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红尘·不得(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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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软顶跑车顺着沿海公路奔驰,远处一座层层抬高的大型石台像一座岛似的远远伫立在浅海。

“这是大祭坛。”止息将车靠在紧急停车带,给百里归指了指,“每年二月一号,都会在这举行前夜祭典,原本是祭祀海洋、大地、天空三位神明的仪式,近百年已经演变为庆祝活动了。”

大祭坛的建筑形式类似地坛,不过是方形的,而且论大小,也比地坛大上好几倍。祭坛四周没有护栏,一道浮桥连接它和海岸,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中央都有台阶通向上一层平台,最中央突兀的耸起一个高台,大小只容一人,台上面放着鼓。

“龙谙统一川贯后,曾在这敲鼓,送少年时代陪他流亡的质子朋友归国。”止息说,“你还记得龙谙是谁吧?”

百里归点头。

“祭坛再往南是港口,我小时候常在这看书。”止息指着祭坛西面没几条船的港口,里面停泊着大大小小的渔船货船。

码头用来存放货物,无人处理的大集装箱也整整齐齐摞在那儿,门大敞着,给老鼠和水鸟做了窝。除了渔工、船工和玩探险游戏的孩子外,几乎没人去那儿。一年到头,无论晴天朗日细雨绵绵,都寂寂的。

止息小时候一个人来这,倚在空箱门口看书,看累了就把书遮脸上,爬到最高处的集装箱上,在熏人的日光里倒头睡一觉。

“再往东是静水湾,那里有好几家养殖场,鱼排一个接一个,渔工日夜生活在上面,照看鱼苗。晚上灯亮起来,就像建在海面上的村子。

“我醒来时常常已经傍晚,半个太阳坠入海面,映得海水和天空如同火烧一般。水鸟在归来的渔船后盘旋鸣叫,偶尔有几只落到身边歪着脑袋打量我。”

百里归想象着那时候的止息,一个安静瘦弱的小女孩,有些孤僻,独自一人在高高的集装箱顶上看夕阳落下,直到空气里弥漫开蓝紫色的幽光,才在远处鱼排上亮起的灯火里离去。

“不错的生活。”

“喜欢?”

“希望以后自己也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我也很喜欢,但还是选了另一条路。”

“机会难得,要不要重温一下?”百里归说,“正好今天没风,去港口看看吗?”

天元处在川贯地区的南方,所以冬天还算温和,再往南,就是一个叫山木的岛城了。

“马上就要午饭了。”止息说。

“我回家做点便餐,顺便给你拿本书。”

“行啊。”止息今天没什么计划,觉得出来坐会也不错,“帮我拿那本传记吧,就在我床头柜上放着,你会开车吗?”

“免了,我车技不好,给你蹭了车可赔不起。”百里归摇头,自从拿到驾照后,他就没摸过方向盘了,“我坐公交去。”

祭坛位置偏僻,止息将百里归载到最近的车站,公交车刚好驶到。

“其实我可以送你回去的。”止息从车窗里探出头。

“别费事了,要是没点动力,可能到家我就不想出来了。”

止息笑了笑,伸手拍拍他胳膊:“那港口见。”

“嗯,港口见。”

算上司机,公交车里只有三人。第三人是以为坐在后排的少年,大半张脸被遮在口罩下,宽大的外套罩在身上,上面深红与纯黑交织的花纹如同死去的火焰,让他看起来格外瘦削。百里归看了他一眼,他也正看向百里归,两人对视几秒,百里归挪开了视线。

兜帽下如同毒蛇般阴郁的眼神令百里归倍感不适,他坐到第一排,试图用座椅隔断对方的目光。然而世事总不遂人愿,在百里归“相安无事”的期待中,一只手搭上他肩膀。

百里归心中突地一跳,那是怎样一双手啊,隔着皮革也能感受到惊人的温度,仿佛高烧的患者。他用眼角余光瞟去,对方的腕部从手套和衣袖间露出,呈现一种不自然的苍白,血管在皮肤下格外明显,有些渗人。

不会是僵尸吧?百里归想。

“又见面了,百里归。”“僵尸”说,“我找你……好久。”

公交车在他的话音里震动起来,大地发出碎裂般的轰鸣。

“地震了!”司机大吼一声,紧急刹车熄火,“坐稳!”

