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吴盐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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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床踉跄出京华,头白车书未一家。宵旰至今劳圣主,泪痕空对太平花。

——陆游《太平花》

第五章 吴盐胜雪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周邦彦《少年游》

汴水东流,泪雨飘飞,繁华的东京终是落入梦中。再回首,人散月如钩。

清明前的蒙蒙细雨,密密麻麻地淋湿女儿的芳心。那虚掩的窗扉之后,一品丝竹、一管洞箫,只为一个早已模糊了的身影黯然消瘦。缥缈不散的悠悠旋律中,一袭弱骨飘然入画,一代绝世芳魂如丝如缕地漫入宋词的中心。于是,便有了月下的舞姿悄然无语,便有了桨声灯影中的辉煌流光溢彩。

长袖轻舞,一声女儿的低吟浅唱缓缓飘越宫墙,穿过万千粉黛,被身着黄袍的官家轻轻拾起。再回首,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娇媚终于迷倒亡国的末代之君。大宋的残墙,亦因她而奏出一阕短暂的绮丽音符。

娇声嫩语,就这样让一个虚弱的国度折绊在文采斐然的词赋华章里,再也无力站起,烟柳画桥、道骨仙风的工笔花鸟,亦在塞外黄沙中折翼。大宋,便在一场虚张声势的盛筵后,如风中纸鸢,缓缓飘过青砖黛瓦的宫墙,于扶柳之上轻舞飞扬。

靖康之耻,让女儿的寸骨丹心蒙上尘垢,此时她已无法逃避金戈铁马的粗暴铿锵。汴河水断,清明雨歇,一场国仇家恨旋起的霓裳水袖盈怀,醉过后,憔悴的她还能否重新抚摸他瘦金体的傲骨风姿?

山一程,水一程,心向朔漠行。

北去的亡国路上,就请让她从此悄无声息地隐去,轻抚这残冬恨雪、悲云惨淡的废旧山河,让一个红颜祸水的故事远离她无辜的内心吧!可是,更多的夜晚,她仍是相思如雨,离情如故。这亡国的泪,仍自腮边落,枕畔,又湿了几回。

回首,五国城仍是孤雁寒鸦、乱鸿阵阵,那就让它付诸流水吧!让一切的欢喜悲伤,都在她离去的身后,做一声绝世无奈的叹息吧!

想着她,念着她,北宋大文豪周邦彦的一阕《少年游》响彻心头。千年后的梦里,我仍在怀想,那只曾在长空飞翔、剪断故乡的雁影,可还会在秋起风频的日子里声声悲鸣;那颗守望回归的苍老的心,是否还会在后人无数次吟风咏月的宋词里,涕泪沾裳地回望中原帝京繁华锦绣的上元之月?

会的。因了《少年游》,因了宋徽宗的宠爱,她的名字注定载入史册,流芳千古,成为后人茶余饭后缅怀的记忆。她是李师师,本是汴京城里经营染坊的匠人王寅的女儿。因母亲早逝,便由父亲煮浆代乳,抚养成人。据说她生下来不曾哭过。一直到三岁的时候,按照当时的习俗,父亲把她寄名到佛寺,佛寺老僧为她摩顶时,才突然放声大哭,且声震屋瓦、高亢嘹亮。那老僧不禁合十赞道:“这小小女孩真是个佛门弟子!”当时一般人都把佛门弟子叫作“师”,“师师”的名字就由此而来。

四岁那年,父亲王寅因染布延期获罪入狱,病死狱中。从此,李师师便由邻居抚养,渐渐出落得眉目如画,又兼善解人意,小小年纪就成为方圆百里闻名的美人儿。不久,经营妓院的李媪无意中听说了她的芳名,为今后生计打算,不禁计从心来,愣是将师师收为养女,并延师教读、训练歌舞,好让她尽快成为自己的摇钱树。十三岁那年,李师师便以青倌人的身份挂牌迎客。因容貌姣好,又弹得一手好曲,并天生有一副好嗓子,在当时就有“曲听李师师,舞看赵元奴”之说。一时间名噪京城,上至朝廷命官、文人雅士、王孙公子之流,下至三山五岳之辈,皆以一登其门为荣耀,没有哪个男人不想一睹她的芳容。就连水泊梁山的首领及时雨宋江也不远千里,冒死潜入汴京,为的就是一亲芳泽,事后还在墙壁上留词记兴:“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翠袖围香,鲛绡笼玉,一笑千金值。神仙体态,薄幸如何销得?回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连八九,只待金鸡消息!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闲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

