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蒙的前半生一直因为神的引导而目标明晰，意志坚定，所以他几乎没有感受过迷茫和彷徨。而现在，神明的引导或许只会将他引向毁灭和被操控的命运，他因此而难得地体会到了其他人经常会感受到的迷茫。

为了他的同胞，为了这个世界，他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立马杀死自己。为了神，他应该做的又是接受神的意志，帮助神降临在这个世间。他已经快要忘了自己曾经为什么来到帝都戈德亚，忘了自己曾经希望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即便听不到那些人的咒骂和祈求，他也可以想象医院外有多少人在等待着他手握的奇迹，他几乎每天都在因为这样的事实而感到痛苦。纠结啃噬着他的内心，而当他闭上眼想要通过背诵祷词来寻求片刻宁静的时候，他却只能想起神明借由他的身体降临于世间时所说的那些话。

等到丹蒙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甚至不记得他是怎么离开医院，走在这条街道上的了，

贫民区的街巷是最接近死亡和瘟疫的地方，丹蒙几乎没有走进过这些街道，过去的他只是从医院的人口中的只言片语里得知过贫民区的情况。此时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寂静的世界，黑死病几乎吞噬了贫民区大多数人的性命，没有了活着的人，自然也就没有了言语和声响。残破的木门和窗户显示着被劫掠过的痕迹，堆积在街角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蝇虫钻进了曾经丰满红润的嘴唇。远方的天空阴沉沉的，将灰暗的气息带到了贫民区的每一个角落，丹蒙忽然有了一种古怪的感觉，就好像整个贫民区只剩下了他一个人，整个世界也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随着第一声惊雷的轰然炸响，他脚边的那具尸体忽然动了动，然后缓慢地爬了起来。

一具又一具残破的尸骸都睁开了眼，他们的口中发出模糊不明的呓语，他们神情空洞而麻木，但即便这样，他们却用着仅存的肢体向丹蒙靠近。天空越发地阴沉了下来，好像正在酝酿着一场大雨，雷声在丹蒙的耳边滚动，就好像神明晦涩肃穆的言语。他看到了白骨，血迹，伤痕和黑死病人的病斑，他看着那些死者试图挣脱炼狱的拉扯朝着他伸出手，他听到了那些腐败的喉咙中吐出的呼救。

他的心底生不出半点恐惧和逃避的愿望，只有无力和悲悯在他的心底蔓延开来，他说不出一句话，也没法挪动半步，只能看着死者的手指触碰到了他的皮肤。尖利的指甲在他身上留下了深深的伤口，他的鲜血流淌出来，却仿佛什么灵丹妙药一般，让尸骸残破的肢体重又生长了出来，让黑死病人身上的黑斑消失。死者们的眼中忽然燃起了希望，他们拼命地拥挤了上来，争夺着他的血肉，渴求着他带来的救赎。

剧痛唤醒了丹蒙的神经，他开始推开那些死死抓着他的手臂，抛开将他视作唯一希望的信徒们。他带着满身的伤口拼命地奔跑，而那些死者的声音却越发的清晰了起来，无数的呓语最终化作了同一个嘶哑的声音。

“救救我，将奇迹带到我的身边，被神明眷顾的人，你能给这个世间带来救赎。”

然而丹蒙知道他不能，即便他献祭了自己，也不可能拯救每一个深陷于困境之中的人。可所有的人都在期盼着他，等待他的救赎，等待着他的奇迹。

当一个人被无数人所期望的时候，他就不再是一个人，而是成了一个可以许愿的神灯，没有人在意他曾经是什么，也没有人想知道他会为这个奇迹付出什么。丹蒙不知道自己奔跑了多久，但那些死者却如同阴影一般紧紧跟随在他的身后。刺目的闪电破开了漫天的阴云，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炸开，那些呓语终于沉寂了下来，丹蒙慢慢地停下了脚步，却意识到有人站在了他的身后。

“创造的前提是毁灭，人类是失败品，他们的心中充满了欲望和贪念，但末日已经近了，在那之后，一切都将得到重生。”一个声音盖过了天地间所有的声响，就连雷鸣也在他的言语之下退怯，“我等待了太久，但没人能够抵抗造物者的意志，神创造的事物，永远不可能比神本身要伟大。”

丹蒙听过这个声音，他知道那是谁，或者说，那是什么。

他回过了身。

乌云，黑暗，贫民区破败的建筑和无数残破腐烂的尸骸，一切都消失了，丹蒙转眼间就置身于戈德亚大教堂之中。在教堂的正中，高大的神像俯视着他，然而仁慈悲悯的神色却从那双眼睛中消失了。那座神像的脸上满是威严和高傲，这才是神真正的样子，祂蔑视人类，祂的心中满是无边无际的毁灭欲望。祂矗立在那里的样子如同一面招摇的战旗，任何生灵在祂眼里都不过只是蝼蚁而已。

丹蒙深吸一口气，他只不过后退了半步，却一脚踏进了深渊，在坠落的失重感之中，他猛地醒了过来。

冷汗浸湿了他的后背，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过了很久才从那个噩梦残存的惊悸之中缓过来。下午柔和的阳光从半掩的窗外映进了房间，他仍然坐在书桌边的椅子上，一切平常如故，没有疯狂的神明，也没有试图吞噬他的尸骸。他站起身，走向窗边，想要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然而窗外却忽然刮起了大风。风掀起了厚重的窗帘，也吹动了书桌上的那本记载着赞美神明的典籍，纸页在无形的手下哗啦啦地翻动着，最终停在了最后一页。

“末日到来之际，万籁俱寂，毁灭的火种燃遍每一寸土地，”纸页上的字迹清晰地映进了丹蒙的眼中，那是这位主教曾经阅读过无数次的语句，“在那之后，死者会从地下苏醒，等待着神明赐予他们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