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清香似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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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閟幽香。

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少日曾题菊枕诗,蠹编残稿锁蛛丝。

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

——陆游《余年二十时,尝作菊枕诗,颇传於人,今秋偶复采菊缝枕囊,凄然有感》

月亮,从东头走到西头;思念,从心里走到心外。素色的年华里,他看不见春天的脚步,转眼间,便是夏末之季。一路独步匆匆而来,从未有过放弃的念头,只因她的明媚,让他在充满荆棘的岁月中坚守下一份最真的信仰。

身在万丈红尘,始终逃脱不了尘世间丝丝缠绕的情结。时光不老,却有老去的泪滴洒在逝水青春上,颗颗沾湿衣襟,漫延他经久不衰的思念。或许是脆弱的心灵经不起丝毫善意的谎言,所以,每一次她的用心良苦换来的都是他无休无止的纠缠。就像风从不问将要飘去的方向,她亦从不倾诉内心的苦涩。从相聚到离别,始终无声无息,而他却是撕心裂肺了一回又一回。

在他心里,她从不曾离去,无论他走到哪儿,只要一个转身,便能看见她;他亦从不曾放弃,无论她如何欲盖弥彰,如何隐藏自己,只要她想,他都会在她身旁。游走在喧嚣的世界之外,跌宕起伏的思绪或是浮想联翩,或是波涛汹涌,可他知道她一定会回来带他离开,寻找一处世外桃源,搁浅那些是是非非的江湖恩怨。直到老去的那一天,他们还能背靠着背,一起述说天荒地老。

轻轻,铺开一纸洁白的素笺,写她,画她,笔端敲下的笙歌,像是一曲扣人心弦的清音,久久萦绕在心间。侧耳,听着远处传来的袅袅琴音,却是一种沉淀许久许久的回应,那可是她对他的恋恋不舍?弹指轻拨间,一面纸扇,在他眼前遮挡了往事里的印迹,于是,回忆便在这个泡沫般的夏季,若隐若现地在他心头点点泛起。

日光倾城,晕染出花开的妩媚,他仍然守候在夏末的尾端之上,等待心朝大海的惊喜;天涯孤旅,在窗下生出相思如潮,她依旧立于寂静的湖畔,放眼观望漫天的云卷云舒,心乍然飞越了千山万水。只是,午夜的清凉,是否惊动了梦中彷徨的她?想她,他却只能用满怀的期许,放纵一个遥遥无期的承诺,任飘荡的灵魂像一只修炼了千年的白狐,日日在风中独守空灵,年年在空旷的荒野以泪洗面。

是的,他一直在等她。他一直在等待一个晴天,等她回来对他述说浪漫的情怀;他一直在等待一个黄昏,等她慢慢靠近,等她牵手陪他看夕阳西落;他一直在等待一个雨后,等她撑着油纸伞给他一片蓝天,给他一份蓝色的喜悦,给他终生的清欢。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看多少满心的期盼都沦落在无痕的流年中,多少欣喜的梦幻都碎成飘飞的残叶。而她,依旧笑如繁花、频频移步,只为,给他一个不离不弃的承诺。可是,这份承诺他又要等到何时才能在尘世上得到兑现?

颔首之际,这个夏末终究还是与幸福擦肩而过,在错过一个又一个无人懂得的黄昏后,落日泛起的红点彻底击碎了他仅存的希望。缘若水,何须阻挡?缘若风,何须紧握?梦里花开时分,总是他含泪醒来之际。一睁眼,所有的斑驳记忆荒芜了他黎明的平静,只能颤抖着在风中与往事进行梦呓般的对白。颤立窗下,白发垂肩,心底絮语呢喃的惆怅却是静谧无声,也怕是惊动了花草,破碎了她梦中的容颜。望斜雨在廊前低低地飘飞,心痛若醉里,他终于明白,这辈子,他的等待怕是没有尽头了。

又是一季之秋,萧条落魄,枫叶悬在半空中,等待随风一起飘落。连花儿都有归期。为何,他盼了又盼、望了又望的彼岸还是没有回音?如若还有一丝心动,哪怕是一点点的安慰,他亦会感天谢地。只是,上天从来都不愿给他任何希望!

