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纵死犹闻侠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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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你怎么现在才来?”齐总算出现在我的身边,我的泪水找到理由收干了:“你看,他们把嬗儿都吓坏了。”

“快走!”他拉着我向城门相反的方向走去,我不愿意,这么美丽的长安城我才刚刚到,怎么舍得没有看上一眼,就离开这里?我说:“我还要带嬗儿去吃糖,我……”

“跟我走!”齐并不采纳我的意见,我的手腕在他的手臂间一个缠绕,就顺利脱开了,我也很诧异于自己动作的灵活,带着嬗儿重新向长安城门的方向跑去。

他的身材比我高大,我的灵活更是略胜于他,所以,他在人群中一时拿我毫无办法。我在祁连山的时候,一直躺在炕上,来到长安的一路上也是令行禁止,从不多走半步。

现在,发现自己身法如此灵便,我心中好胜心起,抱着嬗儿在人群里继续向城门钻过去。

如流的车马在人群中间宽阔的御道上缓缓而行,我在两旁长安城的百姓中间穿梭如飞。

齐好不容易撵上了我,我从他的腋下一滑,滑到御道上:“你追不上我!”我还嘲笑了他一句,嬗儿在我的肩头向我张望着,还大声为我鼓劲:“娘!娘!”等到齐快要接近我的时候,我才重新夺路而走。

一股拳风向我袭来,我数次躲避都没能脱离对方拳脚的掌握,我心头怒起,怕他伤了我怀里的嬗儿,转身欲钻入人较多的便道上。我此时才发现,这御道上大概普通人不能上的,心中有些着慌。

“阿朗!”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在御道上响起,齐的身形顿时停止。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姑娘拦在我和齐之间,齐因为她而站住了。

“弯弯。”挡我道路的男子是一个中年的将军,发如墨,眸如星,严盔重甲,看起来自有一段威若天神的风采。他叫出了我的名字,我把嬗儿抱得端正一些。

“你是谁?”我问他。

他看着嬗儿,也问:“他是谁?”问完,他的目光变得疑惑,“你认不出我来了?”

我摇头:“我没见过你。”嬗儿已经喜孜孜地开了口:“叔叔!”这孩子胆子大,不怕生。

那男子问我:“你的孩子?”他端详着嬗儿的面目,“……很像。”我看他对于嬗儿太过关注,有些不放心,紧紧抱着儿子:“我的儿子!你别想打坏主意!”可是,他看着浑身正气,不像一个坏人。

嬗儿又咧开小白牙,笑呵呵地喊他:“叔叔!”他对男人只会这么一个称呼。

那男子身上的威严一收,眉目间流转的是温柔:“该叫我舅爷。”

“胡说。”我不让嬗儿再看他,那名拦住齐的白衣女子转过身,“弯弯,你怎么了?”

“父亲!那个阿朗在这里!”那女子的声音出来,她的声音盛满了仇视与敌意。

“把他给我拿下!”那将军霎那的温柔立刻酝酿出要爆炸的怒雷。

那将军气势汹汹地派出人手去追剿他,我对他说:“将军大人,你别为难那个月氏人。”

“你竟然帮他?!”

“不是帮他,没有他,我活不成。嬗儿也生不了。”这是我这两年亲身感受到的,齐的确对我很好,这位将军的反应倒是让我很意外。

“齐,你跟他们解释一下,我只是跟你闹着玩儿呢。我听你的,咱们不进城了。”我摇着嬗儿的小手,向齐那里探头。

齐在重兵围困中与那位姑娘交了几下手,他冲着我大声吼道:“弯弯,跟他们回去!”我还没有答应他,他已经消失在了人影繁闹的长安城外。

不知道怎么了,我变成了无数目光的聚焦点。不仅如此,我似乎感到不远处那辆金碧辉煌,有八匹纯种汗血宝马拉着的金色龙辇中,有一双令我感到非常不舒服的眼睛在看着我,仿佛在研究,又仿佛在审视。

“弯弯,你不记得我们了?”

我摇头:“不记得。”我看见许多人都佩着白色粗麻,那将军的手腕上也浅浅挽了一线白麻。我记得月氏人举行大婚典礼的时候,就是白衣金冠,我问:“谁结婚吗?都穿着白衣裳?”

御道上就很沉默,沉默地令人很不安。

“卫青,把她带到我面前来!”一个听起来很凶的声音从那金色的车辇中传出来。

“诺。”中年将军来拉我,我害怕,推打他:“你要干什么?”

“皇上要见你。”卫将军说,身后好几个军士也压近脚步,我觉得陷入了重围,问:“你们要干什么?”

