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信2_第四封信:就算不是真的故事,也是真的青春。_天使,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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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再见

A

如果一个人一生都无法用耳朵倾听、用声音表达,那么他最大的幸福就是用眼睛去欣赏吧。我一直觉得,我从懂事开始,就能完全了解金多吉的感受。因此,我一次次跑到他的面前,拉着他去看春的花、夏的雨、秋的叶、冬的雪。我们手牵手走在小区里,面上挂着孩子特有的兴奋与满足的笑。

每每看见我们在小区里玩耍,路川便会带着几个男生跑到我们面前来,他们对着多吉喊:“小哑巴!小哑巴!”

多吉听不见,他看见路川活蹦乱跳地在自己面前张着嘴,也跟着他们笑起来。于是,路川笑得更得意了。我那时觉得路川是整个小区里最坏的孩子。

多吉一家是朝鲜族,他们在小区门口开了一家冷面店,收入虽然微薄,却也需整日操劳。节日里,那个辛苦的女人会穿上他们的民族服装,我总是迷恋地摸着她裙子的边角,幻想自己也有一件同样的衣裳,华丽如公主。

大人们开玩笑:“小春,你将来嫁给多吉,就可以穿他们的民族服装了。”

我兴奋地看着多吉,多吉虽然不知道我们在说些什么,但只要看到我开心,他都会笑得比我更开心。

所以,当路川的手放肆地扯我的辫子时,多吉就变成这世上最愤怒的小兽。他勇敢地从身后抱住路川,并且歪过头去咬路川的手臂。路川只得悻悻地离开。

在路川看来,他和我是势不两立的。因为我爸爸是警察,而路川他爸就是因为抢劫罪被我爸亲手送进的监狱。所以,路川蛮横地阻止其他孩子接近我,他孤立了我。可我并不孤独,在我美好的童年时光里,我有着金多吉这样一个忠实又体贴的玩伴。

彼时,金多吉和我只有八岁,在那样一个简单的年纪,却拥有满满一怀抱的幸福。

B

十年后,我仍在寒窗苦读,而多吉已经从特殊教育学校毕业,多吉家的店也开得红红火火。多吉会做最好吃的什锦拌饭和铁板豆腐,他似乎比童年时还要安静,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长长的睫毛几乎要贴在脸上。

学校的功课很紧张,我们很少有时间能像童年那样亲密地玩耍。偶尔在微凉的晨光里,我骑着自行车经过他家店门前时,他总会小跑着追上我,将一盒新鲜的紫菜包饭放在我的车栏里。

他对我的爱护没有改变,可我却开始觉得孤单。我们不可能再拥有八岁时那样亲密的友情,他的残障在某种程度上成了我们之间沟通的最大阻碍。十八岁的我拥有十八岁的秘密,但我不知道该怎样将这些细密的心事讲给多吉听,我也不舍得用我的烦恼去打扰他依旧纯净明亮的目光。

而路川却仿佛穿越了十年的四季,迅速成长起来,他身上有着同龄人鲜有的冷静。路川他爸两年前出狱了,但他并未因此改变对我的敌视,我们依然形同陌路。路川对学习没兴趣,常和一群比他年纪大的年轻人混在一起。喝酒、打架、闹事,根本不在乎长辈们的责备与失望。

可我总觉得路川的内心是孤单的,像一座没有出口的城堡。那么多年,他兀自承担着自己孤独的灵魂,像一只囚鸟。

对他的这种感觉始于某个深夜,彼时,我刚复习完功课准备入睡,在窗帘的缝隙间看到路灯下的他。在黑夜里拖着细长的影子,指间只有一支香烟些微的明灭,仿佛孤独地站在无人喝彩的舞台上。那一瞬间的注视,让我的心忽然跳了起来。

“路川,我们和好吧!”那天,我终于鼓起勇气对路川说,引得他身旁的男生们一阵大声哄笑。

路川冷漠地看着我,嘴角忽然涌上一丝痞痞的笑。他的嘴凑近我的耳朵,说:“好吧,郑小春,让我考虑考虑。”

