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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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厅仓皇而逃的荣格,犹如一头失控的雄狮,一路跌跌撞撞只想躲回自己的领地。

一直到那双颤抖的手触碰到六弦琴时,他快要溢出的心才稍稍得到了慰藉。

左手按三弦轻颤,右手五指指尖一扫,六弦琴发出铮铮声响,低靡空冥,似控诉,似不甘、似心痛、似愤怒。

一阵狂风袭来,吹散了他一头乌黑的三千烦恼丝,吹起了他鲜红色的素纱外袍,卷起了满地凋零的落叶,此时的荣格就像一只被人抛弃的小兽,躲在黑暗的角落,只能用低低的呜咽声来掩盖自己内心的孤寂。

他似着了魔般,脑海中不停回荡着龙兰欣那句“很抱歉忘了与你的赌约”,犹如缠满荆棘的鞭条,每响一次,那鞭条就拿心脏解气,鞭笞、抽打,那颗微弱的心脏早已遍体鳞伤、惨不忍睹。荣格觉得自己此时已经泪流满面了,可眼眶却是干涸的。

为什么你忘记了,我却记得?

为什么你忘记了,我却不愿忘记?

为什么你忘记了,我却希望你能想起?

为什么!

为什么!

“噌”的一声琴声划破长空,琴弦尽数崩断,修长的指尖渐渐渗出血水,一滴、两滴、三滴……荣格看着淌着殷红血的手指,眼前浮现出第一次见到龙兰欣的场景。

砖红色的墙黄色的瓦,中规中矩的环境,周身是带着假面具绞尽脑汁想要讨好自己的人,没人知道他这个万罗国的皇帝当的是多么的不情愿。

荣格,先帝最小的儿子,小到比先帝的长孙敬尧还欠上一岁。退位后又得一子的先帝,对荣格的宠爱世人皆知。不仅是长到**岁还骑在父皇脖子上,也不单是玉罗绸缎天天换着花样赏赐,而是作为太上皇的先帝权逼当时在位的皇帝也是敬尧的父皇将皇位传给荣格。

自古以来,皇位立长立嫡,却从未有过庶出皇子能继承皇位,更何况还是自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下诏传位。

荣格在众人羡慕与嫉恨的目光中一步一步登上那蛇口虎爪下的龙椅。面色死寂的哥哥坐在他的左侧,满脸带笑的父皇与不苟言笑且雍容华贵的母后端坐在他右侧,面前是屈膝跪地的宫人和大臣,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震耳欲聋,响彻云霄,真真出于真心,真心的阿谀奉承。

别人羡慕的皇位,他却坐的如坐针毡。初登大位那日一下朝,他便急急向已是太皇太妃的母后寝宫奔去。

香炉焚的是上好的花香,烟雾缭绕,胜似仙境。江若菲单手支头,侧卧在金丝裹着边雕的是绝世牡丹的黄花梨贵妃榻上小憩。荣格双腿跪地,看着贵妃榻上的母后,肌若初婴,面若桃红,好看的眉眼用上好的眉笔勾勒出妩媚的曲线。青丝发间插的是用孔雀翎制成的步摇,宫女轻轻扇着团扇,孔雀翎微微随风摇曳。这张他看了十多年的容颜,却从未看透过。

“我儿有事?”冰冷的声线拉回他失神的思绪。

“儿臣恳请母后让父皇收回成命。”他俯下身子,额头紧贴在上好的羊绒毯子上,鼻尖暖暖痒痒的。

“我儿称帝,本是我应得的,为何要收回。”江若菲四十岁的年龄有着二十岁少女的脸庞,丰胸窄腰任谁都看不出来她已为人母多年。精致的妆容早已掩盖她应有的情绪宣泄,而她也早忘了在他人面前有情绪波动应是怎样。

“母后,儿臣没资格当这个皇帝。皇兄以德服人,敬尧更是难得一遇的帝王人选……”他跪着爬到江若菲脚边,抬起满是泪水的脸。他不愿当皇帝,更没资格当这个皇帝。

“住嘴!”江若菲猛然起身,眉头大皱,双眼似有熊熊火焰在燃烧。“别人能坐的,我儿为何坐不得?什么资格不资格,坐上皇位的人才算有资格!”她微微弯腰探身,右手带着如鹰抓般尖锐的金镶玉甲套轻轻擦拭荣格脸上的泪水,冷冽的神情蓦然一转,脸上挂着如春雨般柔和的笑容,可笑中却透着丝丝凉意,“我儿乃万罗国的皇帝,怎能轻易掉眼泪?”棕色的瞳仁直直看向荣格眼中,拍了拍他穿着正统黄袍下单薄的肩膀,说,“我儿只需坐在那个位上,其他哀家替你安排。哀家还约了旁人,我儿跪安吧。”