百里归紧紧抓着扶手,“僵尸”的手像黏在他肩上一样,在混乱中岿然不动。

·

止息坐回车里,将拇指摁在终端屏幕上,点亮界面。

她的界面很干净,没什么乱七八糟的应用。百里归和她差不多,不同的是连通讯录也是空着。他说自己记住了所有该记住的电话,止息说你那个脑子指不定哪天又忘了,将自己的电话号码填了进去。

海难过后的几天,百里归偶尔会借用她的终端,玩一款叫“兵无”的游戏。不过没几天他就不用了,一是因为自己新买了部,二是因为他总在赢,很没意思。

止息没将游戏从自己终端上卸载,百里归的账号密码还都保留在登陆界面,她刚一登陆,公共频道便乱哄哄的向她打招呼。一个对战邀请弹出来,百里归的账号叫“假面骑士”, 2333胜0负0平。挑战者ID雷神,3032胜27负1平,排行榜上第二的玩家。如果迎战,这个毫无败绩的账号恐怕就要在她手中诞生首败了。

紫色的小字从私聊频道冒出来。

“[雷神]悄悄对您说:不是说独孤求败,未得一败。金盆洗手,退隐江湖了吗?”

“您悄悄对[雷神]说:不是本人。”

“[雷神]悄悄对您说:哦?哪位?”

“您悄悄对[雷神]说:安德烈亚,你的游戏ID和神剑的名字一样恶俗。”

“[雷神]悄悄对您说:靠!”

“玩家[雷神]撤销了对战请求。”

“[雷神]悄悄对您说:止息?”

“[雷神]悄悄对您说:唉,好好一孩子,最后还是和你混到一起去了。”

“您悄悄对[雷神]说:……”

怎么说话呢?

“[雷神]悄悄对您说:他答应加入大浪了?”

“您悄悄对[雷神]说:你猜。”

“[雷神]翻了个白眼并悄悄对您说:下次让他本人来和我打。”

止息森森感觉自己被小看了,安德烈亚大概听见了不想听的消息所以心情不好,干脆下线了。止息把手机放回副驾驶,驱车往港口赶去。

过了这么多年港口还是老样子,和她离家时几乎没有变化。止息爬到最高处往远看,海鸟比夏天还多了不少,有不少是来过冬的候鸟。一只浅水豚跃出海面,尾巴上的水球快速转着,向四面八方射出道道水柱,和同伴嬉戏。

她三两下落到地上,沿着防汛堤一直往清水湾走去。少女顺利的绕过保安,混进渔场,沿着摇晃的栈道向渔排走去。渔工们都放缓手上的工作,用眼角偷看她。

渔排上的生活清苦且单调,还维持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老生活,像止息这样高挑漂亮的年轻女孩实在少见。她看起来那么单薄瘦弱,有着清清冷冷的气质和表情,一点不像那些和他们一起经受风吹日晒的健壮的女渔工。

止息在一间屋子前停下来,正在工作的老渔工发现周围只有自己一人,有点惶恐的将水擦干在裤子上,发出疑惑的“哦”声。

“你们老板在吗?”

“不在,不在,渔场暂时由我管。”老渔工摇头,“他一般都在天元市海边的小屋里,离这远着呢。”

止息盯着他看了会,突然问:“你是贺伯?”

贺伯愣了下,他在清水湾工作了大半辈子,是养殖场最老的渔工,加上名叫贺波,大家便贺伯贺伯的喊起来。这个漂亮姑娘看起来就行另一个世界来的人,怎么会认识自己?

“你是……”

“我是止息,你还记得吗?”止息比划了下,“以前常来你这发呆……玩的。”

贺伯想了会,忽然惊喜地大叫一声:“啊呀!长这么大了!”

“是啊,总会长大的。”

重见旧人的喜悦叫贺伯老脸笑成花,他把止息拉进简陋的板房,一个劲夸着:“漂亮了漂亮了。”

“以前不漂亮吗?”

“以前也漂亮!”贺伯忙不迭改口,他一生没老婆没孩子,年轻时就很喜欢这个常来鱼排上玩的小姑娘,聪明利索,不添乱,也不招人烦,安静的有些过头了,“你回天元来了?念完书了?”

止息摇头:“没念完,大学也没上。”

贺伯有点急眼,身子微微前倾:“咋了呢?为啥?”

“就是提前工作而已,老板公司缺人,不等毕业就把我带走了。”止息笑了笑,“莫担心,我现在也不愁吃喝。”

“那你现在在哪工作?”

“大浪特行处。”止息交叠双手。

“和俺们老板以前一样……”贺伯顿时不问了,“马上快午饭了,你留下来吃饭不?”

“不了,我和朋友一起吃,他回家拿东西了。”

“男孩子?”