我闻到他身上有一股青草的气息,那种味道让我瞬间红了脸颊。十八岁的路川成了我细密心事的一部分。

这些,我都无法告诉多吉。

C

“郑小春,路川有话要跟你说。”两天后,路川的朋友这样转告我。

“什么话?”我嗫嚅。

“你去了不就知道了!呵呵,怎么样?有胆量和路川约会吗?”他们照例哄笑着。

路川约我见面的地点是城郊一座废弃的烂尾楼,已经拆了一半,剩下未处理的另一半在

半空中摇摇欲坠。据说那座楼会闹鬼。可我并没有多想,在那个时刻,我脑子里鬼使神差浮现出来的是路川那张忧郁的面孔。

傍晚的公交车从城市中间驶过,夕阳落在蛋糕店的广告牌上,“甜美生活”这句广告语让我的眼睛里也泛起说不出的甜蜜。直到远天的蓝已经暗下来,我才恍然发现,我坐错了方向。

下车,换车,辗转赶到那里时,早已过了约定时间。还未及走近那座传说中会闹鬼的旧楼,就只听“轰隆”一声,尘烟四起,我的脸、我的眼和我的一颗心都被尘土覆盖了。

那座楼毫无预兆地坍塌了,消防车的报警声不绝于耳,事故现场围满了人。

“路川!”我像个小疯子一样在人群里奔跑,我对着那些废墟高喊路川的名字。我想,如果路川按时赴约,旧楼坍塌的那一刻他应该正在那座楼下等着我。我在人群之后蹲下来,泪流满面。然后,一双手突然扶住了我的肩。

“郑小春,你没事?”路川出现在我面前。

我看见他一双焦灼的眼睛通红,手指上沾着血和泥水,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慌张。

“我在那边拣到了你的发夹,我还以为你被压在下面了。”路川手里握着我平时常戴的一个发夹,我想可能是我刚刚四处寻找他时不小心遗失的。我看得出来,在那一刻,他是真的为我担心。

我悬着的心陡然落了下来,我坐在地上,浑身是软的。

可就在我的精神最放松的那一刻,却听见路川说:“郑小春,我在废墟里没有找到你,却找到了金多吉。多吉被压在水泥板下面了……对不起,这一切都是因为一场恶作剧。”

原来这场灾难不过来源于一场恶作剧。无聊的男生们想逗弄我,就编出了路川约我见面的谎言。多吉偏偏知道了消息,急急地赶来找我。结果我因为坐错车逃过了一场劫难,而多吉却被送进了医院。

多吉全身缠着纱布,他的手打了石膏抬不起来。当他躺在病床上勉强挤出一丝微笑看着我的时候,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拉着他的手掉眼泪。其实我很想告诉他,我多么难过,不只是因为他受了伤,还因为我心里生出的第一份蒙胧的感情被路川无情地嘲弄和奚落了。

夏天没有过完的时候,多吉忽然转了院,然后就再也没有在我面前出现过。路川也从此安静了下来。

说实话,我一点都不喜欢我的十八岁,清晨的蔷薇花还没有盛开就已经凋落了。

D

北方的六月,会有一种不知名的植物开着雪白的花,风一过,细碎的花瓣漫天飞舞。我追着那些花瓣跑起来,女友们在身后发出阵阵笑声,她们说郑小春你就像一只撒着欢的小狗。

我忽然停下,不出声地喘着气,脸涨得通红。

她们追上来,说:“小春你是怎么了?生气了?我们在开玩笑。”

我并未答话,猛地转头,身后却没有半个人影,只有初夏晌午一条静寂的小巷子。可在我奔跑的一瞬间,我明明看到一个影子划过我的视线,不然我的心怎会跳得这样厉害。

蝉忽然叫起来,划破了空气里的沉闷。我咧开嘴:“走吧,走吧,下午还有高数课。”

这是三年后的我,H大政法系二年级的学生。生活何其忙碌,有恼人的高数,有参加不完的社团活动,还有一周两次的家教。她们说郑小春你是机器人啊,去谈恋爱吧。

“谈恋爱也要先有恋爱对象才成啊。郑小春作为学生会副主席高高在上,没有男生肯仰望。”

我正抱怨着,就看见了宿舍门口大把的花束,十七支白色的马蹄莲,系着浅草绿的大蝴蝶结,放在水泥地上,等待认领。

然后就有人尖叫起来,拿着马蹄莲中间的卡片高喊:“是给小春的!”

