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断电话，方雨涵站起身，忽然觉得气闷。她走到阳台上。今年上海的冬天并不冷。夜风吹在脸上，有一丝凉意，却让人清醒。月光清凉如水，方雨涵突然很想出去走走。于是，她随便披上一件外套，拿了房门钥匙下楼。

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大部分的商店开始陆陆续续打烊，唯有街角的一家通宵营业的小超市依然灯火通明，还有就是隔壁一家门面不大的音像店。这家音像店，一半是用来租碟，另一半是用来卖碟。货架上流行歌曲CD，电影DVD，游戏光盘，分门别类，琳琅满目。虽然有点晚了，但是前来租碟的人还是络绎不绝。

方雨涵推门进去，随意浏览着。突然，她的目光被一张木吉他曲的黑胶唱片封套吸引，《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这张黑胶唱片在周围一堆韩剧日剧美剧的碟片中显得有点格格不入却又卓尔不群。《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一首久违的曲子，让方雨涵想起一个更加久远的名字，丁峥，她的第一任上司。还记得大学毕业刚刚入职投行业务部时那些没日没夜加班的日子，他会变戏法一样拿出一把吉他对大家说“休息，休息，休息一下”。然后，在办公室里旁若无人地弹奏一曲。当时的方雨涵对吉他曲的认知还仅限于《爱的罗曼史》，是丁峥教会她吉他也有不同种类，西班牙吉他和民谣吉他虽然都是木吉他，却很不同。当然，丁峥教会她的远远不止于吉他。他是她在职场的启蒙老师。如果说，在情感的世界里，是江海让她从女孩蜕变成了女人；那么，在事业方面，是丁峥让她从青涩的学生华丽转身成为职业经理人。她敬重他如师如父如兄。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夜在从北京到上海的火车上遇见他。如果那一夜没有遇见他，或许她真的就放弃了留学，接下去她和江海或许会因为坚持不了异国恋而分开，那么她的人生轨迹就会不同。只是，不知道哪一种人生会更加幸福。

在十多年前，出国办留学签证还不是一件随心所欲的事情。一些看起来山高水长的事情，譬如考GMAT（托福）申请学校，一步一个脚印终于能够走到目的地。然而，一些只有一步之遥的距离，却会一不留神成了难以逾越的沟壑。当方雨涵以为离国门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签证成了最后那道沟壑。

方雨涵清清楚楚记得那天中午，她和江海去一家餐厅吃饭。突然间，江海盯着她背后，不出声。背后的电视里面正播放着一条新闻：“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被轰炸”！

“今年签证估计麻烦了。”江海预见性地下了一个结论。

“胡说，怎么会！”年轻的方雨涵不信邪地撇撇嘴。

接下去的事实充分证明了江海的“高瞻远瞩”。中国大使馆被炸成为*，上海、成都、沈阳几大城市纷纷出现激愤的群众到美国领事馆抗议，各地的美国领事馆均宣布关闭几个星期。在美国领事馆恢复签证后的一段时间内，签证的通过率低到令人绝望的地步。而方雨涵当然也是不无意外地在第一次签证的时候得到了一个拒签图章。只是，一开始她还不以为然。

到了第三次拒签，她才真正觉得大事不妙起来。眼看着江海还有其他签友们一个个欢天喜地拿到了签证，纷纷订机票准备行装，她变得焦灼不安。这一天，方雨涵在网上看到一条消息，北京某位留学签证的权威人士要开办留学签证的讲座，据说经过他辅导的人都拿到了签证。她决定去北京，仿佛去了就可以出现奇迹，他们不是说“在绝望中寻找希望”吗？她怕江海阻拦，于是不告而别，走的时候只留了一张纸条给江海，说有事去一趟北京。

方雨涵一意孤行地坐上了开往北京的通宵列车。去到北京，才发现心急慌乱的她居然看错了日期。签证讲座早在一个星期前就结束了。于是，她只能当晚又坐火车回上海。

驶回上海的列车在华北平原上穿行。方雨涵蹲在没有人的车厢和车厢的连接处，泣不成声，周遭的黑暗做了她最好的掩护。她满腔希望地来，满腔失望地去。她曾经以为只要她努力就可以做到她想要做的事情，第一次，她觉得人生原来充满了不确定因素，并不是她的努力就可以改变命运的。整整一年多的时间里，她在投行那么大的工作强度下，依然坚持着准备TOEFLGMAT（托福考试），到最后商学院的申请。她克扣的是睡眠的时间以及和江海的恋爱时光。她历经辛苦，终于拿到哥伦比亚大学商学院的录取通知书。而她为之奋斗的梦想，才五分钟，甚至没有五分钟就断送在签证官手里。世间最大的痛苦也许莫过于在最希望的顶峰，却又一不留神失足跌入失望的谷底吧。

手机铃声响起，是丁峥。方雨涵有点诧异。丁峥是一个工作和个人生活分得很开的上司，他几乎从来没有在工作之外的时间打过电话给她。

“Rain？”丁峥叫她在公司里面的英文名字，有点迟疑地问，“你是不是在火车上？”

