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雨涵回丁峥短信已经是她回来纽约的一个多星期之后。丁峥约她在第三大道和49街交界处的Smith & Wollensky（沃伦斯基）牛排馆晚餐。这家位于曼哈顿中城毗邻众多投行的牛排馆，因为著名的巴菲特慈善午餐在这里举行而闻名遐迩。尤其是中午的时候，往往人满为患。附近的投行职员会约客户过来吃，有时候也会彼此约着边吃边聊工作。在午餐桌上，谈笑之间不知道成就了多少著名的并购或上市的案子，于是在这里的午餐也被戏称为Power Lunch（权力午餐）。记得那一年江海完成了第一个大项目，特地开车带方雨涵从费城来曼哈顿到Smith & Wollensky（沃伦斯基）来庆祝。江海指着墙角那张用来举行巴菲特午餐的圆桌说，期望有一天也能坐在那里。

傍晚时分，餐馆里的人倒不如中午那么多。方雨涵走进餐馆的那一刻，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张圆桌，被遗忘的往事不请自来，格外清晰。丁峥已经坐在餐馆一边等待，他应该是早早就直接从办公室过来，此刻正争分夺秒地开着手提电脑工作。他抬头看到方雨涵进来，站起来挥手示意。他手工订制的西装，看得出剪裁者的非凡功力，即使是一天工作下来，依然熨帖。他西装蓝底暗埋着粉线，职业又时尚，领带衬衣无一不精心配色和谐，衬衣袖口和很多投行人士一样绣着名字的缩写。一时间她竟然有一种错觉：那是江海坐在她的面前。

方雨涵坐下，开门见山地说：“我想你听说了我的事情，安慰的话就不用再说了，除了把我弄哭之外，于事无补。”

丁峥一丝错愕，转念一想，也确实如此。于是他也直截了当地问：“接下去有什么打算？继续留在纽约还是回国发展？”

“不知道，我还没有想好。我的朋友极力劝说我让我留在美国，她说美国男人对于我这种情况的单身女人包容度高一些。”方雨涵想起桃子自作主张地给她在美国著名的交友网站match.注册了账号，还开始替她回邮件，不由得莞尔。

“Rain，你一贯独立，未必需要。”丁峥微微皱眉。

“是的。以前江海也说我精神上经济上都独立，根本不需要男人。可是，他走后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思考，我慢慢才明白，不被需要对一个男人来说是多致命的打击。而且一个女人的独立和她对于一个家的渴望，似乎并不矛盾。即使我再独立，也有七情六欲，会有寂寞的时候，需要温暖的怀抱。”方雨涵喝了一口红酒，望着丁峥，“Kevin，这么多年，你一个人从来没有觉得寂寞过吗？”

丁峥想起那些独自出差的日子，他当然明白方雨涵的意思。

“工作把我的生活填得很满，但也不免有觉得寂寞的时候。但是，婚姻中的人就从来不觉得寂寞吗？有时候，我反而觉得不少人在婚姻里面更加孤独，所以这么多年来，我觉得一个人也没有什么不好。”

方雨涵又喝了一口红酒，缓缓道来：“前阵子，我有一个朋友对我说她刚刚买了一个很好很贵的床垫，是一种很神奇的记忆棉做的，就是那种任你身旁的人如何辗转反侧，你依然能够浑然不知而安然入睡的床垫。我问她，如果在夜半醒来，你感觉不到你身边那个你爱的人存在，你不会感到害怕感到孤单吗？如果有那样一个床垫，那和独居岁月有什么两样？我当时就想我不会买那样一个床垫，只有失去过的人才知道曾经的拥有是多么奢侈。旁边那个人沉睡时候的呼吸和呼噜声，对于像我目前这样情况的人来说简直是天籁之音。所以，Kevin，我还没有独立到可以一辈子独居。我想要一个人，夜晚在我身边，我想要感觉到他，时时刻刻，分分秒秒，在我身边。 我想要感觉到他的辗转反侧，我想要知道他为什么不能入睡。我冬天特别怕冷，我想要感觉他的温暖。”方雨涵说着，吸了吸鼻子，忍住几乎要落下的泪。

