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千百年来，这片黄土地上的农民都是用汗水和那贫瘠的黄土地交换，抢天时、争地利，以获得微薄的收成。好在如今有收割机了，直接将割麦和碾麦这两个环节都替农民省掉了，当收割机第一次进入王家湾这个小山村的时候，许多劳累了一辈子的老人都留下了激动地泪水。是啊，那片他们耕耘了一辈子的土地浸透着他们多少汗水和艰辛，没有亲身体会是绝不会理解的。

王玉山老汉喜滋滋地看着晒在麦场里的那颗粒饱满的麦子对站在他旁边比他高出半个头的儿子说：“如今这忙天哪里算得上忙天，农业社的时候麦子从收割到入囤整整要忙活一个多月的时间，现在你看几个小时十几亩麦子就收完了，还是净颗粒，这科技就是个好东西啊。”早已热的满头大汗的王昊宇若有所思地忘了老父亲一眼，嗫嚅着将自己的换工作的事和父亲说了，父亲满脸疑惑地看着王昊宇说：“镐京那个不是好好的嘛，好不容易才走出农村，你又要去农村？”

“爹，那边工资比镐京三中的高，而且那地方偏远，竞争压力小，以后也是可以调回来的。再说了，我去那里是教书的，又不是干农活的。”王昊宇将自己事先准备好的这套说辞说书一样跟父亲说了一遍。

“唉，那你想好了你就去吧。”玉山老汉知道儿子的秉性，从小到大，只要是他认定了的事情，基本上就没有人能改变。

晚上吃饭的时候王昊宇把这件事又告诉了他母亲，母亲无奈地说：“外面的世事我啥都不懂，你想好了你就去干吧。走之前和你孝宜叔说的那个女娃见个面吧，听他说那娃模样、人品啥的都不错。” 相亲的这件事家里人说了好几次了，但王昊宇一直推脱说没时间回去，这不昨天天刚回来今天母亲就又提起来了。

“妈，我这才刚毕业，现在啥都没有，咋结婚嘛。”王昊宇不满地说道。

“你今年都24了，在农村24就是个门槛，过了这个门槛再想找对象就难了。不管咋样，先去见见再说。”玉山老汉似乎在这件事上很强硬。

“再过两年吧，我现在还没考虑过这事。”

“你考虑个啥呀，就咱家这光景，人家只要不嫌弃咱这穷家，不嫌弃你就行了。你不知道做父母的在这这事上花了多少心思。本承想你这几年在外面能谈一个，这样你俩好相处，外地的彩礼也少，可大学四年，都没听见你谈过。当时怕耽搁你学习，我和你爸就也没催过你，现在毕业了这事也该考虑了。”昊宇他妈眼看着周围那么多的后生都因为家里穷找不到媳妇，心里别提有多着急了。“娃呀，你就去见见吧，你这也老大不小了，现在参加工作了，刚好也是个机会。”

“你说你现在啥都没有，你想要啥呀，咱这庄稼人谁是把钱拿在手里办事的？这些事都不用你操心。”昊宇爸斩钉截铁地说。

在王昊宇的意识里，相亲就如同明码标价的买卖东西一样，双方提出各自的条件，彼此满意了事情就成了，没有任何的感情可言；况且两个素昧平生的人第一次见面就必须面对“结婚”这个关乎一生的大事，想想都觉得尴尬；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当一个人的心里如果装了一个人的话便很难装得下另外一个人。可即便他有再多的不甘心，面对父母的苦苦哀求他都不能无动于衷，最后只得答应了。

麦子晒了两天入仓后的第二天早上，昊宇他爹把同村的邓孝宜请到家里来吃饭。邓孝宜一进门就问了昊宇一大堆的事，接下来就是一番热情洋溢的夸赞，直夸的昊宇耳根发红。夸完昊宇后又夸那女娃，说那女娃是他女儿家的邻居，他说那姑娘他之前也见过，模样是如何周正，性格是如何的好，家长为人是如何的正派。还信心满满地说：“诶，我看这女娃就是给咱昊宇留着的，俩娃简直就是天生的一对啊。”一番话说得玉山老两口更是笑的脸上像开了花一样。王昊宇心里嘀咕道“不愧是说媒专业户，话说的锅满盆溢的。”

