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惊鸿照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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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陆游《沈园二首》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每次读到这阕词,总觉得那些字句宛如一坛经年的苦酒,在打开酒坛的那一刻,静静地散发着苦苦的香气,向世人述说着沈园中那个悲伤落寞、缠绵不忍回顾的春天。春老花落、燕飞莺去,究竟折伤了谁的思念?断壁残垣、斑斑墨迹,又替那些无法归来的人经历了几世的相思?

人生总是路短苦长,总是在蓦然回首间发现,这偌大的世界竟只剩下寒夜里的灯火阑珊映照着离人无法说出的凄恻离别,古往今来,无一例外。叹,造化弄人,弹指之间,却是谁和谁的世界变得如沈园的春天一般萧索?

合上那有些泛黄的词句,思绪便有些紊乱了,心里想着那伤心的沈园,抑或是记忆里别的什么地方。是唐琬的沈园,还是我心中的沈园?只觉得心中一阵隐隐的痛,在记忆里飘零,在心海深处不断翻腾。似有一些过往,或远或近,或真实或梦幻,在眼前不停地闪过。春来时,见它姹紫嫣红开遍,见它芳草连天;春去时,花谢水流红,落尽了繁华,枝上花间寒意浸染,满园的破败,竟仿若深秋。有意相留,却无奈身似飘萍,聚散总不能由人。一时间思绪万千,只觉得九曲了柔肠,不知身在何处。

蒙眬中,听见有人在离别时说着我自归家你自归,说着如何过,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把你从前对我心,付与他人可……是真心,是假意,还是离别时言不由衷的无奈,中间几多冷暖,怕是只有说的人自己知道。真的断不思量,又如何会怕人寻问、咽泪装欢;又如何会有许多话不能说、许多事不敢提及,提起来,便会痛彻了心扉;又怎会衣带渐宽,只愿对人说非干病酒、不为悲秋呢!

多少个寒夜孤衾,相伴着窗外一弯月明,照进来,洒落一地无人收拾的思念。想着她是如何过,又怕想她是如何过。多少离愁、多少矛盾,在进退两难的挣扎里,缓缓化成一把沉沉的心锁。紧锁住他眉间心上,锁住他一生的欢愉。

寒夜如水,风过,是刺骨的冷,目光流转,抬头看到旧时的明月,想起了从前多少次月上柳梢头,想起了爱人温婉的脸庞,想起了自己曾经含泪的微笑。多少年来,都是这样没有泪没有笑地活着,转身,忆起有泪有笑的日子,原来却是那么的好!

那些日子在心底无人可及的地方慢慢地堆积,转瞬成冢,却换来在流年中即将老去的容颜,相伴着烛影摇红,独自祭奠着心里的殇。午夜梦回,每每时光倒转,回到那年那月里,那些散发着淡淡香气的合欢花,那些遮住了风雨与烈日的梧桐,便那般鲜活地在心底深处摇曳着。守着生命中不曾干涸的沧海桑田,缠绵着那些分不清楚是前生还是今世的陈年旧事,时而甜蜜,时而伤感。

人这一生,究竟有多少自己无法忘记又不敢故地重游的地方?那些地方在离开后日夜魂牵梦萦,却只敢远远地望着它,不敢走近半步,就如那桃花落、闲池阁的沈园。

多少次,他总是想要拼命绕开那个地方,或是无数次地强迫自己可以风轻云淡地面对那里的一切,以为自己真的做到了,可是,却不知道,那只是痛极而生出的一种自我保护的意识而已。曾经,一次又一次,试着让自己风轻云淡地面对那里的一切,不让自己的心生出一丝波澜,可是,一次次的心痛却无情地出卖了自己。

