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山觉得百里归是个谦逊的人，但这种谦虚不算美德。它不来源于教养，而是因为胆怯和不自信。
百里归的模型就是这样自相矛盾，自私却通晓大义，胆怯又喜好发疯，优柔寡断的下一秒就形如凶煞。有什么事先想着明哲保身，但连身子都没转过去就会为了别人拔刀。做事之前先谈报酬的样子像每一个庸人，事到临头为别人发疯的背影又孤独得像个英雄。
或多或少的每个人都有些自相矛盾，但雾山从没见过百里归这样的，他把两个不同极端都放在自己身上，又毫不冲突。
这种感觉太怪了，就像百里归身体有两个人。但这不可能，他很正常，很平静，没有精神分裂的征兆，偶尔会挣扎，但转眼就做好决定了。
是我没察觉到么，难道这货其实很会来事，藏得很深？雾山有些起疑。
“你以前有没有被确诊过什么精神上的问题？”雾山尽量普通地问，“交流障碍什么的？”
百里归呆了下，点点头：“很小的时候被怀疑有阿斯伯格综合征，但之后没再做更精细的诊断了。”
哎哟，还真是这样啊。雾山在心里呲呲牙，暗道不能啊，这货虽然不会说话，缺乏幽默感，和别人交流的时候有点生硬，但顶多是情商低的程度，你看他和万里还有师姐处的不是挺好！没有类强迫症表现身体协调也贼好，跑起来嗖嗖的，就算从小矫正也不可能这么完美吧！哪处的治疗中心效果如此明显？！
她又看了一眼那张画，心说完美！这水平要是“偶尔兴起涂涂鸦”就能达到，真是羡煞旁人。
“不过其实……真的是很小的时候了。”百里归讪讪笑着，“你把那时候的我和现在的我当成两个人看就行了。”
上辈子的事了，可不两个人么。
“既然你这么说。”雾山岚点点头，思考似的望着某处发了会呆，说，“那你就是两个人。”
百里归心里咯噔一声。邪门了，难道这姑娘的模拟真有这么强？
“现在你就是普通人一样，很正常……但有些东西不是单靠学习就能学会的，所以你还残留了些以前的特征，具体表现可以简单总结为木讷迟钝。”雾山岚觉得靠谱，怪不得百里归从理智到发疯过渡得如此迅速却平缓呢！因为理智是他从别人身上照抄的，发疯的那个才是自己啊！他完全恢复成了正常人，但思考时的惯性还在，有些事要慢慢体会。感情这码子事，非得亲身经历才能明白。
雾山仔细讲着，百里归说原来发疯的那个才是我么？原来我是这样的……雾山说发疯只是你的本能，等你不单靠本能还学会结合思考决定一件事的时候，你就成为你自己了。明白和学会是两码事，路漫漫其修远兮，小伙你要上下索求呐！
百里归点点头，为了不尴尬好心地没告诉雾山那句话的原文是求索不是索求……他得感谢雾山，有些事经她这么一捋终于明白了。
“你说对了，很吵，我脑袋里一直有些噪音，是悲荒的声音。”百里归说，“我感觉那不是祂特意想说，而是无意外泄的。”
“祂本身就是情绪集合，构成祂的概念里就有‘情绪’这个词……可祂身上的感情太多了，庞大到刚诞生的神无法驾驭。纵使有‘控制情绪’的能力，想完全掌握也要撑过七天，登上御座……”这是悲荒第一个能力，和对镜面的运用一样明显，无须赘述。雾山闭上眼，“祂的声音能影响你是吗？声音越响情绪波动越激烈，你们联系密切。”
她开口语气还有些疑问，话毕却成了笃定。百里归点头，雾山看不见，也不需要看见，她眼角抽动，用手撑住额头：“你装枪的时候，拿起剑来的时候，凡是要做自己不能做到的事的时候，心里想着自己可以的就真的可以了，那时悲荒的声音会稍退是么？不对……不是，是会清晰些吗？像浪潮层层退去，露出岸上的礁石。”
百里归肃然起敬，都想鼓掌了。
“你神经啊？别在这时候耍宝，会影响我。”雾山额头青筋显露，脸色有些白，“你从患有阿斯伯格的你变成现在的你……是因为悲荒么？”
百里归想了想：“我不知道，但肯定跟他有关系。”
“是祂给了你情绪吗？祂帮你填补了灵魂里缺少的那部分？”雾山睁开眼，浅浅喘着粗气，脸色由白变红，“那些声音虽然很吵，但你的情绪被它迁出来了！连心想事成的能力也是！”
“心想事成？”百里归喃喃，这该是怎样一种恐怖的能力啊，命运一样，降临时不可阻挡！
“做梦呢你，别美了。”雾山白了他一眼，“‘心想事成’只局限于武器上，准确来说，是‘赋予武器命运’，你本身没有操纵武器的能力，只是遵从了命运，因为它们的命运已经变成了被你操控！这是悲荒的能力，但不知道为什么你也有。”