李师师声名日高,却生性清高孤傲,寻常人难得一见。而就在这时,她的艳名居然传到了皇帝宋徽宗的耳里。宋徽宗本是风月场中的高手,听说本朝居然还出了这么个色艺双绝的女子,而且就在天子脚下,又哪有放过的道理?可是,李师师毕竟是个妓女,身为九五之尊的皇帝召见一个风尘女子总是不妥。思前想后,宋徽宗觉得没有足够的理由去见一个妓女,遂把要见李师师的心思压了下去。没想到无巧不成书,善于揣摩主上心思的幸臣高俅很快便琢磨透了皇帝的想法,于是附在徽宗耳畔低语一阵,渐渐引得眉头深锁的徽宗露出了惬意的笑容。

在高俅的出谋划策下,宋徽宗乔装打扮,微服出行,以商人的身份出现在倾国倾城的李师师面前。宋徽宗为这次会面费尽了心机,给李师师的见面礼便是内宫藏的“紫茸二匹,霞毵二端,瑟瑟珠二颗,白金二十镒”。可这第一回,李师师就给他来了个下马威。一直让他空等到下半夜,不施脂粉、身着绢素的她才在李媪的劝说下款款而出,客套地打过招呼后便倚坐窗下胡乱弹起一首《平沙落雁》。一曲弹毕,连正眼都没瞧他一眼,便起身扬长而去。

岂料,这次会面,宋徽宗愣是被淡妆素服,却难掩绝代风华的李师师勾去了魂儿。整个会面的过程中,宋徽宗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她,哪里还有心思听她弹曲清歌?而李师师傲慢的态度更是引起宋徽宗的兴致,要知道在宫里,上至皇后妃嫔,下至宫女仆妇,又有哪个女子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这样一个与众不同、气质超群的李师师不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佳人吗?心里自是喜欢得了不得,又哪里肯去责备她的无理?

回到宫中,宋徽宗仍然沉浸在温柔乡中难以自拔,居然当着皇后郑氏的面说,这后宫三千佳丽去掉粉黛穿上素服,竟没一个是比得上李师师的!从此,时时都惦念着那个才貌双绝的女子,但身为一国之君,深居九重,不便夜夜微服出行,只得暂且忍耐。好容易挨过两天,终是相思难熬,于是,便又带着高俅直奔李媪家中。一来二往,李师师便与宋徽宗熟稔,交往的过程中,师师发现徽宗并非自己起先认为的登徒子,而是非常雅致的一个人,逐渐改变了往日傲慢的态度,与其相谈甚欢。宋徽宗痴恋佳人,更兼出手大方,很快便赢得李媪的好感。在李媪的美言下,师师也对这个穿着雍容华贵的商人有了些许好感,每每留其至深夜温酒而饮,说不尽的缠绵悱恻,道不尽的温柔缱绻。

与师师接洽的文人墨客不可说少,但她有一怪癖,凡是到她这里来的狎客,只要略通文墨,便须留诗赋词一首,宋徽宗自然也无例外。不过,徽宗赵佶本是文士中的第一流人物,诗词、书画无不冠绝古今。每至兴头,用不着师师提醒,便欣然提笔,用他那独一无二的“瘦金体”书法在师师的团扇上题诗作赋。其纵横的才情更让师师惊叹折服,久而久之,便芳心暗许,除了徽宗,再也不与任何客人接洽。就这样,她成了他的最爱,他亦成了她的最恋。在她面前,他早已忘却自己帝王的身份,总是挽着她的玉臂,与之窗下百般调笑。看她轻挑微逗,看她眉目传情,为之神魂颠倒。说不尽风情旖旎,道不尽温柔缱绻。