“Rain……”丁峥动容地伸出手去，想要握住方雨涵放在桌上的手，可是那一句“请让我成为那个人”的话却卡在喉咙里说不出口。这么多年的独处，让他变成一个极为自我的男人，他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自己的兴趣爱好。他对于她那星星点点的好感还不能成为足以燎原的责任感。

果然，方雨涵适时收回她放在桌上的手，微笑着说：“Kevin, 我很清楚自己要什么。我要的不是浪漫一时的爱情，我要的是一个可以靠着安心睡觉什么都不想的男人，他对于诺诺来说也必须是一个好的父亲。”

“看来，我不是一个能让你安心的男人。”丁峥自嘲地笑笑。

“Kevin，我真的很信任你，你是我职场的导师，经常给我指点迷津。我也很喜欢跟你聊天，听你讲那些天南地北的事情。我也承认，你弹吉他的样子很迷人。那天你说你曾经为我写了一首歌，我也有过心动。但是，你自带光芒，太过吸引人，我会喜欢，很多女人也喜欢。就是那种家财万贯却老有人惦记着的感觉，实在太累人……”方雨涵瞟到丁峥放在桌上不停闪烁的手机，一个叫Sabrina的人正拨打他的电话，莞尔一笑，“快接电话吧，需要我回避吗？”

丁峥了然一笑，于是也就坦然接起电话：“Honey, 我正和朋友吃饭。嗯，对，明天就回上海了。好的，上海见。”

挂断电话，他也毫不回避地说：“我的确不是一个family guy（居家男人），也没有想过成为父亲意味着什么。Rain, I like you a lot but I am not sure if I am ready to make mitment.（我很喜欢你，但是我未必准备好了去承诺什么。）其实，我也不确定Sabrina是否能够让我下定决心结束单身。But Let’s see.（但是让我们走着看吧。）”

“Good luck! Cheers.（祝好运，干杯。）” 方雨涵向他举起酒杯。

“Cheers！（干杯！）”丁峥也举杯，“Rain，现在美国经济状况很糟糕，如果你决定回国求职，let me know.（让我知道。）最近很多中国投资者在海外寻求并购项目，像你这样职业背景的人，在中国的发展空间很大。”

方雨涵扳着手指头：“一、二、三、四……嗯，你今天打破纪录了。”

“什么纪录？”丁峥一头雾水。

“打破了传说中你三句话必然绕回工作的成规啊，今天之前说了差不多五六句话呢。”方雨涵一本正经的表情下露出一丝顽皮。

管理这栋公寓的租赁办公室了解到方雨涵的情况，同意她提前解除原先的租约，从三居室搬入了一居室。本来一回到美国就准备搬家的，因为受伤耽搁了两个星期，现在终于要搬了。搬家的时候，让她难过却无可回避的是整理江海的遗物。生前对衣着格外讲究的他整个步入室的衣帽间满满的都是他的衣服。方雨涵被铺天盖地的他的味道淹没，这味道竟如硫酸一样腐蚀着她的灵魂。Youtube上反复播放着那首《会呼吸的痛》，曾经是江海最喜欢的歌，现在听起来却是格外悲伤。尤其是那一句“以前我不懂得，未必明天，就有以后……想见不能见最痛”。整理的时候，她看到每年生日、情人节、圣诞节、结婚纪念日她写给他的卡片，送给他的礼物，还有旧日他们的照片，无不提醒她他们曾经如此深爱过。断舍离，是如此地难。方雨涵陆陆续续停停想想，居然花了一整个星期才完成了搬家。江海的大部分衣物被捐赠到了美国的慈善机构。方雨涵整理了一个旅行箱，放进了江海的毕业证书，他的照片，发表过他文章的财经杂志，他给诺诺手写的营养菜谱，还有他胸口曾经挂着的一块玉。方雨涵拉上旅行箱拉链，把它放在衣柜最深处。她回想起来，这个流线型的新秀丽箱子是他MBA毕业第一次出差的时候她送给他的礼物。她坐在床上，凝视着放在衣柜一角的箱子，突然觉得它竟然有着和他一样孤独倔强的表情。她发现，这只旅行箱的形状看起来像极了一滴眼泪。就如他，终于成为她生命中永远抹不去的一滴泪。