荣格从江若菲宫中出来,心情比去时还要沉重,他拖着灌了铅的双脚,没有一丝力气的一步一步向宫外移动。对于江若菲的坚持,他习惯了妥协,仿佛他的妥协都是理所应当,可当有那么一次他想要反抗时,却又是那么的力不从心。

扶着宫墙,神色黯然的他,突然被一抹红影夺去了注意。

那是一位妙龄女子,一身绯色戎装没有过多花样,脚上蹬的是真红色银色滚边羊皮软靴,一头秀发高高扎起,樱红色缎带一扎,发尾垂在脑后,本就高挑的身段更显英姿飒爽。微微上扬的脸上带的是万物皆不入眼的表情,拒人于千里之外。遇到他,也只是余光稍作停留,并未止步问安。

眼看她就要消失在宫墙拐角,鬼使神差的他急忙追去,将将就在眼前了,这手刚想伸出去拉住那翩翩衣袖,谁知还未近身,胳膊便被向前一拽又一转,就这么生生卸了下来。

荣格愕然地看着她,托着脱臼的胳膊,疼痛让他咬紧下唇,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掉。而始作俑者仍是一副不可遗世的模样,那张脸并没出现丝毫愧疚的样子,声音淡若止水的说,“你是第一个在我背后出手却没有死的人,饶你是她的儿子,也决计不会有下次!”说罢,两手扶上他的胳膊向上一扣,将他脱了臼的胳膊又安了回去。

荣格左手将断弦缠于手指上,右手就这么轻轻弹拨,紧闭的双眸中满是她那张漠然的脸。如提笔勾勒般,清楚到连她眉间的胭脂痣都记得。

第二次见到龙兰欣,他说不出是激动还是诧异。

秉烛批折子的他,被她突降起来的举动惊的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神。

她就这么点着脚尖蹲在自己满是折子的黄花梨束腰案台上,轻的如一根羽毛。龙兰欣拖着下巴直勾勾看着他,脸上挂的是一抹若有似无的笑,那笑容让他感觉自己在她面前是如此的卑微与渺小。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屋内静到只能听见他轻柔的喘息。直到宫人打了第一更,这个僵局才被打破。

“你,喜欢我。”

她的话如一声惊雷,惊的他身子忍不住在颤抖,仿佛自己在她面前是赤身裸体,如此坦荡荡的没有任何隐私。他想也没想的一口回绝道,“我没有”,声音虚空的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你果真喜欢我。”她腿一抬,一旋身,两手撑在身边,翘着腿坐到了桌沿,背对着他。

喜欢她?愣愣看着这纤细的背影,荣格摸着自己的胸口,他不确定那里是否有她,只是从那天之后,他总会被红色的衣衫吸引;总会莫名想起那张明艳却又寒冽的脸;甚至几次差点去问母后,那天出现在她寝宫里的女子是谁。

难道这就叫喜欢?想念、想见、不理智。

“我没有。”一把将脸撇开,看着幽幽暗暗,晕晕黄黄的烛火,声音不大,口气却比刚才要强硬些。

龙兰欣嗤笑一声,扭着脸看着把头歪向一边的他,“我与你打个赌。你跟我回龙家堡呆一个月,若一个月之后你仍能意志坚定的说不喜欢我,那我便放你出堡。你若想回宫继续当这个傀儡皇帝,我就保你坐稳这个皇位。你若不想回宫,那你拿着龙家堡的令牌,到哪里都好吃好喝。但是,你若还喜欢我,就必须留在龙家堡,不能踏出大门半步。横竖你都不吃亏,你敢和我打这个赌吗?”

又是这样的表情,又是这样的表情,明明他才是九五之尊,可为何她脸上总带着万物皆臣服于我脚下的高傲神情。

“有何不敢?!”他直起身子,握紧拳头,目光坚定的看着她一半幽暗一半明媚的脸。就趁此机会,摆脱皇位的枷锁,他这么告诉自己。

“好!”仿佛料定他会这么说,话音刚落,她便将他身子一提,与自己并肩冲开红漆木门。

月光下,一匹雄健的骏马迎光而立,矫健的身躯,强壮而有力的四肢正跃跃欲试。龙兰欣把荣格安置在自己身后,双手一拉缰绳,说了句“坐好”,指引着骏马朝宫外奔去。

荣格扭头看向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明月,浅浅一弯,不胜明亮。这让他想起儿时宫中嬷嬷给他讲的嫦娥奔月的故事,心想,这月宫定是有嫦娥娘娘住在里面,月亮才会如此皎洁明亮。

夜里的凉风迎面而来,吹走了挡在龙兰欣额前的碎发。背后传来轻轻的呢喃声,她扬起了嘴角,心道,年龄无差多少,心智仍是孩提,还是贾震这样的男子才能配得上我。

虽是轻蔑,但也不制止他的哼唱,两人一马就在这小小的呢喃声中平稳前进。

弯弯的月亮小小的船,小小的船儿两头尖,我在小小的船里坐,只看见,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