吃完饭，昊宇还是在父母的催促下和邓孝宜坐着父亲的三轮车去相亲了，彼时的王昊宇心里又开始后悔了，他的脑海里突然就莫名其妙地冒出来这样一个想法：他要是去相亲了张姝华咋办？自己这样做岂不是太对不起她了？可是已经答应家里人去见面了，如今再反悔于情于理都不妥，所以只能寄希望于此次相亲失败了，他想着两个人毕竟是第一次相见，况且自己也没那么优秀，自己过去表现的差一些这事大概也就无疾而终了，王昊宇抱着侥幸的心理就这样坐上了父亲的三轮车。

由于之前邓孝宜和女方那边的父亲都沟通好了，过去之后就直奔主题。一番寒暄之后邓孝宜就提出让昊宇和那个女孩去另一个房间自己谈谈，他和双方家长在客厅谈话。王昊宇偷偷地瞅了一眼那个女孩，虽然不似邓孝宜说的那么花容月貌，但也挺秀气的；个子也挺高的。在异性面前原本就比较内敛的他此时更是紧张的手足无措

，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自己的工作情况后便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中，最后还是那女孩打破了沉默，故作轻松地问他：“你感觉咋样，能成不？”王昊宇从没想过一个姑娘竟然可以这样直接 ，只不过人家都那样问了，他也不能再继续沉默了，他鬼使神差地说了句“我当然能成，就看你觉得咋样？”那女孩爽朗地笑了一下就进里边客厅给人添茶去了，剩下王昊宇一个人也不好意思再待在人家女孩的闺房，便跟着进去了。“一个女孩子怎么可以这样直接，连少女该有的矜持都没有，小姝就不会这样；长相比起小姝来少了几分清纯和自然，个子没有小姝高……”这个想法一冒出来连王昊宇自己感到大吃一惊，赶紧把这个念头压下去，努力不去想那个熟悉的身影。大概心里装着一个人的时候都会这样吧，总会下意识地拿另外一个人和自己心里装着的那个人去做对比，可是自己不知道的是自己心里都已经完全被一个人占据了哪里还容得下其他人，自己心里装的那个人就是自己的评判标准，凡是她所具备都是不可挑剔的，凡是和她不一样的都会被视为异类。

邓孝宜之前就认识那女孩，看那女孩脸上挂着笑容，便觉得此事十有八九能成，故意问她“雅婷你看咋样？能成不？”那姑娘饶是再开朗也经不住别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样问，只是红着脸说：“这话你得问人家，人家一个大学生，如今又是人民教师，我只是个初中生。”王昊宇见她这么说赶紧接道，“不是这个意思，与学历没关系。”昊宇爸见此情景赶紧说：“我看这姑娘不错，学历都不是事，只要俩娃性格合得来就好。”王昊宇见父亲如此说，心里突然莫名地就像被用针扎了一下，那张令他一想起来就无比痛苦的面容又浮现在了脑海里，虽然他也明白自己此生和张姝华已经根本不再有任何的可能在一起了，然而此时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她。女方那边父亲看到昊宇如此人物，言行举止也十分得体，再加上邓孝宜说昊宇学问如何好，如今也是正式编制内的老师，对昊宇更是十分满意。

到了下午两点多的时候昊宇爸提出说去镇上吃个饭，女方父亲本来执意不去，但经不住昊宇父亲和邓孝宜的盛情邀请，再者看情况这事基本上就定下来了，于是便不再推辞。他本来说要自己骑着摩托车带着女儿走的，邓孝宜提出让昊宇骑摩托车带着雅婷走，他们两个坐在昊宇爸的三轮车上。他看了一眼女儿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便也爽快的把摩托车钥匙给了王昊宇，还叮嘱他路上走慢点。