日子平静如水地划过，方雨涵按部就班地上班下班。因为不再胡思乱想关于江海爱谁或者不爱谁的问题，方雨涵反而更加专注。因为害怕回家面对一个人的房间，她经常留在公司加班。结果她负责的一个项目提前完成，效果比预期更好。她的出色表现让老板大为赞赏。除了工作，这些日子以来她做得最多的事情也许就是在深夜听歌了。悲伤的，快乐的，人间的种种是非曲折仿佛都可以用那么简单的几句歌词表达完整，她往往在歌词里面默默地失眠，默默地流泪。

回到曼哈顿后，方雨涵在信箱里收到了纽约医院寄来的检验报告，排除了遗传基因方面的问题。她稍稍松了一口气，至少对诺诺不会有影响了。随信的还有一份完整的解剖报告，才看了半页，方雨涵就已经痛到无以复加，无法再念下去了。成篇的陌生的医学名词，她看不懂，也不想懂。他们仔细检查了江海所有的一切，报告里面甚至写了他的头发是在1.25英寸左右。还记得那一天江海离开前的三十分钟，他打电话来说他今天下班要晚点回家，头发太长了一定要去剪了。只是他最终还是来不及。后来殡仪馆的化妆师给江海理发了。但是他们的技术很差，剪成了他不喜欢的式样。方雨涵脑海里反复出现的只是他冷冰冰地躺在那里，被人冷冰冰地打开来检查各种器官，然后生成这么一份没有温度的报告。她以为她已经将悲伤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一个密封的箱子里面。她也曾经郑重答应过父母和朋友不再回头看，不再让往事在心头起起落落来来回回。只是在这一刻，悲伤再次决堤，她无法控制地蹲在浴缸旁边失声痛哭起来。

“叮咚”一声，电脑提示有新邮件。是来自夏原的。

自从离开美国之后，夏原就坚持给她写Email，话题林林总总。有时候是他在某个城市出差的一些感想，有时候是对工作的一些感悟，有时候甚至是当年她写给他的情书某一段被他又拿出来品评，有时候甚至只是简单的一首歌。他似乎是一意孤行地要存在于她的生活中。

夏原写道：“曾经反反复复地想过这个问题，长大到底从我们身上带走了什么？我们从小憧憬的美好的爱情，还是干净的天真？尽管我们经历过很多残酷的事情，却也要保持一份天真。仍然会为着美好的东西，汩汩地涌动，徐徐地上升，还会认真地感动。”

一个快三十五岁的在公司打滚多年的男人，还在说关于“天真”的事情，这本身就很让人觉得像是凡尘俗世里开出的一朵鲜花。只是她不知道，她那经历过粗粝磨硬了的内心是否还能被如此赤子般的热忱所感动。方雨涵很少回复夏原的邮件，但这并不妨碍他坚持写，而她在异乡因着夏原的邮件，也感受到了些许温暖。

其间，桃子软硬兼施地拉着方雨涵去见一个据说经过她精心挑选的候选人。方雨涵说她没心情开始新的感情。桃子对她循循善诱，很认真地说：“Rain，又不需要你马上去结婚。你现在可以casual dating （非正式约会），见个面，聊聊天，大家也没有任何约束。这个候选人真的很不错，基督徒，美国南方小镇出生长大，非常非常淳朴。在纽约某银行里面做信息安全工程师，整天跟机器打交道，不是那种有花花肠子的banker（银行家），靠谱！ 你看，多好的profile （个人档案），去吧，去吧，见见面又没什么。Take your time（慢慢来），如果真的有缘分再进入serious relationship （正式关系）。”