“嗯。”

“是男朋友么。”贺伯了然的笑起来。

“不是!他比我还小几岁呢!”止息大笑,她站起身来,对贺伯说,“我得走啦,一会他来了找不到我会着急。刚才进来想见见吉野先生,没想到还能碰到你,我以为早就退休回家了呢,下次带点东西来看你。”

“不用不用,哪有家,人来就很高兴了。”贺伯无奈地笑,“一辈子生一辈子死都在这渔排上了,老板是好人,不会放我不管的。”

止息还想说点什么,脚下忽然一阵摇晃,浪涌的感觉贴着地板传来,她赶紧扶住桌子。贺伯倒是很平静,习以为常坐在那。震动结束后,他朝止息解释:“这两年川贯各处都有些小地震,咱这比较频繁。大家都习惯了,没事儿。”

止息点点头,她在新闻上听过,不过这些年都在外跑,没回过天元。

“下次来玩啊!”贺伯喊。她挥挥手,再次绕开保安,驱车往港口驶去。

手机响了几声,来电显示:“扫把星”。

·

车辆重新启动,百里归深吸口气,往里挪了个座位:“你是哪位?”

“僵尸”显然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沉默一秒,坐到他身边。

“炎真。”他说,“你已经忘记的人。”

“啊,听朋友提起过。”百里归说,“你也曾帮过我。”

炎真冷笑一声:“你愿意这样想我也不反对。”

“万里说你脾气不好,没想到有这么臭。”百里归说,“找我什么事?”

“结果最后你还是和魔女混在一起。”炎真说,“已经加入大浪了吗?”

“没有。”

“那么,来阔野怎么样?”

“你也太直接了吧!”

“话说再多,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不……想想都知道不可能,阔野和大浪可是死对头,我怎么可能和止息作对?”

“为什么要和大浪的魔女纠缠不清,你喜欢她吗?”炎真很困惑。

这人是真的直接,百里归招架不来,老实回答:“不,我不知道,我都忘了,但是就是有那么种感觉残留在脑袋里,‘她很重要’。”

“很重要?”炎真露出扭曲地表情,他的坐姿渐渐端正,双手紧握成拳,“是啊,是啊,我只是个不重要的过客而已,要选的话,你肯定会选她。就像选择雾山那样。”

百里归眼皮抽搐似的跳了下。

“我还记得小川,是个善良又热心的女孩,我霸占了她家,还会说‘炎真先生是个好人’,好人?”他像蛇一样笑起来,嘶嘶作响,令人不安,“再让你从她和止息中选一次,你还是会选择抛弃她,对吧?她并不重要。”

“你来就只是为了激怒我吗!”百里归怒气勃然,“弄清楚了,你在面对谁!”

“哈哈哈,哈哈哈哈!”炎真笑得前仰后合,仿佛关系亲近的友人一样拍着百里归肩背,“你看看你,像个什么!”

“像个皇帝啊!”他猛地凑近,轻声说。

百里归后仰头颅,那双距离自己只有分毫棕色眼睛突然变得像蜥蜴一样,露出灼人的金色,脖子上血管凸起,要爆裂似得脉动着。大地又开始颤动,炎真的血管发出淡淡的光,百里归露出惊疑不定的神情。

“坐下。”炎真一边咳嗽一边坐下来,与其说坐,不如说是摔回位子上,他就像甩掉包袱一样,把自己往座位里一扔,“我这次来,一是替阔野拉拢你,二是讨个说法。”

“二听起来可不是为一服务的。”

“我一点也不希望你加入阔野,止息和安德烈亚也曾是好友,但最后也像你辜负小川一样辜负了他。我这个人又混又垃圾,不过不像你们,好赖不分,伤到喜欢自己的人、把自己坑个跟头,还装作顾全大局。呸!”炎真啐了声,“沽名钓誉!”

百里归像块石头一样一动不动。

“这世界上对我好的人不多,我上司算一个,被索罗伊欺压得咬牙切齿;小川算一个,背你害得心灰意冷;我师父是最后一个,干脆被魔女杀在了净土山。”他深呼吸,眼睛和血管渐渐恢复正常,“你说,你要是我,会不会找你这个和她们俩都有联系的伪君子?”

“你也不过是拿小川当借口而已。”百里归说,“如果必须要在两个同样无辜的人中选一个,那我肯定会选价值更大的那一个。我很难过,但我必须这么做,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了。”

“因为这是只有你才能做的选择?”炎真低声问,百里归不回答,他非常长、非常慢的叹了口气,“知道吗,你曾经可以救我。比起关心我的人来,给我道歉的人就更加稀少,你是唯一一个,我曾以为你可以救我。”

百里归皱眉,没懂这两句间的关联:“怎样。”

“对我来说,这是唯一且珍惜的经历,所以,我将回报你。”

百里归不言。

“我将回报你,被你忘记的经历。”炎真咳嗽两声,“魔女杀死师傅时,你对我说对不起。你这样的人,又仁慈,又愚蠢,为什么会和她出现在净土山?如果是共谋,为什么放着知根知底的巴家兄妹不用,偏偏选你?”