从此,东京汴梁城里最惹人注目的伎人——李师师,那文人墨客心心向往的巫山神女,便成了道君皇帝宋徽宗一人的红粉知己。因为她,徽宗赵佶视后宫三千佳丽皆如粪土,唯独对这个长袖善舞的女子视若珍宝,特地为其造“醉杏坊”,恩宠无度。她享尽了人间荣华富贵,更阅尽无数红尘男儿。只是,他爱了她,她亦爱了他,她便将身心彻底交付了他。哪怕爱得粉身碎骨,哪怕爱得肝肠寸断,无怨无悔。

后来,他表明身份,要纳其为妃,名正言顺地收入宫中。皇后郑氏却不高兴了,声称师师纵然美艳绝伦,但毕竟是个出身卑贱的妓女。这样的女子,躲还躲不及,又怎能纳入后宫,岂不要乱了纲常?皇后郑氏出于妒忌,在徽宗面前说出了一番番大道理,再加上刘贵妃、韦贤妃一众平日里受宠的妃嫔从旁相帮,徽宗遂打消了纳师师为妃的念头。不过为了与其长相厮守,居然派人挖了一条地道从宫中通往师师的醉杏坊。从此,夜夜通过地道直入师师闺房,与其成就鸾和之好,后宫妃嫔纵是心有不甘,也只能望洋兴叹。

宋徽宗对李师师的宠爱,非但引起郑皇后、刘贵妃的怨恨,更惹起那些曾经出没于师师家中的钟情男子牢骚满腹。武功员外郎贾奕年少英俊、武艺超群,曾是师师的座上宾,自从得知宋徽宗去了师师那里,便不敢再去找她寻欢。不意郊游遇到了师师,旧情重燃,晚上便忍不住跑到师师家中听她弹曲。大概是酒醉了的缘故,居然吃起宋徽宗的闲醋来,挥笔填了一阕《南乡子》:

闲步小楼前。见个佳人貌类仙。暗想圣情浑似梦,追欢。执手兰房恣意怜。

一夜说盟言。满掬沉檀喷瑞烟。报道早朝归去晚,回銮。留下鲛绡当宿钱。

贾奕写完这首词,愤懑泄尽,却有好事之徒将之传扬开来,不久便传到宋徽宗手上。徽宗看了不禁妒火中烧,下令将贾奕斩首。幸亏贾奕还有一个不怕死的好朋友谏官张天觉,他听到这个消息立即赶到朝堂,对徽宗说:“皇上治国应以仁德为重,今为一女子轻施刑诛,岂能使天下人心服!”揭了徽宗的底,宋徽宗才赦免了贾奕,把他贬到琼州做司户参军,并规定永远不许再入都门。

贾奕被贬后,那些心仪李师师的男子自然不敢造次,醉杏坊也渐渐变得门前冷落车马稀。但内中却有一人始终放不下心心系念的美人,他就是周邦彦。周邦彦号美成,钱塘人,生得风雅绝伦,且博涉百家,能按谱制曲。所作乐府长短句,词韵清蔚,因而在宋神宗的时候就做了朝廷的太乐正。他和李师师时常往来,李师师以善歌闻名,为她作曲写词的就是周邦彦,两人的关系自是非同一般。这天周邦彦听说宋徽宗染病,不会出宫,便偷偷溜到醉杏坊与师师见面,一诉相思之苦。正值叙谈之际,忽然传报圣驾降临。周邦彦惊慌失措,李师师更是慌作一团,仓促之间,无处躲避,只好将周邦彦藏身床下。

顷刻,宋徽宗从地道上来,径直进了李师师的闺房,在榻边坐下来,并递过一篮橙子给李师师尝鲜,说是从岭南新进贡来的,新鲜得很。李师师用剪子剥了几个,二人一同吃了。然后又在一起调笑了半天,说不尽的情话,道不尽的缠绵。却把躲在床底下的周邦彦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倒是作声不得。待到半夜,徽宗因身体不适便要启驾回宫,李师师假惺惺地挽留:“城上已传三更,马滑霜浓,陛下圣躯不豫,岂可再冒风寒?”宋徽宗答道:“朕正因身体违和,不得不加调摄,所以要回宫去。”