没有署名的花并不能讨我的欢心,却又真的很爱马蹄莲那种含蓄的美,于是舍不得扔掉,放在水瓶里,任它开放了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后,照例有新的花送来,照例没有署名。渐渐的,这件事成了传奇,整个政法系的女生都在猜测是谁在向木讷而拘谨的副主席表露爱意。被亲密女友逼问的时候,我也曾吞吞吐吐地说:“最近……的确总能感觉到有人在身后悄悄跟着我,在人群里默默看着我。可我却不知那是

谁的眼睛。”女友信誓旦旦要将这个痴心又胆小的示爱者找出来。

我不屑地笑笑,谁会知道我心里的那朵花早已过了花期。

事隔多年,我仍旧会梦见多吉和路川,梦见多吉在尘土飞扬的路边喊我的名字,然后一座楼轰然倒塌。昏黄的尘土包裹了他,我再也看不见他的脸。而那个叫路川的少年坐在灌木丛旁的长椅上嘲笑我。

这是一个噩梦,一次次让我在深夜惊醒。她们会好奇,她们想问,我梦里总喊着的多吉是谁。我闭口不语。

E

七月,女生们奔走相告,给郑小春送花的男生被逮到了,而且是一个很帅的高中男生。她们说的时候,我只是笑。这怎么可能,虽然姐弟恋现在很流行,可我也不信会有高中男生跑来和我谈爱情。她们说:“真的真的,他现在就被我们扣在宿舍里,真的很帅呢!”

于是,我笑着被她们推进了寝室。

他真的很帅,高挺的鼻梁,明亮的眼睛,棱角分明的一张脸。我的笑容僵住了。

他说:“郑小春,好久不见。”他站起来,足足比我高了一个头。两年不见,这个叫路川的男生已经像青杨一样挺拔了。

我把花瓶里的花甩到地上,我的心如针扎一般疼。我一直在努力避开往事,它们却还是跨越时光,追到了我的面前。

站在我面前的路川,他的身份的确是一个高中生,刚参加完今年的高考。他说他复读了两年,才有把握出现在我的面前。

路川变了,他的眼神不再那么冷冽。

我们走在校园的林荫路上,路两旁是高入云天的雪杉。我们的影子在地上跳啊跳,有一瞬间我仿佛有种幻觉,看见我们中间跳跃着第三个影子。我的心又莫名地跳起来,仿佛又感觉到从背后投来的目光。

我知道我和路川的心里都藏着一个解不开的结,那就是多吉。我们沿着那条路一直走到天际暗蓝,一直走到地面上看不到影子,也没有一个人先开口提起多吉。

见到路川的朋友,那些长大的面孔,他们都已不再嚣张任性。他们真诚地向我道歉,然后又如当年一样神秘地告诉我:“郑小春,那不是一场恶作剧,是路川真心实意想约你见面,想和你化解矛盾。”

我看着路川,他看着窗外。他的剪影依旧那么好看,睫毛上挂着透明的水滴。

他轻描淡写地笑笑,说:“郑小春,没关系吧?我再次出现没关系吧?可我等了两年才有勇气把误会澄清,我不希望你因为年少时的一次事故而对我绝望。”

我终于可以笑起来,我终于可以在心里说,多吉,原来那些尘土被风吹走之后,十八岁的天空依然那样湛蓝。

月光底下,仿佛有影子飘过。

F

九月,校园里的木芙蓉开到荼縻。我站在飞花的树下,怀抱着十七朵白色的马蹄莲,迎接美术系的新生路川。

路川远远走过来,眉目俊朗,我们笑得欢畅。有女生传着我们的佳话。只有这九月的风知道,二十岁的重逢,与十八岁的那场爱恋再无关系。

我再一次感受到身后追随着我的目光,猛地回头,一个影子在阳光下逐渐褪去。

我对路川说:“你看,那个人的影子就像一个稻草人。”

路川说:“是啊。”

那人真的像一个稻草人,头发被风扬起,右腿站在地面上,左腿只有空荡荡的裤管随着风轻轻飘动。

路川轻声说:“也许对多吉来说,他宁愿站在你身后默默地看着你。”

两年前突然消失的金多吉,他在那场事故中失去了左腿。在医院里,我告诉他等我长大了要嫁给他,他就慌慌张张地逃走了,任凭我怎样找他,他都避而不见。

两年后突然出现的路川,他曾经去找过多吉。多吉说,只要郑小春还活在过去的影子里,他就无法放下心来。

两年后依然懵懂青涩的我和路川恍然明白,有一种感情,不是一朵花,也不是一句话,是绵而不休又无声无息的付出。

路川说:“如果金多吉能开口说话,他一定会说,金多吉的出生就是为了做郑小春的天使!”

我咧开嘴,用尽最大的力气,对着那个背影高喊:“我会快乐的,天使,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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