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信徒所信仰的自然是神明，这是无需置疑的事情，教会的一切都是围绕着神建立起来的，教会之中的每个人都将自己的一生献给了神。

丹蒙注视着阿莫斯的眼睛，试图弄清他说出的这段话究竟意味着什么。不论在这个偏僻的小镇待了多少年，阿莫斯虔诚的信仰都理应从来没有什么改变，他不是那种会说出渎神话语的人，他所说的话，只可能代表了他对自己信仰的理解。信徒们信仰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丹蒙也曾经问过自己，他难以接受自己信仰的神，只是一个想要带来毁灭的疯子。

“如果我们信仰的东西不是神，我们就没有资格称呼自己是信徒了。”丹蒙一言不发地思索了一会儿，这才开口，给出了一个最符合他虔诚信徒身份的答案。

“神可以决定这个世界的样子，但我们可以决定自己的神是什么样子，”阿莫斯低着头，在他苍老的侧脸上，丹蒙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本不属于他的表情，看到了一个带着棱角的灵魂，“敬爱神明当然是好事，但谁又能说神真的是人们所说的那个样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神，你心中的神和我的神，真的一模一样吗？我们信仰的只是我们内心的道义而已，神不过是化身。”

丹蒙没有答话，他知道神真正的样子，这才是他困扰的源头。如果神不仅仅只是某种化身，而是真实的存在的话，身为信徒的他是不是应该遵从神的意愿？虽然不指望凭借模糊不明的疑问得到确切的答案，但丹蒙还是接着问了下去：“如果神不是我所想的那个样子，我又该怎么面对我自己的信仰？如果神其实不爱人的话……我们还应该敬爱祂吗？”

这次沉默的人却换做了阿莫斯，他抬头盯着丹蒙，脸上没有笑容。老人明明有着一双浑浊的眼睛，但当他看向丹蒙的时候，丹蒙却只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可以隐藏的秘密。这是个知道一切的人，那双浑浊的眼睛有着比丹蒙要广阔得多的视野。还没等丹蒙想明白这样的感觉从何而来，阿莫斯就站起了身，他孱弱的身体仿佛要被阴影吞噬，但他身上的气质却出乎意料地令人安心。

“你触碰到了别人触碰不到的东西，你可以把它当做一种馈赠，也可以把它当做是一场灾难，”老人缓步走上前去，举起了祭坛上的烛台，随着火种的升高，教堂的那座神像的面目也清晰了起来，“你可以选择怎么对待神明的眷顾，也可以选择自己究竟要信仰什么样的神。”

这句话有些令人困惑，但丹蒙忽然意识到，阿莫斯其实早就知道神眷者的存在。

大多数信徒都不会抬起头与神像对视，人们总是谦卑地低着头，因此直到阿莫斯高举起烛台的时候，丹蒙才第一次仔细地观察了这个教堂之中的神像。在他记忆之中的神像应该有着一张年轻的脸，虽然面容总是带着悲悯，但祂的身上总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而面前的这尊神像则看起来是一位年长的老人，从那张微笑的脸上，丹蒙找不出半点让人望而生畏的感觉。小镇教堂之中的这位神明看起来和教会的神截然不同，丹蒙所知道的那位神总是冷厉的，而眼前的这位神，却更像是一位安抚人心的圣者。

这根本就不是丹蒙以及教会所信仰的神明，在帝国，拥有这样信仰的人只会被当做异教徒烧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神，”阿莫斯又重复了一边自己之前的那句话，他将烛台放回了祭坛上，看了一眼似乎还沉浸在震惊之中的丹蒙，“神究竟是什么样子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究竟想要追随什么。”

只不过一瞬间，指引着丹蒙成长的阿莫斯就变成了一个异端，但丹蒙却没有因此而对他有半点陌生的感觉，似乎这样的事实反而填补了老人在过去身上所带的违和感。在走出这座小镇之后，丹蒙渐渐发现神明的信徒们大多带着狂热和激进，他们组成了一个牢固的铁壁，将一切其它的宗教都当做是异端。然而在丹蒙的记忆里，自己的这位引路人却没有半点偏激的意思，在走出这座小镇之前，丹蒙甚至没有半点关于异教徒的概念，毕竟神获取人信仰的方式不是火刑架和战争，而是给祂给这个世界带来的光。

现在看来，和教会以及信徒们格格不入的阿莫斯，其实根本就不属于这群人。

从一开始，阿莫斯就从来没有要丹蒙去信仰某个神明，他只是用信仰给丹蒙照亮了一条路而已。如果最初给丹蒙带来光明的根本就不是他现在所信仰的那位神，现如今，他信仰什么，追随什么，就没有多少意义可言了。面对阿莫斯的坦白，丹蒙欠了欠身，接纳了这个事实，也接纳了阿莫斯的说法。他开口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却已经不在意问题的答案。

“如果我所信仰的神其实是一个残暴疯狂的存在，这份虔诚，是不是就不再有存在的必要了？”

“那样的神明配不上他身居的神坛，”老人的神情平静，但话语之间却似乎隐含着某种愤懑，“一位偏激的神明，还不如被他创造出来的人。”

丹蒙离开小镇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他没有选择在这里住下，他还有许多别的事情要做，而在这里，他已经寻求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在离开小镇很长一段路之后，狭窄的道路才终于一点点宽阔了起来，一辆马车停在了他的身边。

从马车上下来的安格斯似乎有许多话想要说，看起来丹蒙才离开帝都短短一天，那里就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然而看着丹蒙的表情，他却最终将那些话咽了回去，躬身行了一个礼。

“看起来您有了一段愉快的旅程，”安格斯指了指马车，并没有过问丹蒙离开帝都的原因，“是时候回去了，帝都还有不少人在等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