过来，等他明白了，才知道小屁孩居然是宁愿跟顾凛威那讨厌鬼一起玩，也不要他这哥哥了，顿时一种被嫌弃的感觉涌上心头。

小屁孩尚未察觉他那话有多伤人，还低着头自顾自说：“我想顾叔叔带我出去玩儿……”

童昕抬手附在弟弟头顶：“桦桦很喜欢顾叔叔？他都带你玩什么？”

童桦终于感觉到哥哥的低落，他很贴心地抱着童昕胳膊：“我喜欢顾叔叔，但是喜欢谁都超不过喜欢大哥。”他低头想了想，似乎下定决心做保证：“以后我就是有了老婆，喜欢老婆的程度都不会超过喜欢大哥！”

童昕被逗笑了，眼睛居然有些湿润，嘴上却还是说道：“别胡说，你才多大就想着娶老婆啦！”

“顾叔叔说了，等我娶老婆的时候就真长大成人了。”

童昕嘴角抽动，这个顾凛威真够没谱的，居然给小孩子说这些不着四六的话！

哥儿俩正说着，顾凛威终于来了，尽管精神有些恍惚，眼神都近乎木讷。

童昕冷眼看他跟弟弟之间热情的互动，刚才还说喜欢谁都超不过喜欢大哥的小屁孩，这时候就在顾凛威膝下撒欢儿，看得童昕都有点吃醋了。

好在一通电话转移了他的注意力——是杂志社的手下记者打来的电话，对方声音都打了哆嗦：“主编您快来，出大事了！”

童昕没问什么事，甚至没有回答，就直接撂下电话穿大衣：“报社那边工作有些忙，今天可能晚点儿回来。麻烦你带桦桦去吃过晚饭再送回家。”

“放心吧”，顾凛威语气略微有些重。就在童昕即将踏出家门的时候，他突然说道：“事情很棘手吗？今天是周末，要是我们一家三口出去的话，桦桦会更高兴吧。”

一看事情就比较紧急，童昕都没计较老顾说的“一家三口”，在玄关处穿鞋连头都不抬：“恐怕是突发事件，我不去心里不放心，你先带桦桦走吧。”

结果他没想到，这一去居然就是一场变故。

滑了半天雪，顾凛威心里说不出怎么七上八下的，总觉着不安生。

把童桦送进冰雪王国的主题乐园之后，顾凛威坐在城堡门口摸出一颗烟点上，在烟要燃尽的时候，掏出电话打给手下，要他们关注一下童昕名下的娱乐报社动态。

谁知刚挂断不到五分钟，就再次接通电话，秘书告诉他，童昕涉嫌传播谣言被警方拘留，报社也遭到查抄封禁责令整改。

顾凛威心里“咯噔”一下子，其实他早料到以童昕那么折腾，迟早会有这一天。可是真的发生了，他还是感到措手不及。老顾将薄唇抿紧：“知道了，查清楚他得罪了谁。”

挂断电话，顾凛威扭身进入城堡把童桦拎了出来。他蹲下来看向童桦：“桦桦，刚才你哥给我电话，说是有事临时出差，要我照顾你！”

童桦半信半疑：“我哥从不出差。”

“是这样，以前你哥不出差，是因为担心没人照顾你。可现在不同了，有顾叔叔在这儿，你哥自然就出差了。”

童桦一副保留态度的表情看向顾凛威，听他继续说道：“你听话，一会儿去顾叔叔家里。叔叔家有一个游泳池，你可以在里面游来游去，还有……”

“那我哥什么时候回来？”

顾凛威在心里咬了咬牙：“半个月！”眼下只能说个不长不短的时间了，到日子童昕要出不来的话再对付这小毛头吧，总比左支右绌应接不暇要强好多。

童桦想了想，难得点头，一副降尊纡贵的样子：“那好吧，送我去你家。”

顾凛威心里暗松了口气，站起身拉着儿子小手就走，谁知刚走出两步就听见童桦威胁道：“你不许骗我，否则我永远不理你。”

