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感觉自己又聪明了一点。”

融不染有些慵懒地坐起身，从床上下来。

他扭动脖子，伸展五指，用手揉了揉眼睛，这让他对于现实世界的感官迅速归来。

随后，他凭着透过窗纱的微弱光芒走到窗户边，并将其推开，让冰冷的空气迎面涌入屋中。

虽然感觉在梦境中还并未过去多长的时间，但此时，天黑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事情了。

融不染顺手拿起窗边桌子上的小壶，里面剩余的一大半酒液早已凉了下来，他倒也不在意，直接咕噜咕噜的对着壶口吹了起来，也许这样，才能或多或少能冲散他心中的重重疑云。

当酒壶里可以说是一滴也没有了以后，融不染才将它放回原位，并寻思着自己这才是刚起床，清洗这酒壶与酒盅的事情，怎么也应该缓一缓才对。

于是，他捋了捋自己的长发，并将它顺到背后以后，就借着窗台翻了出去。

当融不染再次坐下来的时候，他已经来到了屋顶之上。

融氏祀观虽然都是一层楼的结构，但胜在其东南西北各有一幢长屋，回廊与围墙修得也是可圈可点的缘故，在这个地方是绝对可以说得上一句气派的。

至于哪边是东哪边是西，在这种日月星辰都悉数不见的世界里，倒也是没有那么重要了。

从这里往远处眺望，能看见村落里还有点点火光在黑暗中散发着光泽，让更遥远的那些盘踞在天地间的巨大虚影，也显得不是那么可怖了。

那是各家门前的摆在道路上的石灯，往往会在刚入夜的时候就将其点燃，然后随着时间的流逝自然而然的熄灭。

而这也意味着——

不管收获怎么样，今天的狩猎都没有任何人死去，所有的大人们都平安的归来了。

人死灯灭，也是这个地方的习俗。

倘若有哪家的人死去了，那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在当晚，全村的人都不会点亮门前的石灯，以此来希冀逝者能得到安息。

而根据那稀薄的只剩下几点的火光来看，此刻应该已经入夜已久。

这说明从他睡着再到醒来，哪怕在那梦境中没感觉过去多久，现实里也已经起码过去了十个时辰以上。

想到这里，最后的情景又浮现在融不染的脑海中。

他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手指，这每根指头都是如此清晰苗条，甚至竟然是......

分开的。

这种感觉属实美妙。

然而，无论是哪一根手指，都是光秃秃的，并没有任何所谓的“戒指”。

就连他此时体内还残留的元气，也已经逐渐流逝到那种连感知都开始要变得困难的地步了。

融不染有种预感。

等到他下一次入眠之时，恐怕就再难以进入到那奇怪的梦境当中去了。

不过他现在也没有通过补眠来重新尝试回去的意思，毕竟相比于那面对成群怪物的地方来说，他肯定是更愿意待在这边，何况十多个小时的睡眠，他也觉得之前的疲惫都一扫而空。

自己前世记忆中的时空里，那个世界的古人都讲究一个日出而起日落而息，虽然现在反了过来，但融不染还是打算等到下一个日出的时候，再回到床上将自己的作息调整回来。

熬夜这种事情，还是有点伤身体的。

或许可以那大河里修一个坝出来？

这样以后就算有一百个人从飘过来，也能有个东西拦着点，等到早上的时候再把人从河里捞起来，虽然有些残忍，但他也就没有必要再做守夜这种事情了。

融不染觉得这个计划还是有可实行性的，但在这段时间里，他觉得修坝这种事情村民们未必会愿意做。

他没再多想，而是趁着体内尚还有元气可以利用的情况下，双目闭合，放空心神，转念间，就进入到了内观的状态中。

由外入内，体内的血液依旧“奔腾”，在如悬崖峭壁般的五脏六腑中，时而瀑布般落下，时而如海上漩涡般汇集，时而又如在复杂管道中千回百转。

由下至上，果仁一般的大脑依旧是灰沉沉的，循着其明亮之处，融不染将意识投入其中，看见在第四脑室那如须弥芥子般的静谧空间里，一个残缺了一角的魔方，正静静地待在那同样不完整的钥匙旁边。

在这片空间的边缘，有一道如门扉一般的缝隙已经开启。

穿过这条缝隙，便能看见第三脑室中，那架折法简单的纸飞机。

融不染以元气牵动其身，当他重新睁开眼时，那架纸飞机已经出现在了他的手掌当中。

......