这些话从头到尾都被周邦彦听得清清楚楚,宋徽宗一走,周邦彦立马从床底下爬出,酸溜溜地对李师师说:“你得到皇上这样的恩待,可真是千古风流佳话。”李师师笑道:“我只道做皇帝的不胜威严,哪里知道也和你一样的风流?”周邦彦听了,心有所感,便将刚才的情形,谱成一阕《少年游》: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周邦彦这词题得情景真切、清丽芊绵,李师师十分喜爱,便依着谱,练习歌唱。一天,宋徽宗又来到李师师这里开筵畅饮,让李师师唱曲助兴。师师一时忘情,竟把《少年游》唱了出来。徽宗一听,说的竟全是那天在李师师房内的情事,还以为是李师师自己作的,正准备夸奖几句。李师师兴致正浓,随口说出是周邦彦谱的,话一出口就知错了,脸色顿显局促不安。徽宗看了李师师的表情,就知那天周邦彦一定也在房内,脸色顿时变了,心想:朝中大臣明知李师师是我的外宠,还敢再来,那还了得。如果不严加惩处,必定会使李师师的门户顿开。当天徽宗怏怏地回到宫中,就派心腹收罗周邦彦平日所写的艳词,作为罪证,说他轻薄,不能在朝为官,将他贬出汴京。

了却了这一桩心事,宋徽宗甚为高兴,又马不停蹄地来到李师师的家中。没想到这一回李师师居然外出未归,一直让等到初更,才见师师倦倦地回来,却是满面玉容寂寞、珠泪盈盈。宋徽宗惊问她因何如此,李师师直言是送周邦彦去了。宋徽宗好奇地问:“这次又谱了什么词么?”李师师说他谱了《兰陵王》词一阕,言罢引吭而歌:

柳荫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迴,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李师师一边唱,一边用红巾拭泪,待唱到:“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时,几乎是泣不成声。宋徽宗听了,也觉凄然,心一软,第二天便降旨复召周邦彦为大晟乐正。自此对其另眼相看,时常与他大谈自己擅长的水墨画,还有长长短短的宫乐词。只是好景不长,周邦彦次年就一命呜呼,空余一阕《少年游》响彻醉杏楼上空,那“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的绝妙好词更是成为绝响,令人欷歔。

春宵苦短。这样浮华绮丽的日子,随着金人铁骑的长驱南下,终于步入了穷途暮路。四年后的宣和七年(1125年)十二月,金主举兵南下,宋徽宗传位长子赵恒,是为钦宗,自称太上皇,携郑皇后仓皇出逃。次年,宋钦宗改元靖康,起用主战派将领李纲抗金,斩杀罢黜了蔡京一党,金兵才得以北退。但宋朝仍以赔款、割太原等三镇乞降求和。同年闰十一月底,金人复来,围困汴京,钦宗亲自前往金营议和被扣留。十二月十五日,汴京城破,金帝废徽宗、钦宗父子俱为庶人。靖康二年(1127年)三月底,金帝命将徽、钦二帝,连同后妃、宗室、百官等数千人,以及法驾、仪仗、冠服、礼器、天文仪器、珍宝玩物、皇家藏书、天下州府地图等一起押送北方。汴京被掳掠一空,北宋至此灭亡,史称“靖康之变”。

据说,宋徽宗听到国库珍宝等被掳掠一空后竟然毫不在乎,待听到皇家藏书也被抢去,才仰天长叹数声。宋徽宗在被押送北上的途中受尽了*,先是爱妃王婉容等被金将强行索去,接着,到金国都城后,被命令与赵桓一起穿着丧服,去谒见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庙宇,意为金帝向祖先献俘。尔后,宋徽宗被金帝辱封为昏德公,关押于韩州(今辽宁省昌图县),后又被迁到五国城(今黑龙江省依兰县)囚禁。囚禁期间,受尽*的宋徽宗写下了许多悔恨、哀怨、凄凉的诗句,如:

