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错误的。

安格斯的道德观之中，莉塔所想要表达的一切，都不是他可以接受的东西。他是家族的次子，因此他迟早有一天要离开家族，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与养尊处优的贵族生活完全不同的人生。而莉塔是家族的幼女，她会在温室中长大，然后名正言顺地成为另一位贵族的妻子。但她的这份执念让她想要打破这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之间的界限，毫无疑问，这样的努力不会带来任何结果。

血缘关系让两人变成了彼此最亲密的人，但也另一方面，在两人之间画出了一条永远不可逾越的鸿沟。

“我会永远离开这里，然后再也不回来，莉塔，我还会忘了你刚才说的话，”安格斯严肃地说着，与莉塔拉开了距离，“请你也忘了那些你不该记得的东西，我们分别的时候，一切都还和过去一样。”

莉塔看着那片湖泊，只觉得自己的心底有什么东西变质了，一直向下沉坠，变成湖底漆黑的淤泥。

这世上就是有这样的天真者，自以为遗忘就可以让一切恢复如初，他根本不知道有的事情根本忘不了，有的话说出口之后，一切就已经开始改变了。两人不可能回到过去了，这份关系之中已经掺杂了许多无法剔除的东西，它们随着血液深深地嵌进了莉塔的五脏六腑，让她的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痛苦。

安格斯最后看了一眼莉塔，然后转身，朝着庄园外走去。

莉塔在湖边站了很久，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泪流满面，修剪齐整的指甲陷入了手心的血肉之中，有血迹顺着指缝渗了出来。

艾萨克回到庄园的时候，只看到了湖边的莉塔。

不知为什么，虽然得到了安格斯的承诺，艾萨克心底的不安却没有半点减少。独自一人站在湖边的莉塔背对着他，他走上前去，刚想要开口问点什么，却忽然看到了女孩脸上的泪痕。在艾萨克的记忆里，他几乎没有见莉塔哭过，一边整理着自己脑海之中的猜测，艾萨克一边拿出了一块手巾递给她：“安格斯刚刚来过了？”

“他……他要离开了，”莉塔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听到这样的声音，她自己似乎也愣了愣，随后才伸手去擦拭自己的眼角，“他说他再也不回来。”

艾萨克终于搞明白自己的不安感从何而来了。

他原以为安格斯做过承诺之后，会老老实实地待在小镇上，这样一来艾萨克能够盯着自己的弟弟，至少不让他又一次被黑暗中的东西蛊惑，或着干脆弄清楚他究竟在做什么危险的事情。然而现在，这样的打算显然落空了，如果艾萨克根本就不知道安格斯去了哪里，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的话，那份承诺就只是一纸空谈而已。

“他去了哪里？”艾萨克的神情一下子紧张了起来，“他说了吗？”

“……帝都，”莉塔仍然记得安格斯走之前的话，“他说他要去帝都，”

艾萨克觉得恼怒，然而一时之间，他找不到泄愤的办法，咬了咬牙，他捡起一颗石子，用力将它扔进了湖里。

莉塔不觉得艾萨克以前有这么在意安格斯的去向，安格斯是个医生，他可能会出现在任何一座城市之中。不久之前发生的事情所留下的伤感渐渐从她的脑海之中淡去了，她皱眉打量了一下自己从未如此失态的哥哥，出声询问：“他……做了什么事吗？”

安格斯做了的事情不是一句两句可以解释清楚的，艾萨克知道莉塔和他的关系一直很好，因此要让艾萨克开口，告诉她安格斯已经变成了一个凶残的杀人者，也实在有点强人所难。艾萨克想了一会儿，才勉强找到了合适的措辞：“你还记得你不久之前的那场病吗？”

“当然，”莉塔被艾萨克说得迷糊了，“我还知道是安格斯救了我。”

“没有一种办法可以让人在一夜之间痊愈，更何况你得的还是黑死病，”艾萨克顿了顿，“安格斯为了得到救人的力量，正在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我不能放着他不管。”

直到这时莉塔才意识到安格斯到这里的时候，那副凝重的表情究竟意味着什么，她了解他，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如果是为了救人的话，他或许确实会不惜以身试险，甚至尝试一些极端的办法。莉塔正在想着这样的事情，艾萨克却已经转头，朝着庄园走去，她一把拉住了他，急切地开口：“你要去找他吗？”

“我说过了，我不可能放着他不管，”艾萨克揉了揉女孩柔软的发顶，“放心吧，我会找到他的。”

莉塔慢慢地松了手，看着艾萨克走远，她的心底的愿望似乎越发强烈了，那个从儿时开始就一直在她心里酝酿着的，用蜡封的翅膀飞向太阳的愿望。

三天之后，艾萨克就提着行李箱，走上了开往帝都的蒸汽机车。

从教会那里得到这份调令花了他不少的功夫，但即便是等级森严的教会，也始终有一些捷径可走，而贵族的身份，就是走捷径的必要前提。眼前这座名叫戈德亚的城市是帝国的中心，任何人都可以在这里开启自己全新的人生，因此每天都有无数人满怀期待地来到这里。然而帝都戈德亚既有着繁华兴盛的市区，也有着与市区规模相当的贫民区，二者仅有一条穿城而过的河流相隔。走运的人或许确实能在这里得到财富和机遇，然而大多数人，到头来都只是在贫民区的恶臭之中穷困潦倒度日如年。

至少现在，戈德亚展现在艾萨克眼前的样子，还是平静而忙碌的。

从小到大，艾萨克去过的最繁华的城市也不过只是艺术之都莱拉而已，因此戈德亚给他的印象要远比他想象之中的样子更有冲击力。来来往往的人潮之中，有锦衣华服的贵族小姐，也有一身昂贵皮草的商人，更有花枝招展的舞女和衣着陈旧但自成一派的游吟诗人。这座城市接纳任何人，不论是什么身份，富有与否。然而它提供的每一个机会都有自己的价码，你看不到那些明码标价的数字，但迟早有一天，这座城市会向你索要你赊欠的东西。

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潮，艾萨克想，安格斯一定就藏身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之中。

然而还没等他花时间适应好这座城市的繁华喧闹，一个声音就在他的身后叫住了他：“阁下就是被教会刚刚派到帝都的审判官，霍利特先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