这一天，下雪了。

自从上次庆禊过后，又过去了七八天左右。

虽然外面飘落着大瓣的雪花，但却不会有人外出欣赏。

融氏祀观的每一扇窗户，都已经拿厚重的石板封了起来，那些平常就有意攒下来的珍贵木柴，在这时候就展现出了它的价值。

即使是这样，融不染也依旧觉得很冷。

他将手中的古书放在矮脚桌上，这本修行百科已经不知道被他看了多少遍，在他刻苦学习与融无华的帮助下，这本古书上的俶真文被译的很完全，并没有让人搞不懂的偏难古怪之字。

这虽然说不上什么大事，但还是让他对融无华的聪慧有了新的认知。

在这种环境下，文字的传承本身就已属不易，现在生活在这个村子的人们，应该是在过去由一帮子落难的祖先们，迁移并定居在此留下的子孙后代，也许这些古人在这之前都生活在富饶的土地上，也许他们饱读诗书，满腹经纶，不必因为食不果腹而恐惧明天，反倒得因为肚子里没有点墨水而遭人耻笑......

也许真的存在过这样的历史，也许有一天融不染会从文献中找到这个村子的根源，但不能否认的是，现在的这个村子里面，绝大多数人都是一等一的文盲。

考虑到这个村子的情况，这件事倒也情有可原。

于是即便俶真文在那本修行百科中，被称为当世最为主要最广为人言的文字，在这里，其大多数字该如何描摹，其字又为何意，都通过那些记载文字的石板，在融氏祀观保留了下来，堆满了一整个房间。

融无华并不敢说自己认识石板上所有的文字，这是因为即使是融氏祀观，也在时间的长河中遗失了对一些文字的认知，很多字都是空留其壳，而无其意。不过凡是那些尚有标注的，她都能认得并且描述其所表达的内容，即使是那些只有其壳的文字，她虽然读不出来也不解其意，但若是有一天融氏祀观不复存在了，她依旧能将在新的地方，将这些文字写出来作为火种流传下去，直到某一天，有人能重新破解这些文字的意义。

当然，这个可能性很低就是了，融氏祀观对俶真文的传承有所遗失，不代表其它地方同样如此。

而且就算真的有那么一天，只能靠融无华来将这些文字传承下去，那她也不会那样做，因为在这位少女的认知里面，到了那一天，她肯定不会再对这个世界有所眷恋了。

正双手捧着一杯热茶，看着小婴儿在铺满整屋的兽皮地毯上到处乱爬的融无华，注意到融不染将古书放在桌子上以后，目光落在了对面的男孩脸上。

虽然她已经将腿伸的笔直了，但那双白嫩的小脚除了地面以及桌子下面的火炉以外，还是没能碰到任何东西。

“小染啊......这个桌子会不会有点长啊？”

融不染奇怪地瞄了她一眼：“为什么这么说？”

融无华连忙摇了摇头回道：“没什么，你这么坐不会很累吗？一般保持同一个姿势久了，就特别容易麻呢。”

她说完之后，就觉得自己这话相当没脑子。

人家说不定除了伸直腿以外的坐姿以外，所有姿势都尝试过了呢？只是在桌子下面，两层桌板中央又铺着一层大被子，才没能看见吧。

谁料到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感觉脚心一痒，只见融不染看着自己一本正经地回道：“确实，像我现在一样一直保持这盘腿的坐姿，很容易对单一位置造成压迫，影响到腿部血液循环，严重者还可能引发出溃疡，炎症，出血等疾病。”

“额......”

本来因为融不染忽然把腿伸直，导致两人的脚碰上的融无华，这边心里还在小兔乱撞呢，另一边听了融不染的话以后当即一怔。

就听融不染打开了话匣子继续道：“不过就算把腿伸直了坐，也不可能完全避免发麻的可能性，而且伸得太直绷着力气的话，也可能引发抽筋之类的现象。”

“噢......哦，那该怎么办呢？”

融不染满意地点了点头，对融无华的学习态度与求知欲很是满意。

“最好就是不坐着。”

坐在那里的融不染说着不像人话的话：“长时间久坐会对身体造成很多危害的......”