一路的风景,一路的守候,那亘古的荒芜与残破,总是让人望而却步。不知是谁的等待在路上苍老了岁月,又是谁的情缘在花开花落的阡陌上模糊了视线?若是过尽千帆之后,他等待的渡口依旧空无人归,那些住在风尘里的微沙,又是否会同化了默默守候的韶华?站在千山之外,缥缈的路口,他把思念织成温柔的锦绣。依然执着地用真情向她招手,想擦去她回眸的泪花,不再让她那一滴无奈的爱,在惨烈的时光里漂流。只是,他的蕙仙,她还好吗?

她就像一朵寂寞孤独的花,开在无人采撷的冷秋,情在燃烧、媚在腐朽,流出的寂寞,浸泡了他一生的忧愁。然而,她的暗香始终萦绕在他迎接她的码头,一缕缕,击碎他黄昏里的守候。回来吧,蕙仙!靠岸吧,蕙仙!就让我用仅剩的虔诚,深深地把你挽留,好吗?

月上西楼,残照黄昏后,何处言殇?他坐在一朵花里想她,愁染眉峰、泪洒衣袖,哭泣的花亦在颤抖。夜未央,思绵长,在这八月的夜里,他斟满一杯月光,喝下半生的彷徨。扪心自问,他和她究竟错在了哪里?再回首,却是他在红尘,她在月上,本应重叠的心,依然漂泊在银河两侧。

年华,演绎了爱的情景;时光,苍老了爱的梦境。光阴荏苒,熟透了的爱情,跨过热烈的栅栏,却一头跌进了朦胧,成了一帘幽梦,而他们的生命,就是一朵花的开放,从春的葱茏,走到秋的悲凉,却从来无人问津。那两朵娇媚的花,来年,是否还能开在彼此的心上。他和她,依然守在静默的岁月里苦苦等待,他在煎熬的这头,她在煎熬的那头。

他不会忘,在青春的路口,她把温柔绣成一方美丽的绢帕,系在他的腰间。她说,要系住他们的爱,让爱去拥抱地老天荒;他不会忘,在星月缠绵的晚上,他捻着一指玫瑰的芳香,让矜持了多年的尊严,跪在她的身旁。他说,要把他的爱,送给她珍藏,永远,永远。然而,她还是走了,彻彻底底、永永远远地走出了他的世界。以后的以后,他只能收拾好破碎的心,走出那长满青苔的回忆,去再一次寻找,他那风干了的旧梦……

三十二年了,她已经走了三十二年,而他已是六十三岁的白首老人。是的,这一年已是宋孝宗淳熙十四年(1187年),唐琬去世整整三十二年。从淳熙七年末被言官弹劾再度罢官后,他已在山阴度过了五年的闲逸生活。而就在他已经无意仕途之际,又终于在老朋友枢密使周必大的帮助下,于淳熙十三年春迎来了人生的曙光。不久,宋孝宗任命他为朝奉大夫、权知严州军州事,正五品的官阶。无独有偶,宋孝宗还特地宣他入临安诏对。为此,他怀着满心喜悦从山阴启程,再次踏上了前往临安的路途。并在等待召见时,于暂居的小楼写下一首脍炙人口、清新婉约的诗: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陆游《临安春雨初霁》

宋孝宗召见陆游是在清明时节,但到严州上任,却可以迟至七月。因此,这段时间的陆游便来往于临安和山阴盘桓游玩。值得庆幸的是,这段时期在临安与他一同的还有张镃和杨万里。张镃,字功父,是南宋初年大将张俊的孙子,生活非常奢华,是一位贵公子,不仅能诗能词,而且闻名一时。一次他约陆游会饮,陆游曾在扇上题诗一首:

寒食清明数日中,西园春事又匆匆。

梅花自避新桃李,不为高楼一笛风。

——陆游《饮张功父园戏题扇上》

杨万里,字廷秀,江西吉水人,又称诚斋先生,是与陆游齐名的南宋“中兴四大诗人”之一。两个顶级大诗人的相遇自然是欢欣融洽的,那些日子里,他们一同游赏张氏花园、一同把玩海棠、一同游走天竺山,乐不思蜀,只恨不能将这美好的时光永远留驻。这种炽烈的友情从陆游的诗中便可略窥一斑:

袞袞过白日,悠悠良自欺。

未成千古事,易满百年期。

黄卷闲多味,红尘老不宜。

相逢又轻别,此恨定谁知?