原来,这么多年,一切都还停留在原来的地方。只是,她已不在,那里早已物是人非了。再回首,好想找个地方大声地宣泄出心中积蓄多年的苦楚,或是独自醉倒再不起来。可是,他却什么都不能做,只有欲哭无泪时的悲凉,还有心底拼命压抑的思念,百转千回地在心头五味杂陈。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可是,朝朝暮暮之间,谁又说得清楚,失去了多少欢喜与平淡?不管爱得有多么铭心刻骨,依旧还是跨不过咫尺天涯的距离,怎不惹人惆怅?人们总说相见不如不见,是因为相见了便又要离别吗?生命何其短暂,走过聚少离多的岁月,留下的是孑然一身的孤苦,自是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唐琬已去,陆游又来。望着沈园粉壁上字迹模糊的题词,已经七十五岁的陆游早已潸然泪下。在他眼里,不管什么季节,不管什么天气,沈园的诗情画意随处都是。只因那里留下了她太多太多的印记,那一双忧伤的眼睛,那一句痛断肝肠的心语,还有那一抹凄然转身的背影……只是,二月里,春风还迟迟未到,历尽沧桑的沈家园里还是满目沧桑。放眼望去,唯余落花、败柳、残荷、枯枝、断垣,还有那没有灵气的池塘零星散漫着几尾小鱼。远处悠悠的古筝声凄楚怆然,不知是谁人奏响,慢慢浸入心扉,却又使他心底倍增寒意。

那两阕《钗头凤》在斑驳的壁上已经沉默了许多岁月。再回首,又哪里去寻当年那个伤透了心,在壁上留下一阕泪词的翩翩少年,还有那个黯然神伤、哽咽着含泪和词的红粉佳人呢?此去经年,千山万水,重重复重重,牵手只能在梦中。只是,远去的她还记得那年春暖花开的阳光下,他和她相伴戏春的身影吗?还记得那年秋月洒在窗前,她与他相偎伴读的日子吗?记得吗,那对酒当歌、莺歌燕舞的时光?记得吗,那海誓山盟、海枯石烂的承诺?记得吗,那个酒气如虹、一笑未了千觞空的少年?记得吗,那些个朝朝暮暮、耳鬓厮磨,不知今夕是何年的岁月?俱往矣,一切的一切都过去了。她孑然独立的清瘦身影,早已在清肌入骨的古筝声中悄然逝去,此地空余沈家园。只剩下他,在瑟瑟风吹的凄凄悲凉里,一袭青衫,泪眼蒙眬,望断天涯。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把自己关在那最深的幽冥,以为淡忘了所有的故事,然而每到寂夜来袭之际,才发现她又悄然进驻他的世界。心隐隐作痛,痴念似幽灵,长长久久地盘旋在他白发苍苍的头顶,吞噬着他寂寞孤单的身心。只是,什么时候,他才能真的与她执手相望在这一灯红烛下?

案上,为她写下的,不知是多少痴狂。纸笺上依稀还残留着,那个暮春他为她执笔的最初篇章。回首往事,人世间那些匆匆走过的人,太多已不记得他们的模样。几多春秋,淡漠了几轮岁月,他依旧守着那个没有找到的幸福,在沈园,在清荷小苑,在三山别墅,在鉴湖边。或许她曾来过,而他,始终没有看见。

他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既是惆怅客,当知男儿何事泪流。而她,却不知他已为她写下那些肝肠寸断的文字。纵使他天生忧伤,而这伤,难道只是注定?

生有何欢,几曲悲歌唱不尽,欢颜几时,依旧是诉不尽的愁肠。雨碎池萍,滴在那暖暖的心上,竟是凉了又凉。他走了又回,回了又走,看尽多少恋人的分分合合、合合分分,却看不到他的半点希望。犹记得,那夜,他放开她的手说:“罢了,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于是背上行囊,离开他曾驻足观望的清荷小苑,去另一个方向寻找他前世遗失在人间的幸福。因为她说她不是那个人,那个人在楼台高处,于是他去了。然而穿越人海茫茫,他眼里看到的却依然是她,那个被他抛弃了的蕙仙,难道这便是上天安排的劫?

