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元光二年,代郡。
梅落繁枝千万片,学雪随风转。
刚出炉的米饼热腾腾的,冒着白气。
一只脏兮兮的手悄悄伸了过来,米饼一烫,布满冻疮的手背立即爆出了青筋。然而,那只手仅仅颤了颤,三日粒米未进的饥饿可以战胜一切痛苦。
夜染抓起米饼送至唇边,一口方欲咬下,想起同样饥肠辘辘的伙伴,忽然顿住了。
他看看左右无人,将米饼用破碎的前襟兜住,不顾早已烫红的手又去抓另一块。
“小夜哥哥……”一个怯懦的声音传来。
夜染摇摇头,想把幻听赶走。声音的主人不是应该正在屋外躲躲藏藏,等着自己带吃的回去么?
他们从那个修罗场中逃了出来,两个孤儿流落江湖相依为命,饱受风霜之苦——这次,他一定要将食物带回去给小慕!
夜染的手再次伸向炉灶上热气腾腾的米饼——“小夜哥哥……”男孩的声音也再次传来。
他放下食物,回头,男孩正立在后厨门口。夜染的目光缓缓移动,落在了与男孩牵着手的妇人身上——他的眉头皱了皱:“小慕。”
刘慕就要走过来,然而脚步顿了顿,他抬头看了眼妇人:“小夜哥哥,我刚刚找到了、找到了……”似乎那是个陌生的词语,他说得有些磕绊,“找到了我娘。”
说到后面,刘慕略显无所适从,红着脸羞涩地垂下了头。
那两个字如一道霹雳,夜染猛地一震,眉头皱得更深了。他突然跨步上前,一把夺过刘慕,将其拉到身后,怒视着妇人,目光炯炯:“你算老几,躲远点!我和小慕相识十年,都是孤儿,如今我方离开盏茶工夫,他便认了生母么?”他面上绽开冷意,“呵,可笑。”
刘慕从背后探出头来,牵了牵他衣角:“小夜哥哥……是真的。我娘连我……股上的朱砂痣都知晓……”他是个极羞涩的男孩,语声到后面越来越低,羞得将脸全部藏在了夜染肩上。
而随着刘慕声音的渐低,夜染的心也急速沉了下去——他以为只是平凡无奇的一天,正为二人的果腹发愁时,奇变陡生。
妇人走上前来,揽过刘慕,另一只手便欲牵起夜染。
夜染指尖颤了颤,正要牵住妇人,可似乎有无形的隔膜束缚,他的动作僵住了,身子一偏,躲了过去:“你又不是我娘,我自己会走。”
夜染跟着妇人一路穿过后厨,来到梅落雪的前厅。刚刚从后门溜入梅落雪,一心只为偷食物,万没想到竟有许多人聚集在这里。他一惊,观察着这些衣着各异、手执武器的男女,这莫非就是以前只在传奇故事里听过的江湖人?
这一路他带着刘慕千辛万苦,便是为了见见传说中的江湖。可此时,夜染一点也不兴奋。他意兴阑珊地扫视了一圈,目光便继续盯着妇人揽在刘慕肩上的手。小慕和妇人走在前面,和他隔了五步的距离——五步的距离,他被遗弃在了身后。说好的并肩江湖呢?
夜染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掌心笼出弧度,似乎抚着母亲的手。可冷风吹进,尽是空落。他的心中满是羡慕,更有种说不明的感觉像黑洞在吞噬扩张。
妇人轻步而出,朝着众人抱拳一礼:“在下与幼子失散多年,今日有幸相认,事情仓促,对诸位招待不周处还望见谅。”
众人纷纷起身摆手,均道:“听晴天阁号令本就是我辈职责,更遑论是这般擒贼驱虏之事。夫人只管放心,好好照顾公子,不必太过客气。”
妇人点点头:“汉军主力已在马邑等待匈奴大军,我等协助朝廷在此做策应辅助。今夜匈奴负责辎重的将军哈弩其前来投宿,切记一切按计划行事。其余就多劳诸位了。”
众人均拱手,表示哪里哪里。
澹然月光下,黄沙蔽天,梅落如惊鸿。
客栈梅落雪二层的一个窗子,烛光如豆,摇曳生姿。
夜染笔直地坐在几案上,观察着对面依偎在母亲怀里的刘慕。他的食指指尖沿着碗沿轻轻勾画,不动声色地模仿着——向左……抬臂夹菜……蹭蹭……摸头……
作为孤儿,这是夜染第一次见到有母亲陪着一起吃饭的样子。
他要全部记下来,也许有朝一日,他也会找到生母相认。
原来笑是这样,眉毛弯弯的,眼睛会放出光芒……夜染心里默念着。他看着刘慕,心下禁不住地羡慕,有母亲真好啊,可以笑得这么开心、这么肆无忌惮。过去饱受折磨的那十年,流落江湖饥寒困苦的那数日,刘慕从未笑得这么好过。
这一方小小的桌案仿佛成了一道巨大的鸿沟,一端是母子天伦的温馨快乐,而他被隔绝在了外面——出生至今尚不曾笑的他,此时宛如笑话。
夜染低下头,似乎要将自己的脸藏起,偷偷尝试着牵了牵嘴角,有些生疏。
“小夜。”
对面妇人的声音传来。
夜染迅速面无表情地抬头,看着妇人,目光戒备而冰冷。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吧,也太瘦了。”妇人打量着他悠悠叹气,如长辈般温和地笑着。她轻轻指指夜染纹丝未动的饭碗,“唉,之前你和小慕流落江湖都吃不好。快,多吃些。”
妇人面对这个同自己幼子相依为命的男孩,心中满是疼惜,便愈加照顾、迁就。
可这些关切的言语在夜染听来,却成了多刺的荆棘。
他的脸色迅速阴沉下来。这番话,在他听来尽是高高在上的同情、怜悯,骄傲敏感的自尊受到了侮辱。他轻轻哼了一声,用筷子将妇人夹过的菜扒到一边,低头吃着白饭。
他低低咳嗽着——流落江湖,风餐露宿,夜染的喘疾又复发了。
咳急之时,呼吸开始短促。忽然“咚”的一声,一杯水放到了他手边。热水透过器皿依然散发着淡淡的余温,熙煦着手背的皮肤,冻疮的麻痒也缓解了。
夜染的眼神渐渐和软,透出一丝温暖。
刘慕不知何时已从妇人的怀中跳下,他站在那里,只比夜染的肩膀高一点点。刘慕又向前推了推杯子,一双乌溜乌溜的大眼睛看着夜染,只是不说话。
原来小慕还在自己身边啊。
夜染的戒备渐渐放下,点点头,端起杯子便一饮而尽——水尚有些热,滑过喉咙时灼烧着如刀锋划过。可他忽然觉得,自方才小慕母子相认后心中空荡荡的一块,此刻被填满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