方雨涵猜想他可能听到了背景中火车开动的声音。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让丁峥听出她的哭音：“是啊，Kevin。我在火车上，从北京回上海的火车上。有事吗？”

“什么！”丁峥难得地大喊一声，“你……你是不是站在两节车厢之间？”

“你怎么知道？”方雨涵万分惊讶。

“你别动，你等着。”电话那头丁峥慌乱之间碰翻了什么东西，“你别走开啊。”

不出几分钟，车厢的门被人砰的一声撞开，丁峥拿着手机站到了方雨涵面前。

“这么巧。我背着吉他不方便坐飞机，就坐这趟overnight（通宵）的火车回上海。刚才我去餐车路过这里，看到有个女孩的背影特别像你。可我怎么都没想到真的就是你，我们原来在同一列火车上面。你怎么会一个人去北京？”

“我……”方雨涵犹豫着该不该告诉丁峥，她去北京是为了一个在众人眼里看来极其荒谬的原因。

列车驶过一个不知名的小站。月台上的路灯斜斜地照进来。火车上这一小方原本黑暗的角落，有了些许亮光。籍此，丁峥也看到了方雨涵脸上满布的泪痕。

“Rain，你怎么了？” 他关切的声音如此温暖，如此真挚。

突然之间，方雨涵如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可以哭诉的亲人，一下子放声大哭起来：“我又被拒签了！连江海都说我估计上了黑名单，签证不可能过了。你觉得我该放弃吗？我是不是过于固执了，一遍又一遍，撞得头破血流的。”

“为什么要放弃？千里之行不是只差最后一步了吗？”他上前一步，递给她一张纸巾，轻轻拍着她的肩，细语宽慰，“你如果放弃了，会辜负很多人的。”

“辜负很多人？有什么人真正了解和在乎我被拒签的感受？江海早就拿到了签证，他根本不能理解我的感受。他只会不痛不痒地说，下一次你一定可以。我总觉得只有我一个人在黑暗里面行走，却怎么都走不到头，周围没有一个人。”

“周围怎么没有一个人！你到今天这一步，其实是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人一路陪着你走过来的。你想想看，你收到的学校申请材料，那是有人放进信封里面，还要贴上你的地址标签。还有给你送信的人，看你申请材料的人，同意给你奖学金的人，甚至还有考试的时候给你递考卷的人。所以，你要坚持下去，因为并不是你一个人在孤军奋战。有很多你认识和不认识的人都在陪着你呢。”丁峥的声音有一种令人安定的力量，方雨涵的心情渐渐平息。

“我弹首曲子给你听吧，我现在的水平很专业的。”丁峥试图让方雨涵高兴起来，“这几天休假，我在北京朋友的酒吧驻唱。以后不做投行经理人了，我可以去做职业歌手。”

“嗯，好啊。”方雨涵点头，“不过很晚了，会不会吵着其他人。”

“没事！我就在这里弹好了，反正这里也没有人，正好开独奏音乐会，让我过一把瘾。弹吉他也会上瘾，我现在手痒得很。”

于是，方雨涵和丁峥就地坐在火车车厢的连接处。悠扬的木吉他声回荡在旷野，陪了他们一夜和一路……她尤其喜欢一曲《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于是他弹了一遍又一遍。她沉浸在音乐里，心境犹如空中那一轮静静的满月。自从被拒签以来，她未曾如此稳妥和释怀。

列车驶进上海站，上海的早晨依然喧闹。

火车靠站，丁峥从行李架上把他的旅行袋拿下来。方雨涵看到旅行袋的背带上沾着一点血迹。

“你的手指怎么了？”方雨涵问，“是不是弹吉他太久破皮了？”

“享受音乐当然要付出一点代价。”丁峥满不在乎地说，“这是家常便饭了，没事！”

方雨涵从自己的旅行背包里翻出邦迪递给丁峥：“贴一下吧，会好一些。”

“嗬，你的邦迪上面还有卡通图案，可千万别让客户看见。那些难伺候的客户可不敢让一个手指上贴着加菲猫的经理人来帮他们做IPO。”丁峥饶有趣味地看着方雨涵递给他的邦迪。

“哈哈，那我可更要给你的手指拍张大特写，放在我们的Pitchbook(计划书)上。”方雨涵终于毫无心机地笑了出来，签证带来的烦恼在此刻烟消云散。

江海知道方雨涵喜欢加菲猫和安德鲁熊，在买邦迪的时候都不忘记。他知道粗心的她老是会莫名地被纸张的边缘划出口子，于是她的背包里时刻都准备着邦迪，只要手一摸，就可以拿到。一时间方雨涵突然非常非常想念江海。

“走吧，下车吧。谢谢你的邦迪。”丁峥说着，顺手帮她提起行李。

月台上人来人往，人来人往中，方雨涵一眼就看到了江海。方雨涵以为江海会因为她的不告而别生气，没想到他却出乎意料地来火车站接站，手里还抱着一只安德鲁熊毛绒玩具。

这时，江海也看到了方雨涵，还有她身边的丁峥。

“大海，你怎么来了。这，这是我的同事。他去北京，我们刚好在火车上碰到。”方雨涵介绍，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莫名的心虚。