王昊宇骑着摩托车走得快，到镇上后其他人还没到，他找到事先约定好的那家饭店，停好车后先找了个包间坐下来，然后让雅婷先坐里边，自己出去在门口等其他人。不一会儿三个长辈也过来了，大家进去相互谦让了一番之后由邓孝宜点了几个菜。饭桌上，王昊宇负责给其他人倒酒，还在邓孝宜的暗示下给那女孩夹了几次菜，而王昊宇自己却心事重重的，也没吃几口菜。

吃完饭回到家里，母亲迫不及待地问道，“今天这事咋样？”还没等昊宇爸开口邓孝宜就一身酒气的说：“这事我看没问题，那女娃和他爸对咱昊宇看着是一百个满意。”他又转过头对昊宇和他爸说道，“要是那边不同意的话今天就不会去吃饭，饭都吃了，应该就没问题了。”昊宇爸谨慎地说：“这也不一定，今天就简单地谈了些，不过我今儿倒是满眼喜欢那姑娘，人长得好，也聪明精干。”“看你说的，我给咱娃能瞅个次的？”王昊宇有心事，给父亲和孝宜叔倒完水就推说自己喝了点酒头晕，要去躺会儿。昊宇的父亲和邓孝宜完全沉浸在今日相亲那般顺利的喜悦中，完全没有发现昊宇脸色的凝重，倒是昊宇妈在儿子一进门就发现儿子的情绪有点低落。等邓孝宜走了后她忧虑地问昊宇爸儿子咋看着像是有心事，昊宇爸十分肯定地说：“不是说了嘛，喝了点酒，他又没喝过酒，肯定难受，没事，睡一晚上就好了。”昊宇妈听他这么一说倒也不再多想，只是嗔怪老头子不该让昊宇喝酒。

王昊宇回到自己的窑洞里心事重重地躺在炕上想着今天发生的事，今天的事情发展的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他根本没想到事情会这般顺利，也悔恨自己当时没有勇气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他脑子里乱的就像一锅粥，一会儿想着如今和张姝华已经没有可能了，随随便便找一个人结婚就行了，人生也不过区区几十年，凑凑合合就过去了，再者他也不愿意再让父母为这事劳心了；一会儿又想着这毕竟是关系到一辈子幸福的大事呀，以后让他天天去面对一个没有任何感情的人该是有多难过呀，况且这样对人家那女孩也不公平。他想结束这件他觉得十分荒唐的事，可又不知道该不该结束，也不知道该如何来结束，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头绪来。最后还是那姑娘发过来的一个消息把他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来了。

“回去了吗？你们今天没喝多吧？”

“哦，到了一会儿了，都好着呢，就是老邓叔喝的看着话有点多。叔没喝多吧？”

“没有，我爸的酒量好着呢。”

“哦，那不错，能喝酒就说明体质好。”

“是啊，他身体挺好的。”

“叔叔阿姨身体好吧？”

“我爸妈身体不太好，一直都太辛苦了，现在也上了年纪。”

……

两个人天南海北一直聊着，从各自的人生经历，到对自己的人生规划，王昊宇虽然觉得那姑娘对未来的规划和向往的生活完全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的，但那姑娘却明确表示那只是她自己的想法而已，是可以改变的，这句话倒是让王昊宇深深地感动了一番。

那天晚上他做出了一个让他后来每次想起来都感到后怕的想法“能成就成了吧，只要人家愿意，家里人都同意就成，反正一辈子就那么几十年，凑凑合合也就过去了。父母年纪也都大了，让他们为自己的婚事那么劳心自己也于心不忍。反正只要结婚了自己肯定会对她、对自己的婚姻和家庭负责的。”

