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京秋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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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他十五岁,还住在母妃的天香宫。

清早起来,正看着书,忽然听到了戈甲声——能在内宫行动的卫兵,只有金羽尉!

这金羽尉,是华天唯一一支直隶于皇帝管制的队伍,除了日常对皇帝的护卫工作之外,就是执行皇帝的诏令。

什么诏令?是好是坏?韩珞成心想:既然母妃去了法空寺,金羽尉应该也不是朝着自己来的。他放下书本,再细细一听,那戈甲声离天南殿越来越远,朝着流香殿的方向去了。

襄夫人?发生了什么?韩珞成心生了不好的预感,又想起母妃临走前对自己的嘱托:务必要看护好襄夫人和瑜卿。襄夫人素来不擅于心计,十数年宫廷生活,只因姐姐邢夫人庇佑和陛下怜爱,生活还算安稳。但若是有妃嫔向她发难,她必是招架不住的。

或者……是皇后?他忙披了件大氅,奔出殿外。

跑到流香殿殿门外,只见金羽尉戒严森森,梁大公已经宣完了口谕正往外走。梁大公?韩珞成的脚步慢了下来:能让父皇手底下最得力的大内官前来宣旨,必定不是小事。

他流转目光,看见正殿内一个身着红衣的绝美女子跪倒在地上,旁边跪着一个懵懂的小皇子。殿内还有几个司正局宫女,手里的托盘托着白绫、酒樽等物。

深宫长大的孩子,怎么会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他脑子一空,快步走进殿内,梁内官朝他施了一礼。“四公子。”他笑着说:“咱家正愁小公子不肯走呢,可巧您就来了。请您把他哄出来吧,也免得小公子受罪。您说是不?”

韩珞成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的心中充满了莫名的恐惧感——他清楚发生了什么,却又无力反抗。

在庭中沉默良久,他慢慢地走进殿内,在那个女子面前“咚”地一声跪下了,叩了一个重重的头。

“夫人,瑜卿是无辜的。”他伏在地上不起来,尽量抑制自己话音中的悲怆,却还是颤抖:“我韩珞成对天发誓,今天夫人把瑜卿交给我,他日只要有我韩珞成一口气在,必不让瑜卿受罪!”

说完,他又叩了三个头,依旧伏在地上。听得到襄夫人带着颤抖的呼吸声,闻得到流香殿内幽幽的花蕊香。

很快,他听到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听到她深吸了一口气,对瑜卿说:“卿卿,听话,跟你皇兄去吧。”“母妃……”“听话,去玩吧。”

他抬起头来,看见她慈爱地揉着瑜卿的秀发,泪光在眼中闪出了星辰的美感。她说:“等你回来,母妃给你做好吃的。”言毕,朝他点了点头。

韩珞成连忙起来,把身上的大氅脱下来披在瑜卿身上,抱起他就往外跑。

这时他才发现——九岁的瑜卿,异常瘦弱。

他用另一只手捂住了瑜卿的眼睛,听到了打雷的声音。

听到了身后的大殿内利刃出鞘的声音,听到了重物倒地发出的沉闷的声音。

他回到天南殿,很快从林琅那里得到了确切的消息:魏家叛逆俱已伏法,今日午时处斩首犯和主要帮凶,一共九十七人。

所以……宠妃一朝堕落为秘密处死的罪人,就是因为这件事?

他想起他的小姨丈,那年意气风发,蹲下来对年幼的自己说“不统山河,无以为家”。他记得当时,他身后的不远处还站着一个小男孩——后来才知道,那是一个小姑娘,是因为年龄太小又年少习武,才被误认作男孩。

小姑娘还曾几次进宫来拜见母妃和襄夫人,只是每一次他都在乾书房念书,只有那一次远远一见真容。

他想起将军的骨灰回京的那一天,他去将军府上上香,看见那个小姑娘已经长成了少女,披麻戴孝,神色淡然,跪在将军的灵前……

那是他的女儿吧?听传言说是大皇兄的准良娣,可是……会不会还是被连累呢?韩珞成心有所动,把瑜卿交给了林琅看护,奔向中宫的东华殿——大皇兄就住在那里,他那么受父皇重视,一定能救她的!

可是东华殿用冷漠的门扉拒绝了一切外客,金羽尉的金甲在黑色大门的衬托之下,显得格外冰冷,也彰显了大皇兄的窘境。

他体弱,跑起来很吃力,但依旧拼尽全力奔向弘文殿,跪倒在殿门前的台阶上。

“父皇!”他从未如此声嘶力竭:“魏家乱党虽是叛逆之辈,也不可滥杀其余无辜者啊!”

这是他今天第三次叩头:“请父皇,放了无辜之人吧!”

君王之心,固不可彻。金口一开,怎容收回?

他跪了一个多时辰,站在殿门前的梁内官既没有通禀,也没有跟他说一个字。皇帝不会改变主意了。抬头看着白色的天空,他在空气中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看到了殿外的水钟——才午时初刻!

等他到了白虎门外时,那些砍落的人头都已收讫,围观的人群都已解散,正午的太阳,也已没入了乌云的怀里,似乎密谋着一场暴雨,准备冲走繁华京城内格格不入的血腥。

他看着那刑场高台,直到只剩自己一个人。没有人知道他的血液里流淌着高贵的血统,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他对自己的血统,感到了深深的恐惧、悲愤、无力。

他站了很久,在第一滴雨落下来的时候,走上了流淌着人血的台阶。

稀稀疏疏的雨点砸得流淌着的血水起了涟漪,形成皇冠的形状。他在那么多的斩令箭里找到了一支,上面写着“九十七 魏家四房长女秋恒 斩”。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那个姑娘的名字,知道了,却见不到,叫不出了。

俄而大雨滂沱,砸在手上、脸上,很疼。他死死地盯着那支令箭,那上面沾了血点——她是最后一个死的,那么除了她自己的血……

他心底生出一种悲戚:那个她在最后时刻最能依靠的人,没有救她。甚至可以说,抛弃了她:魏家是秋后处斩,可大皇兄在年末就娶了公孙家的女儿,第二年就有了孩子,幸福美满。

秋恒。他独立在大雨中,看着极阴暗的天空,被甩在脸上的雨水刺痛了皮肤。

那个秋天,成为了史书中翻不过去的一页永恒。

他生病了,昏睡过去。醒来,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支令箭。

母妃回来了,没有怪他。她揉了揉他的头发,红了眼,想说的话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但是他早就知道母妃想说的是什么了,这也是他穷极一生要去做的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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