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

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

——赵佶《在北题壁》

国破山河碎,身为帝王的宋徽宗都不能幸免受辱,那曾经与之花前月下、使其流连忘返的绝代佳人李师师自是无法幸免。汴京城破,金主因久闻李师师的芳名,便让主帅挞懒寻访她的踪迹,但是寻找多日也未找见,后来在汉奸张邦昌的帮助下,才终于在一座道观里找到了带发修行的李师师,并强行将其掳往北方。师师自是不愿伺候金主,在北上途中指着张邦昌的鼻子破口大骂:“告以贱妓,蒙皇帝眷,宁一死无他志。若辈高爵厚禄,朝廷何负于汝,乃事事为斩灭宗社计?”尔后,趁人不备之际,拔下头发上别着的金簪自刺喉咙,未能毙命,又折断金簪吞下,这才香消玉殒。消息传到被囚于北地的宋徽宗耳里,自是悲痛莫名,南望汴京之月,为她写下一首哀婉的悼诗,缅怀他们曾经的恩爱缠绵:

苦雨西风叹楚囚,香消玉碎动人愁。

红颜竟为奴颜耻,千古青楼第一流。

——赵佶《悼诗》

也有人说,汴京城破时,李师师并没有被金人掳至北方,而是跟随宋室南渡,辗转来到江南,流落湖湘。但历经离乱、受尽折磨后的她早已心绪萧索、容颜憔悴,艰难无以自存,不得已重操旧业,以卖唱度日。南渡士大夫慕其盛名,常邀其参加酒会,南宋刘子翚曾有诗记其事:

辇毂繁华事可伤,师师垂老过湖湘。

缕衣檀板无颜色,一曲当时动帝王。

——刘子翚《汴京纪事二十首之二十》

宋徽宗不在了,她的心也死了。她再也无法在他怡人的笑靥里奏响一阕《平沙落雁》,再也无法看到他闲坐窗下陶然聆听的欢喜表情。往昔里,醉杏楼中几多繁华的流荡乐韵已成灰迹,辗转烙成她心底永远的伤;今日,一曲《梅花三弄》三起三落,却少了多情男子的侧目,几番弹弄,原来都只是应和他与她的身世浮萍,起落一生。

细雨如绸,缓缓飘过眼前,又轻轻落在手心。突然而至的夏雨,沉重而无声地砸在她柔软的心坎上,而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抬头仰望灰色的天空。然而,望来望去,竟然找不到任何一个释放心事的出口,唯有无奈的叹息声一阵接着一阵地在她胸中起伏连绵,令她痛到无法呼吸。

流逝的日子,匆匆忙忙,一闪而过,在她的额边留下一丝白色鬓发,迅即憔悴了昔日浅笑的欢颜,而写在眉间眼梢的忧伤却是从未老去。想他,念他,为何总是走不进有他的梦境,是他恨她不能追随他而去,还是她不敢抵近他曾经的温暖,怕他一开言就要惹她心伤难禁?只此一念间,内心的波涛汹涌便覆盖住每一个有雨的季节,放眼望去,潮起潮落的都是她的泣不成声,还有他的舍不得放不下。也曾一路带着满城的花香,在雨中漫步,追思关于他的一切,他给过她的好,给过她的欢喜,给过她的明媚。未曾想,每每念到最后,映现在眼前的结局必然是满地花残,只余一缕缥缈而又空洞的花香伴着她一路走过所有的坎坷与不得已,经久不散。于是,总是不敢回忆,或是只在半梦半醒间偷偷地回忆,以为这样,就不会有撕心裂肺的痛,然而却又是自欺欺人。

窗外漂泊的雨,一次又一次,不停地敲打着昨日尘封的往事,在昏黄摇曳的烛火中再次掀开了回忆的薄帘,让那些早已凌乱了的记忆碎片一一浮现在她的眼前。还是没能彻底地忘却,还是无法走出他的阴影,还是无法遗忘过去的点点滴滴。冷了的心,终是伴着岁月的浮光碎影,渐渐失去了知觉,而她已然痛得肝肠寸断。