痴也罢,梦也罢,走也罢,留也罢。依旧是几度清风散不尽,轮轮回回看夕阳晚霞凄艳。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忧,忧,忧,苦来半生愁!瘦,瘦,瘦,北风卷清荷!春水东流为何愁?愁思何不随春水?却原来是愁,若春水,流不尽!凝眸,为何此时,他的笔,写下的,字字句句,尽是愁?她不问,他心自知。

他以讳莫如深的眼神,遥望这深深夜空,以为看到的是那划过的流星。伸手,却是不见五指的黑暗,是恐惧笼罩这天地,覆盖他自以为强大的心灵。路人莫问他为何,只因这答案他已丢在他离开的清荷小苑,只等她和他一起去找回。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山水之间,程程走尽,身却不知在何方,夜深千帐,依然找不出前面的一丝光亮,只余心似幽魂,在天地间飘飘荡荡,于暗夜里寻找那前世轮回的躯体。

也曾倔强过,也曾放手过,却依然没能在那峰回路转的路口看见晴天。多少个日日夜夜,依然在生命中来来回回,依然在看见曙光的瞬间欣喜过望,走近时却还是伸手不见五指的一片黑暗。就像那无底的黑洞,看不见尽头,却吸引着继续走下去的欲望,那是因为害怕找不到寄托,心不知往哪搁放。却又告诉自己,那里没有尽头,是悔,是恨,却终不是回头。

若生命是一场永无止境的追逐,那么爱情是否也如此?他不知道,活了七十五年,他依然没能弄明白爱情的真谛,至少他现在看到的爱情还是那样的迷迷糊糊、混混沌沌!曾经,他以为爱情已在他心底彻底消逝了,可等它回来的时候,却又让他措手不及。那种欲罢不能的感觉,恰似手中的苦酒,明知它是苦的,却又忍不住喝上几杯。那滋味,唯有自己知道,是如何的酸涩,可已经放不下。那么又能如何,便让它继续侵蚀这孤独的内心罢了。

想着她,忆着她,冰凉的手指抚着那冰冷的琴弦,在月下胡乱拨弄着。可那落满灰尘的弦,却是再也弹不出一曲完整的调子,凌凌乱乱,更听得他凄凄惨惨。曾经的曾经,他是多想为她在清荷小苑里弹奏一曲旋律优美的《长相思》,又是多想为她在沈家园里弹起那曲《凤求凰》,只为舒展她忧郁的眉,只为暗暗描画她陶醉时的表情。只是,转身之后,他与她已成天涯,再不能共。

那些遥远的念想在他心底显得是那样的讽刺,那样的荒唐,那样的可笑,那样的不切实际。罢了,或许再过一段时日,他连抚琴的正确姿势都会遗忘得一干二净,所有的过往亦终究会尘封在那段青春懵懂的时光里。他终是不再明了,亦不会再有痛楚,还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只是现在,这声音,是凌乱的,乱了他的心、动了他的魂。余留下的一丝闷响又缓缓散向夜空,盘旋、萦绕,老了的思绪终是不能平静。

每个记忆,每个画面,无时无刻不在剥蚀着他的内心,似翻江倒海般涌来。此时此刻,伤心里的他只能念着那句“多情自古空余恨”,在那凌凌乱乱的琴音里,留下一抹冷笑,再次为她写下那不该有的痴念: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陆游《沈园二首》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梦回沈园,他带着一份潮湿的心情,听着画角的哀声,走在斜阳笼罩的亭台楼阁。依稀仿佛间,却看到她从五十年前的泪海中氤氲而来,依旧是裙裾飞扬的素装,依旧是青铜镜前画眉时的婉约。只是,轻轻一个转身,便又发现,原来,在踉跄过几多风雨后,青春凋了、香屑残了,沈园亦非旧日池台。她,终于以一种无法掩饰的悲情,缥缈在夕色黄昏里,锁住了他化蝶的视线。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还是那堵粉墙,掩映在柳枝下,便是这若丝细柳拂动了他千古的愁绪。犹记得,在那个模糊了的的夜,他曾是那样小心地伸手拭过她的额头、她的眉际,她又是那样小心地在灯下为他研墨;犹记得,她额前如丝的秀发、鼻尖细密的汗意,只为温暖他终夜的疲惫;犹记得,在那个落花的雨天,窗前,他替她把绛唇轻点,那淡淡红胭,凝了眷念在她的脸,徘徊在他指尖的却是一抹香柔的情怨;犹记得,风吹过她的长发,休书落在妆台边,他假装心不在焉,任妆笔替他勾勒无言,而她的眉间,他微颤,把那朱砂添;犹记得,愁人在深深庭院,琵琶三四弦,她怅弹一曲《离恨天》,却弹不出谁的怨,只是,泪,半掩……

