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7年5月18日傍晚。

一位身材高大的黑发男子，低头等候着铁门缓缓地敞开。他经过大门来到院中，却仍是垂着头。他走过笔直的小径，又停在宅邸的入口。他一言不发，但自有人为他开门。

他步入室内，沉重的双扇木门“吱吱呀呀”地合上，最终发出“砰”的一响。随着大门紧闭，二层的围栏后，传来个浑厚的声音：“你回来了。”那声音属于一个男人，即将结束中年或是刚步入老年。

那黑发男子仍是沉默不语，只是缓缓地扬起头，望向声音传来之处。可二层过于晦暗，他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即使如此，他也知道那声音的主人究竟是何人。

“夏尔。”那声音再度响起，“你该给我个解释，你为什么抛下在国外的工作。”话音落下，随即又有脚步声传下来。脚步声当中，还间杂着另一种声响，金属磕碰到石板的声音。

夏尔?拉塞尔并不回话，只是向大厅当中走去。他站在通往二层的阶梯下，便不再往前进。他略微仰着头，恭敬地等候二层的老者。

不久，那老人便缓缓地沿阶梯降下。那老者身材与夏尔相近，都一样高大而伟岸。只是因为他年老，不像夏尔那么挺拔。他也与夏尔一样，留有一头长发，却已经不再乌黑。这个老人，正是夏尔的父亲，利贝拉当朝的宰相，也是此地的领主，昂贝克公爵尼古拉?拉塞尔。

他不仅仅是女王比阿特丽斯的心腹，更是利贝拉国内最有权势的领主。他治下的昂贝克，即使在利贝拉，土地也可称得上是最丰饶的。在他的治理之下，全国八分之一的小麦，以及大约半数的葡萄酒，出产于这片领地。

这样一位富有而掌握权势的贵族，此时却有诸多的忧虑。他不得不暂时离开首都艾维林纳，离开女王陛下的身边，并在行走时拄上一根铁手杖。

在不久之前，他在艾维林纳的宰相官邸中，自己的卧榻之上，遭到了刺客的攻击。那刺客似乎技艺不精，翻窗摸进官邸的卧室中，在没有任何护卫的情况下，竟然离奇地失手，只刺伤了尼古拉的右腿，就留下刺杀的匕首落荒而逃。

尼古拉受伤不轻，又经受了伤口溃烂的折磨，不得不返乡修养些时日，暂时将政务交给余下的大臣们。他回到昂贝克，身体恢复迅速，不日便退了烧，如今又能下床活动。正巧，他见到自己的长子返家。

“父亲。”夏尔低声呼唤。

“回答我的问题。”尼古拉说着，左手抓着楼梯的扶手，艰难地在台阶上挪动身体，一级一级地降下。

见父亲行动困难，夏尔想要上前搀扶，却被一把推开。他只得退回去，等父亲走下台阶。他这才回答：“当然，是来看您。”

尼古拉说道：“我派人给你寄了信，告诉你不要回来。你不该这么任性。”

“父亲，我知道。如果是您的话，您一定不会抛下手头的工作不管。不过您放心，在温托纳的工作，我已经安排好了。我也向女王陛下请示过了，她批准我来探望您。”

尼古拉“呵”地一笑，说道：“好，你是个好孩子。如你所见，我的问题不大。我找了个好大夫，是个塞伦西亚人，他把腿上的烂肉剜了下去，帮我把这条腿保住了。”

夏尔放松地一笑，说道：“是，您年纪大了，能少受点罪最好。国内没几个可靠的医生，总是喜欢……小题大作。”

“对，小题大作。”尼古拉应道，“我的毛病不算大。你赶路也累了，时间也差不多。”他瞥了眼厅中的大钟。“来人！”不久，一位男仆便上前。“准备开饭！”

“您今天……有胃口了吗？”

尼古拉瞪了那仆人一眼，又板着脸说道：“我说，准备开饭。”

那仆从见主人表情严峻，知道自己说多了话，便应道：“知……知道了。”他飞快地离去，将主人的吩咐传达到厨房。

不久，夏尔和他的父亲在餐厅中落座。同席的还有另一人，一个女人。

那女人有一头瀑布般的黑发，有双勾人的眼睛，身材又极其丰满。夏尔一眼望去，还以为那是利贝拉当今的女王。但细看之下，那女子只是神似比阿特丽斯，样貌上差别并不小。即使她年纪更轻，如今还不到二十五岁，而且也未生育过子女，但在美貌上却远远不及那位三十多岁的寡妇。

夏尔头一次见到这个女子，但他也猜得到那是谁。他远在温托纳的时候，就知道他父亲老树开花，又娶了个继室——那是三个月前的事情，当时的婚礼很简单，没有宴请宾客。他母亲于四年前过世，他父亲原本发誓不再续弦，可不知为何还是打破了誓言。

但他可不打算追究自己的父亲，或许他觉得父亲仍有这种想法，当儿子的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只是这未免有些讽刺，他不得不称呼一个比他年轻的女人为母亲——即使是继母。“这也太诡异了！”夏尔心想。

但不论如何，他还是向继母问候过。他的继母只是转过头，微微地笑了笑，便不再开口。

“真的，和比阿特丽斯一样……这个笑容。”夏尔心想，“莫非……父亲也被那个荡妇迷住了？”他隐约有些担忧，但至少他遍布艾维林纳的眼线，从未给他类似的汇报。这是否意味着，他可以不那么忧心？

“吃吧。”尼古拉说道。他开口过后，夏尔和那女子才终于敢动刀叉。没人再说话，三人只是各吃各的。

这餐饭并不丰盛，除了面包之外，只有三道菜。夏尔吃过三道菜，又吃了许多面包，才终于填饱了肚子。夏尔偷偷地苦笑，他这几年在国外，再也没吃过这么粗糙的面包。“这种面包，端到别的某位大人餐桌上，仆人一定会挨骂。父亲还是那么节俭……吝啬。”他心想。

尼古拉吃得很少，似乎儿子赶回来探视，也不能使他食欲大增。他进餐完毕便不再逗留，拄着拐杖独自退席。留在那餐厅当中的，只剩下夏尔?拉塞尔，和他的继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