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手足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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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梁殿。

紞如三鼓,铿然一叶。

这句话的意思是在绝对的万籁寂静中,哪怕只是更鼓敲打,哪怕只是飘落一叶,都会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李守平以前一直以为是夸张说法,但等他入了无梁殿当差才发现,这句话是真的。

这座天启皇城最著名最尊贵的宫殿,每当夜晚一至,真的能悄无声息到极致,仿佛宫殿深处潜伏着一只巨大的怪兽,趁着夜色张开大嘴,将所有的人声动静全都吞噬殆尽。

就如今晚,只不过灯芯一跳,竟然发出喀嚓一声,将他从浅眠中惊醒。

人王万珩在两个时辰前刚刚咽了气,消息秘而不发,尸身尚未装裹,原本该主持事务的内侍总管只安排了几人守着,自己不知道跑哪去了。内殿无人约束,内侍们生怕沾了怨气纷纷找借口守在二道门,推出李守平一个孤零零守在寝室外。

李守平蓦地睁开眼,空荡幽深的宫殿一片漆黑,那黑暗因为空旷而越发浓稠,沉甸甸压顶而来。脊背上莫名其妙有凉意悄然爬了上来,他胆怯地缩了缩脖子,瞥了眼不远处人王寝室透出的昏黄灯光。忽然之间,那团光无风自动,诡异地抖了抖。李守平吓得立即收回视线,紧紧闭上双目,口中念念有词什么列位先皇,小的只是忠心耿耿循例守夜,诸位英灵若有意现身只管忙活你们的,千万别在意我,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他一边念一边悄悄睁开眼,只见那灯光又静止不动,夜茫茫中凝结着诡异不祥的气息,仿佛屋里卧榻上悄然薨逝的人王会尸变暴起。传说中带着怨气而死的人尸身会变得如石头那般僵硬,尸斑一块一块如图腾爬满四肢,等到爬满脸颊时,那尸首变会暴跳而起,力大无穷,逮住谁,谁都会被他抓咬而死。

李守平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认为人王万珩带着怨气而死,那明明是他尊贵的王,是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决定他生死的主宰,是他这样低等的小内侍伺候时连头都不敢抬,眼都不敢视的存在,他怎么敢呢?

然而这么多年,近身伺候的内侍从没有谁听过万珩开怀大笑,也未见过他沉溺于任何享乐,他的后宫充塞各种各样的美人,可他不对哪一位眷顾不舍。倒是夜深人静时,他的寝室时不时传来咬牙切齿的咒骂声,或是压低嗓音的怒斥声,或是极为轻微的低泣声。

每逢那些时候内侍们往往都紧紧捂住耳朵,生怕听见什么要命的东西。

李守平有幸听过几次,初初他也很惶恐,可后来他便暗地里生出一丝怜悯之情,他知道,这一代的王尽管也是锦衣玉食,奴仆成群,可他内心未尝有一日真正快活过。

人的快活是什么呢?说穿了无非一样样的心愿达成。心愿有大有小,像李守平这样,每月多拿两枚赏钱,分点心时能抢到两块爱吃的豆沙糕,他便觉得好生快活。可人王的心愿很大,海晏河清四海升平实现不了,驱逐羽蛮还我河山也实现不了,对外中州大事朝堂大事还得听那位羽人大都督的,对内人族各大世家权臣明争暗斗,他又怎么可能快活?

不快活还不能说,还只能憋着,对外端着他身为天启万氏,人族之王仅剩的尊严。一天天两天还罢了,一年又一年,经年累月积下来怨恨与无奈都快凝结成团,浓墨一般研不开。因为无法纾解,因此人王万珩的脾性永远都阴晴不定,近身伺候他的内侍无人不战战兢兢,可能上一刻他还和颜悦色,下一刻他便会暴跳如雷。而和颜悦色与暴跳如雷之间完全没有任何过度,彼此之间的关联也无迹可寻,无法根据经验判断如何揣摩上意,到底该遵循何种规则。

无梁殿的内侍被罚被打成了家常便饭,李守平甚至想,若不是外有羽人虎视眈眈,怕是万珩早就像传说中的末代人皇万无殇那样疯狂肆虐嗜杀成性了,毕竟贵为帝王,今日棒杀几个奴婢,明日处决几个宫奴,那能算杀人吗?

这么说来,羽人拿下天启城也不全是坏处啊。

李东平将双手凑到嘴边呵了口气搓了搓傻呵呵地想,至少羽人入了中州,人皇降成了人王,一应王子王公贵族嫔妃都跟着不那么尊贵,相形之下,他们这些原本地位卑微的宫闱奴仆,反倒莫名其妙地不再那么命如草芥。

这并不是说羽人老爷们在意他们这些蝼蚁的生死,而是有羽人在一旁盯着,万珩犹如无形中绑缚手脚,动辄都不能随心所欲,不能随心所欲,自然也不能胡乱杀人。

现在好了,李守平叹了口气,王终于咽了气,再也不用忍得那么心肝肺都跟着揪疼,活得举步维艰。死了这件事于己于人都松了口气,就这点而言,王的薨逝,同样也不算全是坏事。

一股风无缘无故穿了过堂,灯芯顶端那点火苗再度跳了跳。

错眼不觉间,似乎有影子一晃而过,李守平吓得坐直了起来,用手护住灯火,强忍着惧意,举着灯往前照了照。

前面并无异状,他还未来得及松口气,突然肩膀那被人拍了一下。

李守平惊骇之下,险些打翻油灯,战战兢兢转过身去,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站着黑压压好几个人,拍他肩膀一名面目陌生的侍卫,他身旁站着一个年轻人,锦衣玉带,鬓发一丝不乱,烛火映照之下一张原本俊秀的脸庞明灭不定,看着诡异又令人心生畏惧。

居然是三王子庚。

“啊,三,三……”他这下更是怕了,慌里慌张想要行礼,侍卫一把捂住他的嘴,喝道:“闭嘴!”