“不想去……麻烦。”方雨涵懒懒地窝在沙发里面。

“你窝在家里，男人会像圣诞老人一样从烟囱里面爬下来吗？你看看你那点出息！你现在需要的是放下往事，不管它有多么美？懂吗？”桃子“凶巴巴”地以友情威胁，“我可是花了好多时间帮你管理你的match., e-Harmoney.的那些账号，还负责帮你回邮件，筛选候选人，你要是敢辜负我，我和你绝交！”

“什么！你还不止给我开了一个账号？”方雨涵从沙发上跳出来，差点把手机掉到地上。“去吧，时间名字地点短信发到你手机上了。还有啊，去之前去看看我代你给他发的邮件，熟悉一下项目，做一下尽职调查。你们那个专业名词叫什么？噢，对了：KYC， know your customer （了解你的客户），你来个KYD吧，know your date （了解你的约会）。这个人真的不错。”桃子不由分说挂断了电话。

方雨涵只能乖乖从命。

某一个下班后的晚上，方雨涵依照桃子的指示按时赴约。桃子精心筛选的候选人Robert为了方雨涵，还特地选了位于曼哈顿中国城的鹿鸣春。鹿鸣春以小笼包出名，据说新加坡总统都曾经是他家的座上客。鹿鸣春很牛气地不让订座，先来先坐，如果没有位置，就在门口排队等位，据说即使总统来了也是这个规矩。虽然是平时的晚上，鹿鸣春门口还是有不少慕名而来的食客，排了不短的队伍。方雨涵到的时候，Robert前面只有一桌了，看来已经等了不少时间。方雨涵按照约定穿着一条浅紫罗兰色的裙子，桃子很诚实地没有运用美图技术，所以Robert一下子就认出她来，在队伍前面对她招手。Robert看起来比照片上更高，应该有6英尺。他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金发，Polo恤，卡其布裤子，有一些不修边幅。在纽约工作几年，他依然带着浓重的得州口音，笑起来淳朴又羞涩，典型的美国*all town boy （小镇男孩）。

一席晚饭，方雨涵和Robert聊得含蓄也温暖。Robert说他非常喜欢孩子，不介意方雨涵目前的状况，因为他的母亲也是带着他们姐弟三个改嫁给现在的父亲，于是他又多了两个half brother and sister （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一大家子人其乐融融。Robert说他喜欢中国文化，曾经去过北京，特别喜欢故宫和长城，希望以后有机会去方雨涵的故乡上海。他还说，他喜欢看中国很有名的A Dream of Red Mansion和Three Kingdoms。方雨涵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Robert说的是《红楼梦》和《三国演义》。她不禁哑然失笑，以后莫不是都要用英文谈诗论词了？只是，用英文怎么能够体会到“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里面的韵味？

Robert很绅士也很体贴，替她拉开椅子入座后，自己才绕去桌子另一边坐下。他会观察她喜欢吃什么，然后就给她布菜。他会托着下巴注视着她认真听她讲话。只是，被他那双蓝色眼睛凝视的时候，她内心依然风平浪静。她知道桃子对她是真的好，桃子花了很多的时间和精力才千挑万选向她推荐了Robert。Robert真的是一个不错的男人，诚实包容也体贴。和Robert在一起，或许没有波澜壮阔的爱情，却会有平淡而温暖的人生，对于诺诺来说也会是不错的选择。但是，在内心深处她明白，虽然曾经在爱情里面遍体鳞伤，但她还是不能放弃纯粹的充满整个灵魂的爱情。这就是夏原所描述的天真？只是，矛盾的是她竟然无法完全交出自己，无论是夏原、丁峥，或者是眼前的Robert。她亲手织就了一个重重的茧，躲在里面才觉得安全。或许她需要一段时间来恢复爱的能力，然后才能破茧而出，羽化成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