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暗香重重云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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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香阁门槛上的蒙灰很重,而它的主人,离开了仅仅十七天而已。

两个月前,皇上昭告天下,关内侯李敢随圣驾于上林苑狩猎,被大鹿冲撞而死,现感念其作战有功,特以将军礼厚葬。

这么拙劣的谎言,塞不住长安城的悠悠之口,冠军侯的草菅人命、暴逆记仇、心胸狭隘、人格破败……已经路人皆知了。

皇上半是惩戒,半是让他远避流言蜚语,命令去病独自一个人,暂时在府中思过反省,不必上朝,不必觐见。

他哪里还需要皇上的禁令?

他早已将自己的心扉严严实实关了起来。等到皇上的禁令略松,他便带着宁儿去做他认为自己最关心的事情了——我们的女儿,我已经不记得她了。从年龄推算,我给她的关心一定远远少于嬗儿。

元狩五年,去病撇下“大司马”的红带绶印,褪去“大司马”的金纹朝服,带着宁儿,轻衣驰马出长安,前往漠北寻找我。宁儿是他的骄傲,四岁的孩子,已经可以稳稳当当坐在马鞍上。他相信,有她的陪伴,上天会给他带来好运气。

他的一生运气都很好,他在战场上达到前无古人的战绩,他在官位上声势煊赫……但是,他忘了,他的运气只在战场上,只在为大汉朝开疆拓土上,每一次轮到他需要家人、亲情的时候,他总是很失败。

中行说的细菌战略,没有能够在漠北大战之中给汉朝军队带来毁灭性的打击。冥冥之中,他疯狂的仇恨终于化作病魔,肆虐在漠北的上空。

此番,去病第二次去漠北,正赶上漠北春季瘟疫大爆发的日子。死的大多是匈奴人和匈奴马,还有,偶然去匈奴境地的其他人,包括了……我们的女儿……

我们四岁的女儿没有跟着他回到长安城,霍府的人看到他的时候,他是一个人回来的。他的身体和去漠北的时候一样结实,双唇却如纸一般苍白。

皇上的禁令已经解除了,去病却更严密地封锁了自己的行动,拒绝与任何人见面。

细心的卫将军,担心他也感染到漠北的瘟疫,恳请皇上派人诊治。皇上对他的圣眷宠爱并没有因为李敢的事件而消退,御医院派出来一个个大汉朝最德高望重的名医。

可是,暗香阁的门还是关得紧紧的。

去病拒绝了一切善意、非善意的帮助。从漠北回来他就几乎没有在外人面前,说过一句话。

因为瘟疫的阴影,皇上也只能在冠军侯府门外远远看顾他曾经最为宠爱的臣子。皇上发怒也好,杀人也好,哄骗也好,他的骠骑将军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面前。

直到有一天,人们传来消息,骠骑将军死于从漠北带回来的瘟疫。

而且……说话的人小心翼翼看了看皇上的脸色,而且,全身腐烂。

未央宫的青铜角灯台,被皇上暴喝着掀翻!那灯油淌满了一地,点燃了未央宫常年飘拂的红幔。

皇上站在风火烈烈中,如同站在地狱的旁边。地府的火苗吞吐,带走了他的骠骑将军——哪怕他贵为天子,哪怕他雄才伟略,他也有他无能无力的时候。皇上对着长天,贴着未央宫的红柱,无力地坐倒——他的第二次漠北大战计划彻底失败。他再也见不到他寄予厚望的霍去病,他再也见不到自己视同子嗣的那个年轻人。

那十万装备起来的匈奴士兵,是他征服西域最有力的部队。这支队伍需要一把最精纯的宝剑,以最灿烂的锋芒来引导。如今,剑已折,锋芒碎,走马狂沙路空断!

霍去病死后十七天的暗香阁,依然无人进去。

在一个医药不够发达的古代,瘟疫的阴影足以销毁任何一名勇者的锐气。

我推开铜锁,看到小桐他们都稍微慢了一慢,我说:“你们在外面伺候,我自己进去就可以了。”

“诺。”

在众人轻声的应诺声中,我走进暗香阁,顺手关闭了雕花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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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的东西很简单,一个个却显示出一种张扬大气的军人气质。

唯有一张古琴,线条柔美得与周围情形很不协调。我将遮住琴弦的布幔掀开。灰尘在阳光中流转跳舞,七根素弦软软搭拉在轸木上。

许久许久没有人弹它了。

那芙蓉石镶嵌的精美花纹,缝隙里钻满了灰尘,陈旧而寂寞。

旁边一张竹简,竹皮已经泛起一层暗红色的浆光。这大概是这个屋子里,唯一被他经常摩挲的东西。

我将它打开,一首琴歌,这首琴歌我很熟悉。

四夷既护,诸夏康兮。

国家安宁,乐未央兮。

载戢干戈,弓矢藏兮。

……

这几天在长安,几乎是凡水井处,便有人折柳唱这支歌。据说是去病自漠北得胜归来,以馨兰旧曲为调,填词而成。有人说,这他是功成名就后的豪兴遄飞之作。

平日听着,已觉得气势磅礴。现在这些词句,是他亲笔所写,给我带来的感受,愈显浓重。他的字体,谈不上铁画银钩,笔笔如金,可是,每一笔都如同重剑出鞘,无锋自利。

按照坊间传说,这是他的庆功歌。为何字里行间,我看到的是他战后收敛锋芒,渴望平安的心声?看着这他一笔笔亲自写出的词句,我很想问他一句,若他此时尚在人间,他可愿意再次踏上漠北的战场?

“载戢干戈,弓矢藏兮。”我默默念着,弓矢藏兮,出自汉将韩信临死自叹命运的悲放之辞,去病将它引入自己的琴歌中,除了厌战,我已经看不出第二层意思了。

竹简徐徐,继续向下摊开:

麒麟来臻,凤凰翔兮。

与天相保,永无疆兮。

亲亲百年,各延长兮。

……

我的目光落在最后一句上:亲亲百年,各延长兮。这一句,与前面大开大阖的词句气韵难通,仿佛碧水东流的滔滔江水,忽然出现了一叶旖旎温情的幽篁小舟。

若撇去前面的堂皇正言,这分明是……分明是……一句私房的情话……

竹简再往下展开,还是他的笔迹:“亲亲百年,各延长兮”。再往下翻,还是那一句“亲亲百年,各延长兮”。我将长长的竹简全部打开,整整齐齐一遍又一遍地写着“亲亲百年,各延长兮”……

我感到有些愤怒,又无力去愤怒。

这句话,是写给我的吗?

但是,他没有资格写给我!

我并没有死,所以,他一定不可能找到我的尸体。既然知道我有可能还存活在这个世界上,他凭什么放弃希望,放弃努力?他从漠北回来以后,拒绝医师的治疗,茶饭不思,封闭自我,怎么看都是在进行自杀行为!

“亲亲百年”,人生只有百年,我也只在这个百年与你相遇。来生来世,我自己都不知道会化作风沙还是泥土。

“各延长兮”,你长我也会长,我长你更要长。这是一生一世的誓言,我们两个人都不应该轻易放弃。

去病,我回来了。你呢?

你若还要我,请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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