“弯弯,跟他们去吧。”齐的声音又远远传来,引起追兵与百姓又一阵新的骚乱。

我转过头,看不到他:好像,他刚才和我一起进城的时候,他虽然很不开心,可是还有几分心事释然的轻松模样。而如今,透过他遥远的声音,我仿佛能够感受到他的疲倦,哀伤,甚至绝望。仿佛他做错了一件很大的事情,此生也无法弥补一般。

这两年中,我都听他的。

我于是随着卫将军走到辇车旁,将军让我跪下,我不愿意,辇车中沉沉叹息一声:“算了。”

卫将军轻诺一声,站在我的身边。

绣满了朱雀飞龙的车帘被静静掀起一角,一双似乎能够洞穿一切的眼睛从里面露出散漫的光芒:“你……”

嬗儿望着车里的人,又叫:“舅爷。”这孩子!到处乱认亲,我轻捏了他一把:“不许乱叫人。”嬗儿小嘴瘪了一瘪,然后大哭了起来。那车帘一下子被掀得很大,一名穿着红黑兼色帛衣的男子紧紧地看着嬗儿。

“是去病的儿子?!”他的声音里有一丝颤抖,不知道是兴奋还是哀痛,“这哭声……够响……朕……”

车帘稍微合上了一忽儿,又重新重重打开,这一次,我看到他的手猛然伸出车帘:“是嬗儿?”

我越发吃惊了,先是那卫将军叫出了我的名字,这个坐在车里的男人还叫出了嬗儿的名字。

“你……你怎么知道……”我抱着嬗儿,哪肯离手?我细细回想了一下,觉得自己并没有称呼过嬗儿的名字。又转看齐,我不认为齐会有机会跟他们说起这些话。

“这个孩子的名字是谁取的?”卫将军问我。我说:“我取的。”

“你怎么会想到给他取这个名字?”车里的男人脸上的表情很怪。

“我不知道。”我当时真的不知道,是齐问我,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他让我起一个名字,我就随口说了这个名字,就好像这个名字埋藏在我脑海中已经有了许多年。

“来,让我抱抱。”车里的男人脸上横肉很多,看起来凶相很重,他竭力露出和蔼的神情,让人看着心里无端发酸。

我摇头:“不行。”一名宽袍大人手抱象牙板走上一步:“皇上,这霍夫人虽然看起来没有疑问,可是……”他自己看了看我的眼神,“臣觉得,霍夫人神志似乎不甚清醒,皇上这孩子……”

“弯弯的孩子,自然就是去病的孩子!”车里的男人忽然大怒起来,“要你多什么嘴!”他看着嬗儿,“卫青,你看他长得跟去病小时候,简直……”我这才看清楚,他的眼圈有些发红,尤其是眼角,显然刚擦拭过泪水,“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卫将军诺然点头,这一次他连头也没有抬,更没有看我们母子一眼。

“来,让皇上抱抱。”那个名字叫皇上的男人又一次伸起手臂,我看他的身份甚高,神色恳切,心中有些发软。况且,就算不给他抱,凭身边的卫将军等人,恐怕今天我也逃离不了这里。

我说:“你只抱一抱,抱完了就放我们走?”

他点头:“不错。”

我说:“可以,不过,你要言而有信。”

“天子之言,万金一诺。”

我一边将嬗儿递过去,一边拉住嬗儿的衣角:“你敢打歪主意,我一定让你得不偿……”

“弯弯!不得对皇上无礼!”好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喝斥我。不争气的嬗儿早已被那辆华丽得出奇的金马车引逗得心猿意马了,此时可以进入马车里,开心地自己挣脱我爬进了马车:“舅爷,舅爷,舅爷……”

“叫皇上。”皇上把嬗儿举起,让他的小脸对准自己的眼睛,“好,长得像爹,真好!哈哈哈哈哈!”他的笑声太响太难听,把嬗儿吓哭了。嬗儿又向我这里爬过来,我忙上去将他接住,抬起头看到皇上的眼圈似乎又红了,衬着他的黑肤,好似有泪水欲滴出……

“你……这两年,”皇上看我慢慢将嬗儿哄乖,慢慢说道,“你这两年在哪里?”

“祁连山。”

“为……”卫大将军抢前一步,意识到失言,又退后低头。皇上横扫他一眼,问道:“为什么是祁连山,不是漠北?”

“我当时生病了,祁连山有可以治好我的药材。”我继续哄着嬗儿,这是齐告诉我的理由。

“什么病?”

我不太清楚,我回忆着:“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还有,不能受凉……劳累……还有……生孩子算不算是病?”我觉得挺痛苦的。

“哈哈。”皇上又干笑了一声,生怕吓着嬗儿,又忙收住。车帘一合,大袖一挥,“卫青,带她们母子先回霍府去。”

皇上长身对外传令,“昭仪司,出殡!”他想了想,对一名宦官道:“黄岩,传朕口谕,将景桓侯的封土造成祁连山的形状。”他说道:“他最牵挂的地方,原来不在狼居胥山,而在祁连山……若早知如此……宁儿怎会……”

皇上后来的话,我就听不太清楚了。

我只知道,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十万匈奴玄甲队伍又开始启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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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卫、卫……姐姐。”那位拦住齐的女子让我这么称呼她,我有一些叫不出口:“齐呢?”