突地,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在她房前屋后轰然炸开,她来不及提防,也来不及躲避,便任由划破长空的闪电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穿过胸膛,于瞬间击碎她那颗坚硬而又柔软的心房。也就在这刹那之间,她听到了心在滴血的声音。她知道,这不是因为恐惧,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担心,而仅仅是因为想他。随着闪电划过天际的次数越来越多,雨点也落得越来越大,而思绪更是变得越来越乱。为什么每一个相思成灾的日子总是风狂雨骤?为什么越想他这雨便下得更加没完没了?泪水模糊了双眼,溅湿了衣裳,颤抖的身子在风吹雨打中摇摇欲坠。偏生那震天吼的雷鸣还不断围绕着她肆意地咆哮,更惹她心痛欲裂,而对他的思念却又欲罢不能。

狂风阵阵,暴雨荡荡,风声、雨声、雷鸣声、心碎声,声声夹杂着,一遍又一遍地在她心里撕扯着、纠结着、彷徨着,疼痛着,就像一场没完没了的没有硝烟的战争,以千军万马奔腾而下的气势,束缚着她的自由,流转着那些回不去也靠不近的时光。瓢泼的雨水,让太多残留在脑海里的念想瞬间浮泛在眼前,任她一一撩起,每翻动一页,便有锥心刺骨的疼痛在吞噬着她的心。

为什么思念总是未曾有过退去的迹象,而她与他重逢的日子却又总是遥遥无期?心是真的痛了,每想他一次便要遭受无数次凌迟剐心的苦。可不想他,这平淡如水、味同嚼蜡的日子过得又有什么意思?莫非,真该讨要一杯忘情水,毫不犹豫地喝下,让灵魂带着那些流浪的曾经去找寻一个避风港,永远地珍藏起过去为他落下的泪滴、笑过的容颜吗?

他不在的日子里,她总是一路边走边唱着,总是一路隔着云水天涯,轻轻浅浅地含着一抹娇羞的笑与他相望着,总是走在他的影子里与他并肩而行,总是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他一直都在。然而就在这风声雨声里,早已疲惫麻木的她突然发现,他是真的不在了,也才彻底意识到,那个爱她、恋她、怜她、宠她的君王是再也不会出现在她身边,再也不能替她对镜贴花黄,再也不能替她描眉施粉了。

心,凄凄地苦,默默地伤,痛到极点。还记得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夜,他们也曾执手行走在烟花烂漫的上元灯市中,边走边指月感慨,宛如市井中的平民小夫妻,牵手之间,便衍生出无限的欢喜。只是,那个时候他们举头望月,在花下许下愿月长圆的诺,又何尝不愿人也长圆?可惜,她纤瘦的双手终是挽不住流沙一样的命运。他来了又去,经年后,只留下一抹温婉的笑靥,和那一轮月圆人不圆的婵娟供她在孤寂里长长久久地凭吊。是啊,他走了,再也回不到她的世界里,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她带着脆弱的微笑,迎着风雨的飘摇,依旧执着地在路上找寻他往日的明媚。然而,寻来觅去,却是始终找不回最初的感觉。于是,终于开始明白,原来失去的,便是永远。

默默站在雨中,她想呐喊却发现一句话也喊不出来,所以只能迎着风雨,一次又一次地感受着噼啪的雨点拍打在肌肤上的疼痛。然而也就在这个时候,她开始意识到,原来每一次的望穿秋水,每一次的痛断肝肠,似乎从来都没有真正停止过,这一切也只不过是她一个人精心编排的一出独角戏。他不在,尽管她把他放在心里念了千遍万遍,一个人的舞台依然是荒芜冷清的。到底,还要她做些什么,才能让她穿过这暴风骤雨,去一个花好月圆的地方,在锣鼓喧嚣的戏台上再与他演一场生死相依的红尘恋?