李守平笨虽笨,到底在无梁殿当差多年,马上心领神会低下头,一叠连声道:“我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看到……”

王子庚一抬下颌,侍卫立即抓着李守平的胳膊往外拖,李守平不敢挣扎,临走前忽听见呜呜声,他转头一看,那个早先不晓得溜哪儿去了的内侍总管,此刻正被两个人拽着往前推,嘴里塞了一块布,一见他目露焦急的求救意味。

可这怎么救?我还泥菩萨过河呢。

李守平慌忙别过脸去,只听王子庚语气平淡地道:“太子弑父,天理不容,不过叫你说这八个字,再简单不过,怎么倒好像我在为难你?总管,你是个聪明人,推三阻四的就没意思了。”

噗通一声,总管被人按住跪倒在地,李守平一瞥之下,骤然醒悟到自己看到不该看的场景,他慌得不行,不用侍卫催促,自己连滚带爬跑到殿前,抖着手拉开了边门冲了出去。

夜茫茫,梦云惊断,李守平惶惶然地回头,无梁殿大得仿佛无边无际,正如一直巨型妖物,俾睨整座皇城。

他大口呼吸,深夜空气清凉,好风如水,风过四下松林沙沙,他定了定神,絮絮叨叨念着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李守平还没念叨完,忽而背后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声,无梁殿大门被猛地一下撞开,他惊愕地转身,看见适才还被绑着跪倒在三王子面前的内侍总管披头散发,状似疯狂地跑出来,边跑边哭道:“吾王殡天了,吾王殡天了!”

无梁殿边冒出无数团灯火,先前躲在偷懒耍奸的宫人们全提着灯跑了出来,片刻之类,这个地方就仿佛活了过来,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个个都面露悲戚,人人都似真似假地哭,他们汇成一股洪流,一起高声哭喊着:“吾王殡天啦,吾王殡天啦……”

远处钟楼传来恢宏深远的钟声,咚咚咚咚,一下紧接着一下,响彻皇城任何一个角落,皇城各殿的灯火陆续亮起,一盏又一盏,站在高处看,真是宛若星辰璀璨。很快的,来自不同主殿的男人女人纷纷攘攘接踵而至,迅速挤入无梁殿这里。李守平茫然四顾,他看见内侍总管当着众人的面跪倒在地,双手举天,仿佛挤干全身最后一丝力气那样歇斯底里地尖声高喊:“太子弑父,天理难容,我看见了,太子弑父,天理难容!”

众人哗然,李守平却惊得手足冰冷,他连连后退,转过身后拔足狂奔。

他看得分明,平日注重保养白白胖胖的内侍总管,此刻却眼球微凸,充血狰狞,与此形成强烈对比的是他的脸色,哪怕在火把照耀下也面白如纸,然而即便如此,他却犹如疯魔一般狂热而专注,仿佛全部的生命只为了喊出那样一句话:

“太子弑父,天理难容!太子弑父,天理难容啊!”

这不是李守平认得的总管大人,那老头犹如泥鳅滑不留手,在李守平还没来无梁殿时他就已经跟在万珩身边伺候,等李守平呆了多年后目睹一茬又一茬的人来人往,总管大人依然在那个位置上不升不降,未见得深受人王信赖,却也从未引起过人王嫌恶怀疑。

这样一个人,明哲保身的念头早已深入骨髓,别人一般轻易等闲挖不出他半句真情实感,就算他怀揣太子弑父的机密,又怎么可能不顾一切嚷嚷出来。

李守平打了个寒颤,他想起上三王子刚刚那句要命的话,他说,只不过让你说这八个字,推三阻四地就没意思了。

在三王子说这话的时候,他身边一个身着斗篷,哪怕身处黑暗之中依然用宽大的兜帽罩住大半个头脸的人上前,那人伸出一只雪白修长的手,那只手在烛火中分外温润好看,李守平一瞥之下还情不自禁地想,这怕是双女人家的手吧,生得真是好看,倒不知脸长得如何了。

那只是他一闪而过的念头,但现下想起来,却令他恐惧地牙齿发抖,止不住的,仿佛由内而外经历冰天雪地那般发抖。

他发现自己是真蠢,竟然现在才想起当时的细节,在他不敢再看之前的瞬间,他其实还是看到了那只线条优美到仿佛精雕细琢美玉之手,做着繁复的手势,最后轻轻按到总管大人头上。

他还是有基本的常识,他知道放眼中州乃至东陆大地能做到这一点的,唯有传说中那群神秘莫测的秘术师们。

三王子庚,带入无梁殿的正是一位秘术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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