然而第二天和那姑娘的一次聊天却把事情推向了另一个方向。那女孩问王昊宇家的房子是什么样的，虽然对自家的房子并不满意，但王昊宇也没想过要隐瞒什么，如实地拍了两张照片给发过去了，那女孩看了显然是很不满意，便问王昊宇有没有买房的计划，王昊宇依然如实地回答：“房子肯定是要买的，但最近三五年内买不了，因为买房的事我会靠自己的能力来搞，不想给我爸妈增添负担。他们一辈子能从一穷二白的光景过到如今的样子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也不忍心再让他们背上房债了，所以还是自己拼搏吧。”那女孩顿了一下说：“我再考虑一下吧，说实话，我对房子的事很在意。”王昊宇也说“这个很正常，肯定得考虑清楚。”

王昊宇本想着给人家一点时间让她好好考虑一下，于是便一直等到第三天才给她发了个消息，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对方竟然删了他的微信。虽然打一开始王昊宇对这次相亲就没报多大希望，但是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一步，还是对他产生了不小的触动。他给那女孩发了一条很长的短信：

“你好！我不知道你是出于什么原因删了我的微信，但你这处事方式让我很是吃惊，原本想着婚姻大事本来牵涉的面就很广，必须得慎重考虑，急不来的，所以就想着多给你点时间让你好好考虑一下，结果刚才给你发微信才发现你已经不知何时将我的微信删了。我觉得本来这次相亲也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没有什么感情基础，更没有什么利益纠葛，所以成与不成并没有太大的影响，你只需直言相告就行了，我也不是那种死乞白赖的人，可是你这样一声不响地删了微信，倒是让我摸不着头脑。此刻，我爸妈还在眼巴巴地等着你的答复，而我却连你这样做的原因都不知道，我唯一能想到就是我家的房子和我对你提的买房的事的回答让你很失望，但是这事我觉得你完全可以直接跟我说，毕竟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肯定都想找一个条件优越点的归宿，对于家人而言也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的生活起点能高一点，这些都是无可厚非的，我也能理解。我之所以发这个短信并不是要做无谓的纠缠，只是觉得无论做什么事都应该善始善终，你若是有耐心看完这条短信，并且觉得我说的还有那么一点道理，请你回个短信说说你的决定和想法。祝你下一站能遇到心仪的那个人。”王昊宇一直等到晚上，也没等到那姑娘的回信。

晚上和爸妈一起看电视的时候王昊宇小心地说了这事，他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唉，人家估计是瞅不上咱家这穷光景，你爹妈一辈子没本事，让你现在连个媳妇都寻不下。”

“妈……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她又没说是因为家境的缘故啊。”王昊宇怕他妈难受，就安慰了一句。

“但是这家人做事也太不厚道了，既然没想好那那天又为啥还要去吃饭，这一般都是事情定下来了才去吃饭的，事情成不了或者没定下来就不去吃饭呀。让咱还空欢喜一场，你老邓叔都给村里人说你这次相亲的事差不多了，这现在咋收场呀？”昊宇爹似乎心里有些不满。

“这也没啥，我明天去我邓叔家跟他把这事说说，就说这事没成就行了。”

“唉，这事把人熬煎的。是这，明天咱俩一起去，你这娃娃说话说不清。”玉山老汉好像是怕儿子去了不好意思说，或者把事情说不清楚。

昊宇妈怕儿子受打击又反过来安慰道，“到底还是缘分没到，成不了就算了，咱再托人给你瞅，你自己现在也参加工作了，在你单位给你找或者也可以让你同学给你介绍。人说好事多磨，你这才第一回相亲就想成，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没事，我自己找吧，你们别操心了。”这件他自认为荒唐的相亲以一种同样荒唐的方式结尾倒让王昊宇有种如释重负之感。大概正是因为人们常说的那句话“当局者迷”吧，王昊宇之所以心里不愿意这桩事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总是不自觉地把这姑娘和张姝华进行对比，觉得她长得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