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上海的时候，父母已经在接机大厅等候。看到方雨涵和诺诺的那一刻，方母泣不成声：“你们两个孩子怎么瘦成这个样子啊。”连一向情绪内敛的父亲都在一边流下泪来。方雨涵搂住母亲替她抹泪安慰着：“姆妈，我不是回来了？你再把我和诺诺养胖呀！”

回国之后自然又是一阵忙乱。方雨涵在上海准备给江海办一场追思会，好让家人和同学能够寄托哀思。其间，她打电话给江海的父亲问是否能把江海的骨灰在追思会之前暂时寄放在家中。江父犹豫着说：“江海已经很久不跟我联系，我也没有办法告诉他我已经和陈阿姨结婚了。她等了我大半辈子，现在终于可以给她一个交代。不过，江海一向不喜欢她，现在这样恐怕是不方便。”方雨涵诧异，她知道江海父母一直不和，但是不知道这位陈阿姨是何许人，又是怎样一番情爱纠结。

追思会之前，江海的高中同学叶鸿飞打电话给方雨涵说：“参加江海追思会的同学名单我发邮件给你了。”他犹豫了一下又说：“苏荔坚持要来，希望你不要介意。如果你真的不愿意，我也可以试图说服她不要来。”方雨涵愣了一下，淡淡地说：“来和不来，都无所谓。”

追思会上，方雨涵第一次见到了苏荔。她化着精致的妆容，却红肿着眼睛，神色憔悴。那一副我见犹怜的娇柔，居然和林菁菁有几分神似。或许这才是江海喜欢的样子？方雨涵有片刻的恍惚。同时，苏荔也在打量着方雨涵。她早就听说这是一个聪明而优秀的女人。眼前的方雨涵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锋芒毕露咄咄逼人。她的气质清婉，哀而不伤，柔而不弱。她优雅而得体地接待着前来吊唁的宾客们。突然之间，苏荔有些赌气，觉得有些话她非说不可，于是径直走到方雨涵面前，伸出手去：“你好，我是苏荔。”

方雨涵只是礼貌地颔首，并不回应她伸出来的手。

苏荔鼓起勇气说：“我现在可以跟你聊几句话吗？关于江海。”

方雨涵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这目光看得苏荔有种满盘皆输的感觉，只能唯唯诺诺地说了一句“对不起”，不知道是为了那天晚上还是为了刚才的一时冲动。

方雨涵转过头再也不看她。江海走后，这已经是第二个向她说对不起的女人了。其实，她真的不在乎了，人已经走了，何必在乎呢？在乎又能如何？

在一边的叶鸿飞目睹了这一幕，赶紧上前拉走苏荔，轻声叱责：“你干吗！走吧！”

其实，苏荔想说的是那天晚上江海真的只是喝醉了而已。喝得微醺的时候，江海变得多话，絮絮叨叨地说起了方雨涵，也说起了林菁菁。他说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爱谁。苏荔开玩笑说，等你醉得不省人事，喊着的那个名字一定是你最爱的那个人。而喝醉之后，江海在厕所难受地吐，吐完倒在床上，他说的唯一一句话是“妈，我想你”。

自从离婚之后，夏原就一直在全中国地出差。他想让自己忙碌，也不经意间疏远和旧日朋友的联系，因为他不想面对大家关切询问的目光。他的生活忙碌而平静。没想到这一次从青岛回来之后，在钱佑军那里听到的竟然是方雨涵回国奔丧的消息。那天在拉萨的小酒吧喝醉之后，他偶尔有过一丝非分的想法，譬如方雨涵离婚了他们或许还有可能。只是他做梦都不会想到，她会以这种惊世骇俗的方式回归了单身。事到如今，他反倒不敢去打搅她，甚至不敢打一个慰问的电话。他不想让她觉得自己像一个侵略者一样充满着*裸的目的性。

某天傍晚，钱佑军打电话来开门见山地问：“在上海吗？今天下午方雨涵来我这里了，我们聊了一个下午，现在打算去一起吃晚饭，你来吗？”

听夏原在电话那头沉默，钱佑军劝道：“喂，老同学！我可是违反医生给病人隐私保密的原则告诉你的。方雨涵过一个星期就要回纽约了，过了这一村，下次你想再见，可真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可是，现在合适吗？人家刚刚出那个事情。不会显得太……那个？”夏原有些顾虑。

“兄弟！你以为还是中学那会儿？暗恋一个女生可以暗恋上一整个学期，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还玩‘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那套？”钱佑军怒其不争地急了，“我们都三十多了！青春都过了大半了！现在你们都是自由身，有什么不可以的？方雨涵这要是回了纽约，以后的事情可真不好说了！如果你心里对她已经没什么感觉也就算了，明明还是喜欢的，磨磨蹭蹭的干吗！”