那是一个怎样静寂的夜啊!虫鸣终于和着清浅的月色歇息了,轻叩一下古老的柴扉,他仿佛看见她心痛着,流连在一池碧水的桥下伤心着她的过往。只是,他们都说女子在悲伤时流下的泪是红色的,为什么滴尽她泪的伤心桥下的春波又会是绿色的呢?是他忽视了吗?是他遗忘了吗?那些个甜蜜的日子里,她总是守在葫芦池畔照着轻盈窈窕的身姿,恰似惊鸿,在他眼里千回百转。然而,经年之后,为何又不见她曾经的暗香盈袖呢?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记得那年重逢,春风沈园,他信步抬眼,她无端迎面,一瞬间,凝固了多年思念。凝眸,他,瘦了流年,桃花面,已被一怀愁绪涟漪;她,还如当年,红酥手,颤抖着,最后为他将离酒添满。转身,他,隐了泪眼,春风陈旧在沧海桑田;她,心事欲笺,墙柳桃花轻叹世情太薄。再相遇,他,吟阕壁间,泪痕瘦断沈园之见;她,咽泪装欢,怕人询问沈园之念。回眸,转身,咫尺天涯,尽在那一杯,不忍饮逝的眷恋中,明明灭灭。

怅望残阳,依旧来沈园旧地寻她,再回首,当年她亲手栽种下的杨柳已经老得吹不动绵。才明白,那年的红袖佳人早已梦断香消,到如今已是四十多个年头了。夜,依旧罩在她的亭台、她的回廊、她的一切一切,而他灵动的衣袖依旧无法释怀当年妙因老尼留下的谶语。只能在一次又一次的失魂落魄里,展前世今生于脉络纵横的掌上,再一次读她,唐琬,以他不再流泪的双眼。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回望里,她的叹息,依然萦绕在他的耳际,莫名的哀愁便在这芳草萋萋的沈园肆意铺展开来。那是一个草长莺飞的季节,他用这万紫千红的春为她研制成胭脂,水粉的味道浸着他的柔情与力道,轻轻匀于她绯红的双颊,而他的目光始终不敢忘记那飞红的柔媚;依然是那个草长莺飞的季节,他将凤头钗别上她的发髻,那唇边浅浅淡淡的笑,又令他梦回了多少个世纪;还是那个草长莺飞的季节,他决定离她而去,用他笑着的表情,独对那漫天的雨,让一颗碎尽的心再复添一种伤痕……

蓦然回首,七十五岁的他守在寂静的夜里,再次回到了有她的境地。风里,他追随那远去的歌声轻轻浅浅地唱。可这苍老了的歌喉,却失了本应有的低低的和!她走了,他亦行作稽山土,然而还是无法将她忘记。只能一次又一次来到这里,来到沈园,将她一次又一次地凭吊。然而,这又能挽回些什么呢?这些年,他失去了太多太多,就连与他相伴半生的妻室王宛今亦已在两年之前作古,现在的现在,他又能等到些什么?当岁月憔悴了红颜、折断了须眉,抑或苍白了微笑、淡漠了思念,他等来的亦终究不过还是那句于心底残喘了四十四年的余音“一怀愁绪,几年离索”罢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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