“你好，我是Kevin，丁峥。”丁峥坦荡荡地伸出手去。

江海的视线落在丁峥右手手指裹着的带卡通图案的邦迪以及他背上的吉他上，他转头问她：“我猜这就是你常常提起的经理？”

方雨涵点点头。

江海若无其事地和丁峥握手。

多年以后，方雨涵仍然不是太清楚，这一场偶遇在江海心里究竟引起了一场怎样的误会。自从北京回来，江海似乎就格外在意丁峥，凡是方雨涵提起丁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江海就会不经意地找出反驳的地方。慢慢地，方雨涵也就不在江海面前提起丁峥如何如何了。年轻时，那平静澄澈的爱情，就此起了涟漪。

江海的求婚有点突如其来，却又似乎顺理成章。一直以来，方雨涵都隐隐觉得他的求婚似乎和那一天在火车站台遇见丁峥有些关系，她却无从考证。直到江海写给林菁菁的那些邮件中透露的信息证实了她的想法。只是，证实与否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即使回到当年当月当日她知道他的求婚和丁峥有关，她说不定也会点头答应，毕竟她是爱他的。

从北京回来不久之后的某天，下班后已是夜深时分了，方雨涵叫了一部出租车往家开去，她的心思随着车厢轻轻摇荡。当车子路过江海工作的银行大楼时，高楼的廊柱旁边有一个颀长的身影靠着，看人来车往。那个影子有一点点倨傲，有一点点孤独。方雨涵心中一动，忙让出租车司机停车，直直地往那个影子奔去……

“大海……”方雨涵的声音莫名地哽咽。

“雨涵？你真的来了？”黑暗中的人影吃了一惊，遮挡心事般更是往阴影里靠了靠。

“我下班坐车路过这里，远远地看到你站在门口。”

“这么远你这居然能够认出我？”江海不可置信地问。

方雨涵点点头，把自己埋入江海的怀里：“嗯，我也不知道。我坐在车上，这么远，又这么黑，我还近视眼，但是我还是认出了你。我想，认出你已经变成了本能吧。”

江海紧紧地抱着她，因为过度用力，他的身体轻微地颤抖：“我一直相信理性的判断，不相信感性的直觉。可是，今天就是有直觉告诉我该在这里等你。很奇怪，我在这里等了并没有多久，你就真的出现了，这倒真的要让我开始相信命运这码事了。”

方雨涵不再说话，只是把头靠在江海的胸口，心定而温暖，再没有飘飘忽忽的惶惑，折折返返的不安。那宁静的一刻，令她突然想起“三生有幸”的那个典故来。是的，方雨涵一直相信，冥冥之中有一种叫“缘分”的东西将她和江海紧紧维系在一起，自那个充满阳光的午后，在大学课堂上，他回首一笑，空气中的灰尘在阳光里跳舞。他的笑容却是洁净出尘，直到做了她一生的凭证。尽管一路行来，追追赶赶，磕磕碰碰，这三生有幸的“缘分”，却从未遗失。

皓月当空，天色如洗。她仿佛一直在他怀中，前生，今生，来生。

突然之间，方雨涵心念一动，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而此时，江海也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于是，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秒，江海说出一句话来：“我们结婚吧。”

很多年以后，谈起决定结婚的那个晚上，方雨涵总是觉得不够浪漫。可是真正的浪漫是什么呢？是烛光玫瑰花单膝下跪？还是硕大的钻石戒指？抑或只是悠悠岁月中那心意相通的一秒？浮躁光阴中沉浮的他们，如此参悟不透，以至于他们竟然都对当年“草率”的结婚决定抱着些许遗憾，甚至在后来的争吵中不惮以此攻击曾经深爱的对方，称他们的婚姻是一时头脑发热的产物。他们就是这样一起长大，不断地伤害别人，也不断被人伤害。却每每在快要失去信心准备放弃的时候，方雨涵却突然看见昨日他温暖的微笑，于是伸出手去，在拥抱中重新开始相信天长地久。

“不好意思。这张CD是非卖品。是我们老板帮人订的。”看店的大男孩走过来，打断了方雨涵的思绪。这个女人从走进店之后，就盯着这张CD出神。

“哦，是吗？”方雨涵的思绪还漫游在时光隧道里面，她心不在焉地回答。

男孩以为是方雨涵不相信，他指指门口说：“真的，不骗你，就是那位先生。”

于是，方雨涵转头看到了门口收银柜台边上的那个男人，丁峥。他正斜靠在柜台上，和柜台里的年轻老板聊天。他恰恰此刻也转过头来看到了她，他眼里有不可置信的讶异，却也有一些惊喜。他大步流星地向她走过来。多年不见，他的笑容还是有一种让人安心的魅力。似乎他洞察到她正在回忆他，于是沿着她思绪中的时光隧道信步走到了眼前这个命中注定要重逢的晚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