老顾听得心里滴血，童昕，老子这可都是为了你啊！算了，等把童昕弄出来之后让他跟小破孩解释就是了，还是他们好交流一些。

那是童桦第一次踏入顾家大宅——他原本最该成长、生活的家。

尽管一开始就知道这个顾叔叔身家不凡，可是顾叔叔的家，还是让小童桦感到惊奇不已。

踩上繁复花纹的厚实地毯，抬头看客厅高度就足有自家二层楼那么高，一眼望去几乎望不到客厅的边缘。尽管很好奇，可是小男孩尽力克制好奇，乖觉地坐在被安置好的沙发上，甚至他还知道对端来茶点的佣人点头道谢。

小孩显得落落大方，拥有良好的教养，虽在市井长大却没有小家子气。这让一直躲在客厅拐角的李管家频频咋舌，看的出来收养童桦的人，一定对教养这孩子，付出了不少的心血。第一印象李管家很喜欢童桦，于是也忘了给顾老爷子通报就出来了。

顾凛威把童桦拜托给管家就出去了，童桦按照顾叔叔的要求，恭敬地叫了一声：“李爷爷。”

李管家不动声色地点头，却转身叫来佣人，指着茶几上的茶点：“小孩子都不爱喝茶，你们去端些水果，还有鲜榨果汁过来。”

童桦人小却机灵，立即道谢：“谢谢李爷爷。”

李管家心里很是受用，一时高兴忘了正在书房等候下午茶的顾恒，就坐在旁边端详童桦，力图从他脸上寻找顾凛威小时的影子。

童桦这时候正是从小男孩到大男孩的转变期，还没有变声，可是鼻梁已经挺起，他又生的轮廓很像他老子，因此老管家越看越欣慰，直到顾恒的声音从楼上传来：“这是谁家孩子？”

李叔一惊，忙拉起童桦，让他向上看。

童桦抬头，看见一位虽瘦挑却苍劲如竹的老者，正手搭扶梯自上而下地审视自己。强大的气场，迫男孩不自觉地低下头去，但很快他想到哥哥对他平时的教育，立时倔强地抬起头来，大方地迎向老者的视线。虽然弱了一些，却已很难得。

“童桦，这位要叫爷爷。”李叔赶紧从旁指引。

可是小孩却顿住了，因为他觉得“爷爷”这个称呼只能给直系血亲。楼上这一位肯定是顾叔叔的父亲了，合理推断后童桦小大人似的叫了一声：“顾爷爷好。”

其实当童桦抬头和自己平视的时候，顾恒就已经认出来，这是他的亲孙子——他从私家侦探那里掌握了童桦的全部成长历程。但他年纪大了，等级嫡庶观念根深蒂固，想着儿子年华正盛，丝毫没把童桦当回事，只不过见面之后觉得这是一个知进退懂规矩的孩子。

“安置好这孩子。”顾恒转身要走的时候抛下这句话。

“我已经让人收拾客房了。”

谁知顾恒回身看他一眼：“不用特别准备客房了，在凛威的套间里收拾出一间睡房即可。”

管家一时错愕，但立即反应过来，忙应道：“是，我这就看着他们准备。”

童桦年纪太小，尚不能明白眼前两位老爷爷在打什么哑谜，他只用那双大眼睛，很安静地观察这个陌生的环境。

——

顾凛威以为他可以轻易在警局见到童昕，但是托了两次关系，都没能如愿。顾大少相当恼火，想他顾家在本地的盘踞，打从成年起，顾凛威就没碰上过敢挡驾的人！

最后这件事越闹越大，最终还是惊动了顾恒，让他如愿以偿见到童昕。五天的时间童昕那张骨干分明的脸上已经毫无血色。

顾凛威吓坏了，趁着给他点烟的时候，悄悄问道：“又挨揍了？”

童昕猛抽了两口烟，故意伸了伸胳膊，几乎露出来的地方都是青紫交错，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