雪，仍在下。

很难想象这场雪让昼荒的气温相比于昨日下降了几十度，寒意侵袭着整个大地，最冷的日子已然到来。

而对于那些无法出门的人们来说，那一间间点着灯火的小房间，却要比往常的每一个日子都更有余温些。

五分钟以后。

“第二十二危害，有可能影响消化，能量堆积在体内的话，最明显的一点就是有可能长胖吧。”

说完以后，融不染看了一眼少女那尚未完全成长，但已堪称美貌的容颜，在融无华还没有因为他的话而花容失色之前，接着说道：“嘛，吃得多了我会告诉你的。”

这个桌子其实也没有多长，对于被炉来说，太长的桌子无疑会导致被子下面的空间放大，更容易造成热量的加速流失。

所以只要融不染也伸直了腿，那两人正对着坐，肯定是会有接触的。

“还是很凉啊。”

融不染虽然硬是给融无华讲了五分钟的久坐坏处，但在心底却是一直分身思索着这件事。

相比于自己脚心的温度，融无华的脚心就像林间石上流淌的清泉，如松间倾泻的月光一般冰冷。

不过对于现在的融不染来说，就算在意也没有什么办法，他停下了有关人体学的敦敦教诲，融无华现在就像在看着闪闪发光的物体一样看着他。

“养成个好习惯，多注意一点就什么病都不会找上来~”

融不染看着她那副天真的样子，不禁问道：“你......都记住了吧？”

耳边的声音忽然带上了疑问的语气，令融无华骤然回过神来，这五六分钟她确实有点听晕掉了，感觉好多字自己都听得懂，但不知道为什么组合在一起她就不懂了。

她连连点头道：“都记住了！”

看着融无华那可爱的模样，融不染都觉得和她待在一起久了，自己那因为穿越过后而自矜成熟的灵魂，都要逐渐开始变得天真了。

融不染叹了口气，侧头看了在地上打滚自嗨的融茉，她倒是也不怕冷，自身像一个行走在地上的小太阳一般，神奇的耀眼。

但融不染总有一种这个白捡的妹妹其实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的感觉，只是因为这个孩子根本不关心这些，才看都不看两人一眼，自娱自乐。

他也不再多想，而是将被子掀开一点，从桌子下面拿出了一个大碗来，碗里装着三个早上就蒸好的红薯。

桌子上其实还有几个卖相不怎么样的水果，但相比水果来说，地瓜放在桌上很快就会冷掉。

在这么冷的天气里，如非必要的话，谁都不会想要顶着寒意生火开灶，但干坐着总会想要吃些什么。所以一是为了节省资源，二是由于懒得动弹，融不染才会想出以被炉的方式，将食物放在桌子下，用火炉带来的热量维持温度，还能随吃随拿。

而拿出地瓜的融不染，也很明显地展露出了他的意图。

“讲个故事给我听吧。”

“故事？”

融无华歪了一下脑袋。

“对......故事。”

融不染点了点头，开始扒起地瓜的衣裳，让它香甜的身体得以被人享用。

融无华被吓得不轻：

“怎么这么突然？我，我不会讲什么故事呀。”

“......”

她沉默了下来，眼中闪烁着墙壁上石灯中的火光，像是也将她心底的记忆深处照得明亮。

“从爸爸妈妈离开以后，你就没有再叫我讲过故事了。”

“以前的你，明明那么爱听故事的。”

“那时候，我每天都想着要给你讲一个从来没有过的故事，哪里也见不到的故事。”

融不染看着桌面，应道：

“嗯。”

他不需要回忆，直接说道：“我记得那时候你天天都把余裕时间用来看石板，想要找到新的词汇，新的事物。”

融无华露出温柔微笑：“是啊，我都要忘记原来自己还会讲故事了。”

“我不知道能讲什么故事。”

她蓦然对自己有点失望。

融不染凝视着少女的眸子，凝视着她的薄唇，凝视着她的一切，轻声道：

“那......就讲讲你自己的故事吧。”

融无华默然地摇了摇头，好看的笑容也敛去不见，她微微垂首，不再看融不染。

“小染......”

“这个故事我不能确定你有没有听过。”

“但就像以前一样，是我对这个世界充满向往时诞生出来的产物。”

“可以吗？”

融不染将地瓜送到嘴前，小口地咬下一块果肉。

不知是因为甜美可口还是其他的原因，他的脸上泛起了笑容。

“嗯，和以前一样，那不是很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