那一夜的星空,是他记忆里最美的夜晚。直到后来每每回想起来,嘴角也会止不住上扬。只是他没想到,接下来的事情却远没有这夜晚来得美好。

不懂男女情事的他在被龙兰欣问出心事又被带走后,下意识的以为,她也是喜欢他的,所以才有这个赌约,所以才将他带走。

可是,进了龙家堡之后,他发现事情根本不是朝着他想的方向发展。

初出牢笼的他,几天之后新鲜感一过,便发现龙兰欣根本连见都懒得见他一面。每每他差人去请她过来,她总是以忙为借口,拖着并不相见。直到有次被他撞见,她竟陪着一名面如花色、带着浅笑的男子游园,遭人背叛的感觉充斥着全身。

他迎她而去,深邃的大眼内闪烁着熊熊怒火,质问道,“这就是你说的忙?忙到与男子游园?”

龙兰欣看着青衣兰衫的荣格,一怔,若不是他遣人要见她,她早以忘了这龙家堡内还有这等子人物存在。再看他灵动的双眸,微微泛红的双腮,心道,她是用忙当借口来推脱他,可自个儿是同贾震做例行巡查并无游园一说。一丝不易捕捉的念头转了个圈后静止不动。

她向前一步,将贾震半挡在身后,嘴角挂着浅笑,道,“你还喜欢我?”

除了父亲与贾震,她没有多余的耐性与人周旋。在她的世界里,愿意交谈的人寥寥无几;说不上话的,不愿多搭理;而话不投机的,多半是用武力解决。

她的话,让他感觉自己对她的感情是种多余;而她愿意站在这里同他讲话,是种施舍。曾几何时,他竟会觉得自己如此卑微,卑微到连喜欢一个人,都让自己感觉很卑贱。

我还喜欢你,这话听起来多么可笑,宛若一把匕首,深深地刺到他的心,因为装满了一个人,所以流出的不是血,而是她的名字。

见他不做声,只是直愣愣的看着自己,龙兰欣微微有点错愕,莫不是他仍喜欢着自己?

看着这张张扬的脸,犹如正午的太阳,晒的人睁不开眼。本以为他新鲜几日便会忘却,没想到他这么执拗。

当初受宫中那人之托,替他产出极翼份子,保他坐稳皇位;后来又受托带他出宫,保他一世安稳。她对他从来就没有爱情,只有人情。

“你是嫉妒吗?”鬼使神差的一句话,惊的两人同时一愣。

荣格最先缓过神,如带了针的刺猬,又如吐着芯子的蛇,恼怒的话破口而出,“我是喜欢你,怎样?!我是嫉妒,怎样?!在你面前,我就是这么卑微又怎样?!”

第一次慌神的龙兰欣竟有点不知所措,下意识的回头去看贾震,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离去。

她急急回过头,连连摆手道,“荣格,我没有这个意思。”第一次话中不带刺,第一次没有摆出高姿态,她确实没有嘲笑荣格的意思。

她喜欢着贾震,怎会不知这种单相思的苦楚,饶她是武林盟主,也只是个二八姑娘。面对喜欢的人对自己置之不理,她除了用更加冷漠和高傲的姿态保护自己,别无他法。只是这心,碰见了贾震便如同掉进沼泽,越陷越深,拔不出来,又怎能回应给别人。

她的那句“你是嫉妒吗”,问的是荣格,问的也是自己。

她嫉妒吗?

是的,她嫉妒。

嫉妒如同裹着华丽外表的嗜血狂魔,带着罂粟的香味,让人心甘情愿的将热腾新鲜的血液双手供奉给它,只为昙花一现的慰藉。

若她真的是在嘲笑荣格,那么她同样是在嘲笑自己。

她拉起他紧握拳头的手,收起让人畏戒的羽翼,如同普通人家的女孩儿般,认真而又温和地看着他,说,“很抱歉之前说了些让你误解的话。我自己都深陷其中,又怎会嘲笑你的感情。”慢慢摊开他的拳头,看着这养尊处优的手,细致精致,而后又道,“荣格,当初与你的赌约不过是受你母后之托的权宜之策,我对你没有感情,也不会有感情,所以别喜欢我了。我们的赌约就此作罢,你若习惯了这里,便安心住下;若不想再呆下去了,我不会阻拦。”

猛然抽回手,他眼中带着坚决,丢下句“谢谢你的好心提醒,可是我的心,由不得你做主。我乃堂堂七尺男儿,怎会因你胡言几句便失信,赌约仍在。其他的,不必龙盟主操心。”背手转身离去。

他背对她离去,所以看不见她充满复杂情绪的双眼。他不是她,所以不知道她对他的冷漠只是想吓跑他的障眼法,所以不知道每每她看见他就像看见另一个自己,为了感情心甘情愿忍受种种的自己。她已经陷入这感情的漩涡,不想再有人把感情投放到收不回的地方。

只是一个转身,命运的转轮便不再回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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