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格斯仰面向后倒去，教堂的彩窗在他眼前飞速地划过，让他感到一阵目眩。

冰冷的水流浸没了他的身体，高高的穹顶之上，绘制壁画的油彩已经变得斑驳，神的面目看起来模糊不明。身后，有人接住了他，在莱拉城听过了无数次的圣歌又一次在耳边回荡起来。稚嫩的童声干净清朗，一切都让安格斯想起了很久以前，世界从未展现过它棱角时的样子。穿上了洁白的衣袍，他齐肩的金发仍然湿漉漉地贴在脖颈上，有侍女引着他穿过了明亮的长廊，宽阔的大厅中央，大理石雕就的神像看上去圣洁而高大。

安格斯按照仪式的流程跪倒在神像前，跟着祭坛后的年轻神父一同垂眼祈祷。一套祭礼花费了他整整一早上的时间，过去，安格斯从来没有觉得这套仪式会有这么繁琐。

面对徒劳无功的事情时，任何人都会不由得不耐烦起来，安格斯过去似乎确实觉得这世上有无所不能的神在注视着他，然而现在，他却只觉得这世间空空荡荡，唯有恶魔肆虐横行。

参与这套祭礼是父亲的要求，唯有这样，安格斯才能被允许留在小镇。他早就预料到自己回到家中会遭受怎样的排斥了，对于他那个虔诚至极的家庭来说，从被神降罪的城市莱拉回来的自己，绝对是污秽和不洁的。

然而也就是这样的一个对神无比忠诚的家族，在瘟疫到来的时候，还是毫不犹豫地逃到了乡下，用这样的方式以求自保。

没有人是圣人，神的信徒也一样。

安格斯出生的霍利特家族拥有世袭的伯爵爵位，在邻近莱拉城的地方有一块不小的封地。他的一家人全都是虔诚的信徒，他的哥哥艾萨克甚至还成为了一名神父。身为次子的安格斯虽然知道自己的家族拥有大量的财富和尊贵的地位，却也很清楚，那些东西都不属于并非继承人的自己。在莱拉城度过的童年之中，他原本觉得自己会成为一名画家，又或者是一个技艺精湛的演奏者，一个流浪的游吟诗人，然而到头来，他还是为了自己和家族的信仰而成为了一名医生。

他的哥哥总是告诉他，人要依靠自己的努力来与神沟通，神父可以净化人的灵魂，而医生可以消解人身体上的病痛，二者都是崇高无上的职业。

在瘟疫到来的时候，安格斯原以为自己的家人会留下来救助病人，然而回到家时，他只看到了忙碌着收拾行李的仆人。他愤怒地去和父亲理论，然而得到的却是一句威胁：如果他一定要留在这里的话，霍利特家族便不再欢迎他。

安格斯那时固执地选择了留下，然而到头来，他却还是不得不回到家族的封地。

面对现实，安格斯似乎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固执其实没有换来任何东西。

就像父亲说的那样，霍利特家族已经不再欢迎他了，当然，那个一直以冷酷形象示人的老伯爵还不至于六亲不认，在家族的庄园外，安格斯得到了一处住所。整个家族上下，只有他的哥哥艾萨克在祭礼之后花了些时间将他带到那处住所，那栋二层的小楼看上去雅致而安静，安格斯喜欢这样的地方，在经历了莱拉城的灾难之后，他需要大把的时间来独处，

“那么，莱拉城现在还好吗？”艾萨克有着一张轮廓柔和的脸庞，在穿上神官的服饰之后，安格斯觉得就算是最孤僻内向的人，也会不由得想要向他倾诉。然而他开口的询问却让安格斯沉默了起来，没有得到回应的艾萨克似乎明白了自己的弟弟所经历的一切，他叹了口气，“一切都是神的安排，即便是在痛苦中死去的人，最后也会回到神的身边。”

神吗？安格斯没有说话，只是看向了被自己放在桌上的那个银杯，他在这世上见过了太多的东西，如果说真的有什么神明存在的话，安格斯想，大概那也只会是死神吧。

忙碌的艾萨克仍然抽出了半天时间陪自己许久未见的弟弟在镇上逛了一圈，身为小镇领主的霍利特家族在当地很受欢迎，一路上，有不少热情的商贩将自己售卖的食物送给艾萨克。然而当他们的目光触及到安格斯的时候，所有人的沉默地收回了自己的手。人们排斥他，甚至视他为毒蛇猛兽。安格斯觉得浑身不自在，却也知道他们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自己是来自于莱拉城的医生，在那些人眼里，他会将瘟疫带到这座小镇。

“或许我不该回来，”长叹一口气，安格斯开口，“我只会让大家都为难。”

“他们迟早会接纳你的，安格斯，你是个高尚的人，甚至比我们任何人都要高尚，”艾萨克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在灾难到来的时候，只有你选择了留在那里，现在你只要和以前一样救助那些深陷于苦难之中的人就足够了。父亲会知道的，镇上的所有人，迟早有一天也会明白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那你呢？哥？”教会的神父总是知道怎么化解人的心结，而艾萨克则尤其擅长此道，从童年时代开始，安格斯就总是能从他那里得到正确的建议，毫不夸张地说，就是艾萨克让安格斯成为了现在的自己。有时安格斯会觉得，不论发生什么，艾萨克都是能够理解他的那个人，因此没来由地，他便开口问出了这样的话，“你会接纳我吗？”

听到这话，艾萨克停下自己的脚步看了看安格斯，那双湛蓝如天空的眼眸之中没有半点杂质，片刻之后，他忽然笑了起来：“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

这样的话让人安心，安格斯想，自己或许可以就在这座小镇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做一些自己过去没有机会实现的事情。

然而就在安格斯回到镇上的那天夜里，黑死病却毫无预兆地降临在了一个农户的家中。

剧烈的头痛，狰狞的疖子，还有青灰色的斑点，从镇民的口中，安格斯听说了那些熟悉的病症。漆黑的阴影似乎要蔓延到这座小镇，安格斯难以相信这样的事实。在这座小镇上，只有他一个人真正对抗过这种残酷的疾病，因此他提上了自己的药箱找到了那户人家，然而艾萨克却拦住了他。

“别去，”艾萨克的声音里满是不忍，他看了看身后亮着灯的屋子，叹了口气，“回家去吧，安格斯，他们……不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