——陆游《简杨廷秀》

几经辗转,淳熙十三年(1186年)七月三日,离开家乡的陆游终于来到了位于临安西南的大州严州。他知道,他的高祖父陆轸一百四十年前曾在这里做过知州。现在他也来了,这种巧合自然会在他心里留下非同一般的好感。可是,到了严州后,他却发现这里的公事多、诉讼多,山上的樵鸟更是终日呜呜咽咽地鸣叫个不停,酒味也甜得和糖粥一样。一切的一切,都让他觉得腻味,于是,他不断地回忆起南郑的生活,欲罢不能。

行省当年驻陇头,腐儒随牒亦西游。

千艘冲雪鱼关晓,万灶连云骆谷秋。

天道难知胡更炽,神州未复士堪羞。

会须沥血书封事,请报天家九世仇。

——陆游《纵笔》

淳熙十四年(1187年)二月,周必大荣升右丞相,而就在他为老朋友高兴之际,甫至八月,爱妾杨氏所生之女闰娘竟然夭折了!闰娘是他到任严州后所出,又是闰七月所生,便起名闰娘。又因为严州古名新定,所以也唤作定娘。他和妻子宛今共诞有六子,一直希望能有个女孩,所以当杨氏生下闰娘后,一家老小,上至宛今,下至仆役,无不视若珍宝。特别是他,更是对其钟爱无比,有时干脆亲昵地称她“女女”。可没想到,才刚刚一岁,她便夭折离去,这怎能不让他心痛欲裂?

女儿死了,他更加无可救药地思念起那些故去的人。思念父亲陆宰,思念母亲唐氏,思念恩师曾几,思念他今生今世最爱的、来生来世还要继续爱的蕙仙。她走了,爱再难以续,回不到他们的从前;她走了,清冷的八月如期而至,带走她开过的香,留下他深深的伤;她走了,夜空的琴乐悠悠唱响一曲相思的音,仿佛他倾泻的愁绪,飘飞在这个月半中天的明月夜里;她走了,在她遗憾的目光中,他再不会回眸,不敢回眸;她走了,曲终人散,淡淡的幽香,已经如云飘远,而他,只能于叹息声中细数流年,遥望她那姿态幽雅的转身离开,忧伤并遗憾着。

回首,山一重、水一程,他与她之间,既是隔着那么远那么远的距离,同样也是断了那么久那么久的念想。却因为深埋于心底的那份挥之不去的深爱,总是不敢将她忆起,只怕一不小心便又要肝肠寸断。而今,深秋之夜,亦仅仅是乘着节气的韵息才敢把她从心坎里轻轻捧起,呵护在手心,生怕再次失去了她。

抬头,清月如钩,铅华夜色弥漫着一种未曾触碰过的生疏气息。或许,当等待变得没有知觉的时候,便是见证山海共色的最佳时期。天光云影交叠,躲不过的是锁在心扉里的黑影,是藏在梦境中的美好。或许,轻风起舞的时候,爱过的一切都已成为一场风轻云淡,而当雨落的时候,在她深深浅浅的哀愁里,终明白,想念还是那般的疯狂,那么的一发不可收拾。

转身,一地柔思正浓,沏一壶香茗,在轻轻浅浅的雾中打坐于一座遥远的春城,听潮起潮落、雾里飞花的声音。她却还是迟迟未来,独他一人伤怀。望苍穹,思远人,形单影只独倚阑。她是否也在这瘦了的月亮下欣赏这风中飘摇的落花?当一切都逝去了,他又能为她再做些什么?或许,唯有以真情为根、痴爱为杆,采一捧黄花于手中,再为她写尽怨与愁,才能让她的情思飘落在瞭望他的云头吧?