回不去了,她重重地叹口气,即便再怎么努力,她也逃不开命运的桎梏,再多的挣扎也是无济于事。泪水,总是任性地在脸上洋溢着飘飘洒洒的珠线,然后沿着掌心的纹路,轻轻地流淌,直至与雨水交织成烟。却叹,那掌心空有纠纠缠缠的爱情之线,纵绕过千山万水的长度,也无法挽回她消逝的情感。山一重、水一重的离别与割舍,依然在这紫陌红尘间一天天地上演着、重复着,脸上的微笑却渐渐变得苍白,甚至可怕。她知道,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凄凉和惶恐,可她无力改变。想起逝去的日子里,无论是雨天还是晴天,他都会安静地守在她身边,陪她说着此生都无法诉尽的情怀。然而,兜兜转转之后,如今的瓢泼雨天,却只剩下琉璃般的碎片,依然故我地沉寂在亘古的孤伤中,唯任残缺的记忆在眼中慢慢融合,心,终究崩溃在思念的边缘。

雨珠顺着她披肩的秀发,缓缓凝结成发尾上一颗颗透明的结晶,那么闪亮地展示着。只可惜,在打湿衣襟的那一瞬,便即刻消散得无影无踪,将所有的隐忍都在稀薄的空气中蒸发。或许,回忆被淹没是种幸事;或许,回忆被遗忘是种注定;或许,从来就不应奢求一丝一毫的想念。只因,当失去记忆时才会明白,原来,毫无牵挂竟是那么坦然,那么从容。

望着门前踏水而过的行人,溅起的水花迅速模糊了她思念的眼眶,却不知它是经过了几个千年的轮回,才愿意回来接受这离别的痛楚,而致使泪花四溅、悲咽四起?只是一个转身的背影,只是一个错误的想法,只是一份多情的执着,便让她沉溺在爱的海洋里浮浮沉沉,永远都逃不出悲伤的泛滥。而在这条漫漫情路之上,到最后,除了她,还有谁会狼狈不堪地收拾起心情与记忆的碎片,任相思始终都纵横在天涯海角的边缘?只怕,那些碎片,即便历经过地狱的炼火,也无法重新熔铸拼凑成她想要的长相厮守,倒会在期盼的目光中开出一朵妖冶的彼岸花来,而他,却始终渡不到她的彼岸。

她知道,纵然有千般的不舍万般的不甘,这满怀的深情也敌不过一次风轻云淡的无痕刺伤。走了的终是走了,擦肩而过的终是擦肩而过,她和他,也终归是再也不见。怅立风中,抚一把淅沥的雨,在那条千里迢迢却又望不见起点和终点的路上,回望那些年一起走过的脚印。一切的努力挣扎都仿佛是一场缥缈的云烟,又像是刹那绽放又刹那逝去的昙花,无法推敲,更无法深究。

念着他,想着他,牵挂那个远在五国城被囚禁的男人,她的心彻底碎了。那么痛,那么冷,那么噬骨,那么撕心裂肺。只是,国破山河碎,皇权尚且保全不了帝王后妃,她一个青楼女子又拿什么去挽回、去拯救?与他隔着千山万水,与他隔着千百座城池,她和他,终是隔了天涯,隔了海角,再也无缘聚首。叹,韶华流逝,留不住的不过是他和她的昨日,永远的承诺在天地之间,也只不过是即时用来安抚心灵的良药。而所谓的永恒,想必也像是窗外那声雷鸣,一闪而过,便没了踪影,带来的却是击碎城堡的轰动。

然而,又有谁知道,此时此刻,他亦在天之涯、海之角想着她、念着她呢?寂寂的夜里,他为消散的故国相思,为他远方的情人相思,兜兜转转,便写下一阕阕哀婉凄美的诗。只是,她是再也听不到,也看不到了。

灾难与动乱湮没了他和她的惊世爱情,也湮没了她经年的守候和等待。没有人知道她究竟是死在了被掳北上的路上,还是辗转流落至江南,从此凄凉度日、郁郁而终。留下的,只是一片空白,一片被赋予了更多想象的空白。一切,都只是传说,仅此而已。佳人已随清风去,是生、是死,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伴随着她的消逝,却是一个文坛巨匠的诞生。

公元1127年,那“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的一代名妓李师师彻底退出历史的舞台,而那个于沈园壁上为自己钟情女子写下一阕流芳千古的《钗头凤》的陆游,南宋最伟大、最痴情的爱国主义诗人,正于公元1125年农历十月十七日降生于风雨飘摇中的淮河舟上。(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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