“你是说阿朗?”卫轻衣看着我怀里已经睡熟的嬗儿,粗大的凤红烛将孩子的脸映射得鲜润欲滴,她欲将手指碰碰嬗儿的脸颊,被我拦住了。卫小姐叹口气:“长得真好,很像表哥。”

“齐呢?”我问得很轻,表情却很严肃,“他跟你交手的时候,给了你什么东西?”

“你,看见了?”卫小姐不敢相信我的眼力,“他让我给你带了一封信,叫你别找他了。”卫小姐递上来一张丝绢,上面写着字,“字体我不太熟悉,辨认了许久。你能够看懂吗?”

我看了一下:“看得懂的,倒是你们中原很多字我看不太懂。笔画挺复杂的。”

丝绢上只有九个字,还有标点符号:“弯弯,这里才是你的家。”

我看着这九个字,说:“齐就这样,把我扔掉了。”

“别怕,你还有我。”卫小姐走过来,想要抱住我和嬗儿抒情一下,我连忙推开她。我说:“我不觉得难过,你别对我搞得这么肉麻。”

“弯弯,你这两年怎么过的。”

“躺在床上,看嬗儿长大。”说起嬗儿我就很高兴,“他已经很会叫人了。”

“是很聪明,父亲和皇上都高兴着呢,说,表哥……”

“你表哥叫霍去病,对吧?霍去病是谁?”我将嬗儿平放在卧榻上,用软缎被子盖在他的身上,“是不是现在叫景桓侯?”我前后总归还是能够串联起一些前因后果的。我让卫小姐来到外间,方便我们说话,我问:“你们还说,那个什么景桓侯是嬗儿的父亲?”

卫小姐脸色发白,我反过来劝她:“嬗儿没有父亲的事实我早已接受了,就算我一个人,也能将他带得很健康,你作什么这么一付受了惊吓的表情?”

卫小姐说:“弯弯,我不知道,你现在这样对你是好还是坏。”

“自然是好。”我分析,“如果知道了从前,我一定会难过的。”

“你知道你们从前……很好?”

“本来不知道,现在看卫将军和皇上的态度,还有你现在的态度,我们以前有过很好的生活,对吗?”

“你想不想知道,表哥怎么死的?”

“不想知道。”我阻止了她,自己的丈夫已经过世了,儿子成了遗腹子,我还失踪两年,我不想知道这个故事的前因后果,“齐已经逃走了吧?”以刚才她恨不能剁了齐的表情,我猜测,齐将我带走是他们都不愿意看到的。

“是。”卫小姐只会随着我的思路而说话,看起来,她对我的悲伤与同情,已经让她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能不抓回就好了。这两年他待我不错。”我抱着膝盖,随便地靠坐在氆毯上,脚指揉搓着氆毯上金枝曼纹的茱萸花朵,柔软、厚实,无比舒适。

“你口口声声说,他待你不错?你根本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卫姐姐又开始激动。

我不想去面对这件事情,左右环顾着,特意用平静的语调问:“景桓侯还有其他的子嗣吗?”

“没有。”卫小姐对我简直失望极了。

“这么说,嬗儿可以继承他的爵位了?他是百户侯还是千户侯?”我在祁连山与月氏贫民略有一些柴米油盐的来往,知道一些贵族的零碎事情。

“万……万……”卫小姐的泪水一颗一颗掉下来,“万户侯,一万三千七百户的食邑。”

“难怪这里这么富丽堂皇。”我很满意,“嬗儿来了就可以享福了,那更要好好教育他了。其实,财产逾多,孩子越容易养成惰性……”

“弯弯!”卫小姐倏然站起来,几乎将面前的红油木梨案踢翻,“你怎么可以这样?你知道你失踪以后,表哥是怎么过的?你怎么可以这样……这样谋划着……你侯爷夫人的未来生活?”她哭声渐乱,“你怎么不问问宁儿……”

“卫小姐,你太冲动了。”我听着她在乱说话,“你让我称呼你卫姐姐,可见我们从前的关系可能非常亲密,霍去病已经死了,难道你要看到我在这里哭得死去活来,看到我的嬗儿永远生活在没有父亲的过去中?

我和舅舅他们接触不过半盏茶的时间,我也看出,景桓侯的过世对他们来说不但是悲伤,简直是一种哀痛。既然如此,事情不能够挽回,不如就此让它过去。你不觉得我这样很好,对嬗儿好,对你、对舅舅,还有那个什么皇上都好?”

卫小姐听了,重新坐倒,身躯如同被抽去了力量。

“你好好休息去吧,霍府上下我会找其他人问情况的。”我把热茶倒出来给她喝,“该记得的,该明白的,我都会明白的。”

“弯弯,你果然是弯弯。”她笑容苍白,“我方才一直在怀疑你到底是不是……现在我放心了……你是弯弯,跟从前一样,够聪明也够冷静……表哥……表哥也该放心了。”

卫小姐还是哭了起来,霍府深深的庭院之中,白底黑字的灯笼在夜风中飘荡,有招魂的守夜人在嘶哑地喊魂:“景桓侯——归——”

“景桓侯——归——”

看着她伤心的面容,如果,我还记得从前的事情,我该有多难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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