“哇，听起来好拉风，但我好像有点可怜啊。”百里归咧咧嘴，“这个能力的概念源于哪里？”
“冠军吧，他不是有一部分冠军的概念么，据说冠军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尤擅刀剑。”雾山岚不以为意，这种事她是不信的，冠军才多大？20岁有没有？就算天才也不能这样啊！这根本就是开了作弊器吧。
“真的假的……”百里归也不太相信。
“是不是真的无所谓啊，反正这么想的人不少，‘冠军’这个概念已经包含它了。悲荒收纳了一部分冠军的概念，或许正好把这块涵盖了，加上他是神，强度自然更上一层楼。”
“这是作弊啊。”
“你不也是作弊么？凭什么你没获得遗产也没得到神启，就能拥有悲荒的能力？”雾山岚突然愣了下，“对啊，你该不会是已经有了悲荒的神启吧？”
“啥？没有吧？”百里归发懵，“神启又是个什么东西。”
“一个是人杀了神主动夺取，一个是神赐予人被动接受，后一个比前面的还少见。你最近有没有做奇怪的梦，或者听见什么人在你脑袋里说话……靠！是这样啊！”雾山岚狠狠一拍桌子，百里归吓了一跳，“我就说觉得奇怪，模拟的时候总觉得你们中间隔了层什么，模模糊糊的，原来是这样！”
“哪样？”
“悲荒确实要赐予你神启，并且已经动手了，不然你为什么会有一部分悲荒的能力？”雾山盯着百里归眼睛，“但祂被打断了！”
“干扰了？”百里归化身复读机。
“悲荒是第一个能说人话的神明，为什么和你交流却用乱七八糟的吼声？考验一下默契？没道理吧？”雾山说，“你们刚见面的时候他说的还是人话，样子也是人类。祂亲口承认构成自己的概念里有‘人类’，为什么见了你没几分钟就变回怪物再也变不回来了？”
百里归怔怔的，大脑彻底当机：“谁……谁做的？”
“能阻挡神启的，当然是另一个神！”雾山打了个哆嗦，“祂的力量强到连神也不是一合之将！”
“为什么？”百里归匪夷所思，“祂干嘛这么做？”
雾山哑然，她怎么知道，她只是觉得恐怖，一个在神眼里是香饽饽的人，必然是人眼里的凶煞。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争来争去时一不小心，就要殃及池鱼。何况神启要怎么打断，那不是在人类同意的瞬间就完成的事么？怎么会不完整？
百里归抱住脑袋，第一次如此用心倾听那些噪音，想从中听出些什么。他觉得难以置信，原来自己一直想除掉的东西不但不讨厌自己还对自己青眼相加，原来他努力想忽略的声音竟然如此重要。
“我都做了什么啊？”他声音干涩。雾山想拍拍百里归肩膀安慰他，又胆怯了。
“出于敬业，我建议你接受神启。”雾山说，“神启的好处是人的损耗可以修复。虽然每次发动神启都在透支身体，但只要用得不那么频繁，事后修养一段时间就能恢复，很普通的副作用……有时人类自己都要逼迫自己一下不是么？遗产就不这样，每获得一样能力就要支付一种代价，并不一定是身体上的，但一定是永久且不可逆的。”
“你想去见祂么？”雾山说，“祂可能会报复别人，但一定会原谅你。”
“想啊，我最讨厌有人死掉啦。”百里归轻声说，“谢谢你啊，我是说真的，谢谢你。”
雾山叹了气，想说你要是谢谢我就替我把那头怪兽灭了好不啦？晃来晃去怪吓人的。这时百里归忽然抬头，眼神凶狠，雾山惊吓之中把剩下半口气咽了回去，打了个嗝。
“所以我不能接受啊！”百里归说，“因为我知道祂要为冠军复仇，我阻止不了！”
怎么阻止？自己不是冠军的事能瞒多久，很快就会露馅吧？到时候怎么办，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开什么玩笑，他百里归是心软，可不是傻逼！
“祂会把北荒夷为平地，还想杀我要保护的人。祂是神明，神明要祭奠什么，都是用血做开场的！”百里归拎起剑，走向门外。
“我当然乐意你这么做啦，不过你想好，这样你最吃亏啦！”
“无所谓。”百里归抚摸剑身，“难道我一个人的得失顶得上十几万人的命么？”
雾山岚呆了下，百里归关上门，身影消失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