“好了，好了！钱医生，你们在哪里吃饭？我来，我来！”夏原答应着，开始关电脑。

“过来我的诊所接！现在这个点不好打车。我今天打算喝几杯！”钱佑军在那头心满意足地挂了电话，喃喃自语：“夏原啊夏原，兄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你和方雨涵有没有缘分，真的看老天的安排了。”

方雨涵站在诊所门口的路灯下。她穿着一袭薄薄的黑色低领长毛衣，下面是一条紧身牛仔裤，昏暗的灯光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就是一个轻飘飘的黑色阴影，衬托出她的脸和露出的一截脖子格外的苍白。夏原认识方雨涵那么多年，从来没有见她瘦成这样。想起当年夕阳里笑意盈盈嚷嚷着要减肥的女孩，夏原突然觉得难过。

一部黑色的SUV在眼前停下，车窗摇下来，夏原探出头来说：“上来吧。” 眼前这个三十四岁的女子扬起头来看着他，微微笑了一下，不言不语中有着孩子般风清月白的无助和迷茫。她双手紧紧抱在胸口，怕冷似的缩起肩膀。

这时候，一直在一旁打手机的钱佑军小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女朋友打电话让我去挑婚礼蛋糕，让我赶紧去，扬言半个小时内不出现就取消婚礼。你们去吃，去吃，帮我多吃点。”

“要不我们改天吧？”方雨涵问，想起夏原酒后的那通电话，不由得有些尴尬。

“别啊，你不马上要回纽约了？让夏原招待你一样的，都是老同学嘛，我这不忙着筹办婚礼嘛！我这老牛吃点嫩草容易嘛！小嫩草塞牙，不好消化！整天那一个作啊。”钱佑军虽然嘴里抱怨着，却掩饰不住眉眼间的高兴。这些年来，钱佑军也算是游走花丛阅人无数，现在终于棋逢对手，栽在了同门小师妹的手里。小师妹也是心理学系的高才生，对于钱佑军的心理活动拿捏得恰当好处，于是四两拨千斤成功收服钱佑军，几天后就要正式成为钱太太。

“夏原，我们这位外宾就交给你了，好好替我招待！”钱佑军忙不迭地把方雨涵推向夏原的车子，留下一句“这个周六，你们必须来参加我婚礼啊！红包包大点”，自己一溜烟跑了。

“冷吗？快点上车吧！”夏原问，想起方雨涵特别怕冷。以前每次晚上出去，她都会嚷嚷着冷，而自己从来不记得给她多带一件衣服。他痛恨自己怎么还和当年一样笨。

方雨涵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车门上了车。夏原的SUV比方雨涵目测的要高，以至于她无法用一贯的优雅姿势侧坐进去，她几乎是手脚并用爬上去的。夏原看着方雨涵树袋熊的模样，觉得可爱，“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方雨涵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先前的尴尬倒是淡了几分。

夏原看着前方，熟练地转动着方向盘，他的手臂因此一张一弛显露出结实的肌肉，一看就是经常运动的结果。属于男人的性感，方雨涵想着，一下子有些脸红。她把视线挪开，正视着前方。夏原不明白方雨涵为什么突然不说话了，她从来都是心思细腻百转千回的，而单细胞生物的他从来都不是太能揣测她。只不过年少的时候他会使劲想使劲想却还是猜错，而现在他已经懂得，适当的时候应该直接去问：“小雨，你在想什么，我说错了什么？”

方雨涵心下大窘，于是只能搪塞地说：“嗯，哦，我在想你怎么会离婚了。”

夏原信以为真，但他却并不愿意深入这个话题，简单地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之所以走到今日，是有些问题没有处理好吧。”

方雨涵明白夏原不是一个喜欢多谈私事的男人，而自己的问题的确也是情急之下信手拈来，并不恰当。于是，她也就沉默了。车厢里重新弥漫着一些淡淡的尴尬。夏原打开车内的收音机，仿佛命中注定似的听到电台主持人说，“如果命运让你们重逢，那么就不要再错过，下面这首歌《多少爱可以重来》送给刚才打电话进来的李先生，希望您放手去追求失而复得的爱情。”随后，熟悉的旋律回荡在车里。

常常责怪自己当初不应该

常常后悔没有把你留下来

为什么明明相爱到最后还是要分开

是否我们总是徘徊在心门之外

谁知道又和你相聚在人海

命运如此安排总叫人无奈

这些年过得不好不坏只是好像少了一个人存在

而我渐渐明白你仍然是我不变的关怀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有多少人愿意等待

当懂得珍惜以后回来却不知那份爱会不会还在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有多少人值得等待

当爱情已经桑田沧海是否还有勇气去爱

方雨涵抬眼悄悄看了夏原一眼，而偏偏此时夏原也趁着一个红灯转过头来看她，两个人的视线如同在千年银河系中偶然互会的两颗行星，刹那间发出炫目的光芒，极其短暂却极为深刻。他们嘴上都无语，心里却掀起了波澜。