顾凛威深吸一口气，竭力控制不让自己站起来，气发丹田地吐出一个字：“该！”

然后又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生气。看对方没反应，又补骂一句：“活该！”

童昕低下头：“桦桦他……”

“有我在他没事。”

“是啊——”童昕半仰着头，感喟道，“毕竟你才是他的……”

“童昕，你知道你是因为胡乱报道得罪了人，我来的时候还很担心，可是现在看你身上的伤，看样子这人也不过就是想揍你两顿出出气，我会尽快救你出去。你一个人在这儿，就当度假吧，出去以后你可就改改你那臭脾气犟驴性子了！”

童昕居然笑了出来：“《红楼梦》里有一回，宝玉捱了打，黛玉去看他时候说了什么？”

顾凛威原本已经很难看的脸更加不忍卒睹：“我丫压根就没看过《红楼梦》！”

童昕笑出了声，他是真的很高兴，尽管身陷囹圄，可是十多年来，这还是第一次，遇到事情有人愿意出来跟他一起扛！

确认童昕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事，又打点好警局，顾凛威就准备离开了。

这时候童昕正要被警察带走，他站起来摇晃着身子：“好走，不送！”

顾凛威回头看他，发现他虽然狼狈，可是脸上神情依旧很欠抽，便立即走过来，狞笑道：“我要真做了林黛玉，你愿意做人家的宝哥哥吗？”

果然童昕闻言一震，顾凛威满意地看着他错愕惊讶难言的表情，满意地撤身离去。

两天后，童昕被告知可以出去了，原本想着像电视上刚刚获得自由的犯人那样，很象征性的抬手遮遮阳光，刚把胳膊抬起一半，察觉到现在已经是深更半夜了，心不甘情不愿地叹口气，放下胳膊。

“怎么着，还在里头住出感情来啦？”斜喇里飘过来一个讨厌的声音。

童昕扭头，被关了好几天，脑袋还有点发懵，顿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次谢谢你啦。”

顾凛威掏掏耳朵：“童大老爷，您可别折煞小的了！”

童昕不自在地缩缩肩膀，这身衣服穿了好几天，都馊了。突然发现手腕被攥住，他下意识就做了个保护脑袋的动作，两个人这下都僵住了。顾凛威的脸色变得又黑又沉，连声调都降下几分：“走吧，先上车。”

跟在顾凛威后边，谁知他刚要拉开车门，就听老顾吩咐：“坐后面，你身上有伤。”

童昕迟疑片刻，才明白顾凛威是想他有伤，不方便系安全带，难得很乖顺地拉开后边车门。

“那天我去的时候，看你家里挺乱的，请小时工清理了，现在有几个医生正等在你家，他们会帮你把伤口处理好，洗澡水也烧好了，先收拾好自己，我要和你谈谈。”

“……嗯。”童昕一直目视前方，等他说完半天才闷声应了。

通过后视镜，顾凛威看向童昕，看他除了脸色寡白、神色略显憔悴以外，就是眼睛显得很没神儿，想了想说道：“明天去医院做个全身的检查，如果没太大事的话，我就让人把桦桦给你送回来。”

果然这样一说，童昕总算恢复了一些生气。老顾难得露出一个苦涩的笑，他隐约有些明白了，童昕离不开童桦。

车内再次陷入沉寂，这些天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放松，童昕缓缓闭上眼睛。顾凛威随手打开轻音乐，轻缓的钢琴曲盈荡于两人的空间中，很快身后传来绵长的呼吸声，顾凛威无声地叹了口气，车子继续稳妥地行进着，道旁景物急速倒退。

透过车窗，映出顾凛威的侧影——桃花眼中罕见地射出阴戾的光，因为面容过于峻肃，高削的鼻梁如同大理石雕刻出的一般毫无生气，下唇因为被无意识地咬着，几乎就看不见一点唇纹。老顾的通身气场都刻满了“闲人勿近以免触雷”的警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