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閟幽香。

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少日曾题菊枕诗,蠹编残稿锁蛛丝。

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

——陆游《余年二十时,尝作菊枕诗,颇传於人,今秋偶复采菊缝枕囊,凄然有感》

“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閟幽香。”还记得那一年新婚,她为他采来湖畔绽开的新菊作为枕囊,缝制成一对清香四溢的菊枕。她说,用菊花做枕囊的枕头可以通关窍、利滞气。经常枕着它入睡便不会失眠,早上起来时也会精神得多,这对经常熬夜苦读的他自然是好处多多。但那些个年月里,他并没有将更多的时间用在读书习文上。每日每夜,只是伴她窗下画眉笑谈,抑或把菊枕当作玩件于手中把玩,脸上总是溢着无与伦比的灿烂笑靥。

而今,又是一个菊花烂漫的季节,妻子宛今也为他做了一对幽香扑鼻的菊枕。只可惜,他的蕙仙却不能享用这一份柔情,他紧蹙的眉头也无法再于念她的眸光里轻轻舒展。舞尽芳华之后,那一节热烈的青春韵律终被埋葬成残花败柳,氤氲了走过的情节,亦黯然了青春启程的渡口。

“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从古到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转眼间,从与她成亲之日到如今,已悄然过去了四十三个年头。梦里,她火热的双唇依旧吻过他沧桑的面庞。而他的爱,一不小心却变成了鉴湖边上,那随泪漂去的点点残红。

眉黛敛秋波,爱还依然。窗下,昏黄的灯火愈来愈暗,谁又能把不败的花放在岁月的背篓里,于人生路上,去点缀她流红滚绿的春秋?无人的小屋,静得令人窒息。蕙仙啊蕙仙,什么时候,你才愿意回来,再陪我说那曾经的痴心话语?哪怕是些断肠的话也好啊!

俱往矣,俱往矣!只想告诉你,我的天涯,是你心里的某个角落,是那想触碰,却永远也触碰不了的指尖;只想告诉你,我还给你的泪水,早已透支,却尚欠你一个轮回;只想告诉你,尽管爱如烟云,我却愿意为你付出所有。哪怕有一天,彼此都厌倦了尘世、冷落了誓言,也不会轻易说离开,更不会放弃。那么,且让我,陪你一起思念,再于文字里对你道一声珍重吧!

“少日曾题菊枕诗,蠹编残稿锁蛛丝。”还记得吗,新婚之夜,我曾在你捧来的素笺上写下一首柔情万种的《菊枕》?那时的你,望着我浅浅地笑,满心的温暖,然而此去经年后,你当时的笑靥只留在了我记忆的深处。若你念我,请于我的窗前,再一次为我绽放那夜的明媚,好吗?

你走了,旧诗残稿也都已被蠹虫咬坏蛛丝遍生。日子过得真是太快了,弹指间,四十三年就这样如水般流逝而去。四十三年啊,人生又能得几个四十三年呢?或许,爱,真的需要时间,而倾心,只有一次。只是,一世安然太过遥远,一曲天荒地老太过漫长。那么,就请你允许,在我有生的日子里,再继续念你安好吧!

“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世事沧桑,瞬息万变。或许是经历了太多,所以只想在思绪里掀开层层雾帘,寻觅一方净土,让明媚的光倾泻,让一身的苍白抖落在细雨潺潺处,再将她深深浅浅地忆起。

看落花成泥,唯有清香似旧时。然而,那一点点绕指的柔情、那一声声的相惜相叹,又有几人能懂几人能赏?再回首,亦只能继续守着岁月里的一份静好,在微凉的风中期许一种安稳的现世。然后,在这文字江湖里,依依念念着,许一个心愿,题上笺笺小字,任月的皎洁,与她在莲花上共舞。(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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