夏原带方雨涵去了一家名叫“1986”的餐馆。这家餐馆在浦东一条不起眼的路上，小小的门面只在挂着的灯箱上面简单地写着“1986”。如果不是熟客，还以为1986不过是一个门牌号码而已。进门的玄关处，挂着一块以前教室里用的黑板，黑板上用粉笔写着一行漂亮的板书：“1986，初初遇见，你人群中独自美丽。”看起来老板是一个怀旧又文艺的人，1986应该是年份而不是门牌号码。夏原掀起玄关处的布帘，带着方雨涵走进里面。这家餐馆地方不大，是原先沿街的石库门房子改建的，被很用心地布置成当年教室的样子，最特别的是餐桌直接用的课桌，上面还有着各种涂鸦。两张椅子并排放着，如果只是两个人吃饭必须像同桌一样坐着。在餐厅一角放着一张用教师讲台改装的吧台，餐馆老板是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此时正站在吧台后面调酒，见夏原进门来，跟他挥挥手打了一个招呼。

夏原带着方雨涵在角落一张桌子坐下。

“你常来？”方雨涵问，记忆中夏原和文艺小资的地方从来不沾边。

“也不算常常来，我租的房子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偶尔发现了这家餐馆，和这里的老板聊得很投缘。有时候就周末晚上来这里喝一杯酒，和老板聊聊天。”夏原回答，顺手把菜单递给方雨涵，菜单被做成了语文课本的样子。

这时老板走过来，手里端着两杯鸡尾酒：“来，请尝尝我刚调好的本店招牌鸡尾酒，1986。”

“谢谢。”方雨涵接过来品了一口，“嗯，味道很好。让我猜猜，里面有金酒、青柠、甜橙，还有桃子利口酒。有些酸甜，却很清爽。只是为什么叫1986呢？”

“因为那是我们这代人遇见初恋的年份。”老板笑着，转头问夏原，“不是吗？想必这位就是你的1986？”

夏原并不回避，他直直地看着方雨涵说：“那一年，我们才初一。她第一个站起来自我介绍。”

餐厅的灯光很暗，轻轻放着老狼的校园歌曲，有几分暧昧，几分迷离，很适合倾诉，很适合喝醉。是的，离开这座城市太久太久，方雨涵已经找不到一个可以随意倾诉肆意哭泣的人。现在，往事纷至沓来，方雨涵诉说着，开始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夏原坐在那里，皱眉看着方雨涵。他终于知道这些年来她所经历的种种困苦挣扎，只是，知道不等于体会，他无法亲历她的历史，体会她的疼痛。他很有种冲动，想过去抱抱她，只是，他努力维持着冷静和理智。他告诉自己也许这个时候并不合适。他不介意给她安慰和关爱，只是他怕她如同寻求温暖的小兽，蜷缩在他怀里看不清自己要的是什么。也许，潜意识里面，他更怕自己会误会了这一刻温存的含义。

方雨涵的意识浸润在酒精里面，她已经分不清自己在哪个时间和空间里面。她只觉得这些年的委屈排山倒海般涌来，将她淹没。她像是一个在沙漠里寻找绿洲的旅人，所有路过的绿洲都已经有人居住。她不停被驱逐，不停给予，不停蹒跚前行，她疲惫不堪……“为什么？为什么？”方雨涵低声问，醺醉的脸上尽是悲哀。夏原苦心经营的理智终于溃不成军。眼前的她，仿佛还是十五年前坐在公共汽车站栏杆上的小姑娘含泪问他怎么又迟到，那种委屈得令人心疼的表情。他如醍醐灌顶般意识到，其实这么多年以来，她一直如一尾小小的鱼儿般，在他心底最隐秘的角落游来游去……

她喝醉了，他轻轻抱她上车。她的身体对于他来说是柔软而陌生的。当年在最青春冲动的时刻，他还是保持了她的完美，因为他是如此珍爱着她，不愿意她受到任何伤害。多年之后的今夜，她在他怀里依然柔美得如软泥里的一株摇曳的水草。她气息里面有微微的1986的余味，如世间最强烈的*。只是，他必须克制，他无法说服自己在此刻跨越界限。

“小雨，小雨？告诉我你爸妈新家的地址。”夏原低声在她耳边问。她的发间散发着他熟悉的香味，令他怀念。

她在迷醉中呢喃了一声，像是空谷回音般不切实际。她说了一句英文，似乎是美国的地址。

夏原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发动了车子，无比温柔地说：“只能让你将就一下了。”

方雨涵终于沉沉睡去，她或许并没有意识到，在最深的绝望里会遇见最美丽的惊喜，如同暗夜中盛开的花朵。（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