“共谋?”

“索罗伊在大浪建立了特行处,魔女是她亲手发掘培养,也是特行处唯一身份明朗的成员。他们就像大煜的天涯会,各有各的身份,无处不在,无孔不入。阔野为了应付,建立了四人两队构成的狙击小组,一队负责执行,一队负责情报。

“两个月前,针对止息的狙击小组被大浪第九大队连根拔起,我和师傅匆忙接手。过往的资料对我们开放,这意味着从今往后,我们将是最了解她的人。”炎真说,“索罗伊将她、巴图尔、巴尼亚派往北荒参加狩神时,小组重建还未完成,所以由我们俩前往。止息曾找借口与两人分开,单独前往净土山与冠军见面——她与冠军的关系、几年前那场被无门社袭击的联盟大会之外发生过什么,止息说过么?”

止息当然没说过,百里归都是从日记中看到的,他的沉默被炎真当做默认。

“回来的路上,她在北荒公路上站了很久,和万里看了一场没成功的日出,这件事,你可以向那个信客求证。”炎真深吸口气,似乎做了个心理准备,“在那之前,她杀了冠军。索罗伊给了她一把古刀,她将刀送进冠军心口,扬长而去。”

司机一巴掌拍在方向盘上,喇叭一阵长鸣,他不停擦着汗,希望自己是个聋子。

百里归嗯了声,音调渐渐扬高,发出个从呆滞到疑惑再到震惊的音节。他下意识摸向心脏,如果说杀死冠军的凶手是止息,那心口这道致命伤的确是她常用的三棱刺刀,炎真的说法似乎正处在真相和假象的缝隙间。

其实百里归是见过那把凶器的,他醒来刀就在地上。离开净土山时,百里归将它收好留在了洞内。

“师傅同调的能力是隐藏,我的能力是鹰眼,在潜行跟踪这方面,无人可出我们之右,连冠军也不行。”炎真吸着鼻子,似乎有些紧张,“但不知道为什么,就在濒死时,冠军突然发现我们,对那只帮他登上冠军宝座的豪火龙下了最后一道命令——杀掉我们,让止息平安离开净土山。”

“因为……爆发的情绪和能量催生了悲荒么?”百里归轻声说,“他就是悲荒,悲荒就是他。”

“谁知道,或许悲荒就是为他而生的。每个神都有自己的宿命。传说中,海神与地神创造了川贯,预言中,川贯也将由祂们毁灭。说不定悲荒也一样,是为了某个目标诞生于世。”炎真说,“我们在净土山一边躲避豪火龙的袭击一边行动,第二天远远看到了再一次前往山顶的止息,接着是雪崩,豪火龙忽然放弃了袭击我们,当晚,她就带着你下山了。要不是你和冠军相差太远,我几乎以为是他死而复生。”

猜得倒挺准,要不是“重生”这概念自带荒谬属性,百里归真要被戳破这层皮了。

“那时候师傅被豪火龙重创,但魔女也是我们见过的最虚弱的一次,最后师傅决定冒险动手,结果就不必再说一遍。”

“我们……曾经见过?”百里归难以置信,他从未听任何人说起这件事,止息根本是绝口不提,“我和她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我想过欺骗你,误导你,让你和她反目成仇,但我做不到。师傅告诉我,做我们这行的,人必须烂,但更重要的是不能烂的毫无原则。刀口舔血走江湖,讲得就是规矩,没有规矩的人,没有立足之地。”炎真说,“绝不骗人,这就是我的原则。”

“听起来还挺正派的……”

对此炎真哼笑一声,没有作答:“她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你明白么?魔女就是这种生物,她们能看穿人心,能欺骗任何人、蛊惑任何人,当目的达到,立刻就对你弃之不顾。安德烈亚和冠军是这样,你又有什么特别呢?”

我又有什么特别呢?

公交在交谈和沉默中前行,百里归早已坐过了站,车驶过废弃工厂,炎真摆摆手,在这下了车。他走到百里归的位子边,敲敲车窗。

“不送送?”

“不好吧,这可是公交。”

炎真挥挥手,大巴缓缓启动。

钟塔上,红龙展翅而下,发出短促嘹亮的鸣叫。百里归倚在窗上,倒车镜中,少年笑着打了响指,那一瞬间,某位并不存在于现实中的知名炼金术师从百里归脑海中浮现出来。

下一刻,火焰伴随爆炸声席卷过整辆汽车。

PS:大家除夕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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