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深海，水波不惊。

海面上，远远驶来一支船队。现在是深夜时分，无星，无月，无飞鸟。唯有厚重云层堆积，天光逐渐暗淡。极南的深海域，船只来往稀少，再加上，这急剧变化的天气，更不适合船舶出航。

三只船影，两前一后，在电光云层映照下，烙印在黑色幕布上。

深夜行船，瞧不出是何端倪。

浓重云层中，银蛇奔腾闪耀，酝酿许久的暴风雨，即将来临。

黑夜，黑云，黑波涛。在一片黑茫中，视野十分有限。待船队驶近，方看清，打头的是一艘楼船，随后两只艨艟斗舰跟上。船上旗帜，大大书着个李字，正迎着海风飘荡。打头的楼船制式雄伟，体硕大而狭长，两侧开擎棹孔，各有数十只强桨劲橹。牛皮蒙船覆背，左右有弩穿，矛穴。装备精良，利器加身，高有三层，像一座海上的要塞壁垒。

观此战船，造价必定高昂，木材茁实，锻造工艺精湛。想当然，其内必定承载着有头有脸的人物。

透窗而观，和外面凶暴恶劣的天气不同，船内，却是另外一幅旖旎景象。

红烛摇摆，彩裙翻飞，明灯把阁楼内耀得十分亮堂。数个妖娆歌姬，踏和着丝竹之声，莲步轻移，舞姿曼妙。一名纨绔的公子哥儿，斜依锦榻之上，抿一口酒。眼前玉盘珍馐，水果吃食，琳琅满目摆放在桌几上。他轻轻张口，嚼着侍女送上的果脯，怡然自乐。

在他右手边，端坐着一位恭敬的老者，满脸沧桑。观他年纪，已是年过七旬了。

老人颤颤巍巍道：“公子，今日天气欠佳，早日收帆归航吧……”

那公子瞥了老人一眼，并未答话，只向着起舞的歌姬招手道“继续跳。”

老人不禁叹了口气，心中有苦难言。公子气傲，因被父斥而离家出走，已经二十多天了。虽一直借口言说为母祝寿，需到南海寻一颗宝珠。但寻了好些时日，宝珠什么的没寻到，歌姬侍女倒是张罗了一大堆，玩意甚笃。自己也老了，江湖路险，怕护不得周全。

依自己五十多年的行船经验，今日这般天气，太过凶险，万万不可出航。但公子脾气倔强，老爷的话都听不得，又怎会听进去仆从的劝告？约莫算来，船队暮色里从港口出发，到现在已经有了两个多时辰。怕不是已经偏离了航线，驶向深海区了。

老人心中揣揣，和公子告个退，开门去外面视察情况。

来到甲板上，低头细看。黑色波涛，也是翻腾滚动，越来越大。像一匹异兽，摇头晃脑，耸动脊背，张开森森巨口，要将自己纳入这无边深海中。

打碎残想，眼看樯橹飞划。那是跟随了自己十多年的可靠水军，他们个顶个的都是一把好手，正值壮年。反观自己，却已经行将骨枯。说不出的哀愁涌上心头，老船长自己心中默默打定，这次远航过后，是时候解甲归田，退隐这漂泊的江湖了。这次出行，也将是最后一次，为东家奔波。

惊雷炸响，天威如是，暴风雨还是来了。风更劲，浪更大，即使是楼船，也已经有颠簸摇摆之感。雨声滴答已经连成线，瓢泼而下，视线只有几步之遥。老式战船并未搭配雨夜照明设备，况且此战船大多是内河对战使用，远洋航行，非其所长。

老人担忧更甚，身披墨色雨衣，赶忙和水手们一起收帆。眼神一凛，耀眼光芒中，看到了前方突然出现了巨大的影子。十几丈高的楼船，还不及这影子海面部分的三分之一。

说时迟，那时快，想要招呼转向，已然不及。轰锵一声，楼船撞将过去。人类制造的木质堡垒和巨大影子，结结实实撞在一起。

随后传出了木板呲裂的声音，巨大的撞击声，雷声，人们的呼唤声，交织在一起，甲板上混乱不堪。

但是，再巨大的声音也比不上，那一声怒吼——巨大的影子晃动着，仰天吼叫，发出痛苦的嘶鸣。

耳膜炸裂，头晕目眩。那仿佛是来自地狱的狂叫，已然超越人类听力承受的极限。

凶兽怒极，抬起山一样的手臂，轰然砸下，掀翻了后面的一艘斗舰。

波浪滔天，楼船欲倒。巨大的浪头扑上甲板，带走数个悲鸣的水手。“公子，公子……”老人拨开跌跌撞撞的人群，“开战！开战----，护卫队随我去保护公子！”

下了这么一个简单的命令后，老者向阁楼跑去。人流分成两拨，一波随着老者奔向高阁；一波与船舱里钻出的兵士一起，手持劲弩火器，长枪利刃。旋转炮口，准备战斗。

老人一路奔行，几个劲步，踏上阁楼，推开了房门。

阁楼内杯倒桌乱，一地糟粕，歪歪斜斜躺着几个晕倒的侍女歌女。还有几个未晕的，和公子一起躲在墙角里，瑟瑟发抖。

公子看到老者过来，突然有了生气，扶墙的身子尚未站稳，便指着老者的鼻子，大声呵问到：“你个老东西，怎么开船的！？”

老者长舒了一口气，答道：“ 老奴的过错，主子受惊了。公子请先上走舸，情况有变，我们这次遇到了海怪。”

“什么海怪，拿炮轰它啊，平时养你们干什么吃的！？”

“是，是，公子教训的是。前舱已经在战斗，公子先上船，安全第一。”

这时，旁边歌姬侍女娇声缠着公子，要一起走。被公子一把甩下，嫌弃的说“听到了么？都去战斗，买了你们，就去给我干活！”

下了高楼，进入内舱。那公子灰溜溜跟在老者身后，被外面的巨大炮火和喊杀声吓得，再不敢多言。下降到后舱里，这里整齐排列七八只走舸。老者只是旁边的护卫上船，打开舱门。待公子坐好，便蒙上船顶，下潜而出。

走舸体型狭小，灵巧迅速。巨大的楼船船尾， 机巧敏捷的小船飘逸逃出。

深夜凶兽咆哮，喊杀声和打斗声也越来越远了。

只有那无边的雨声，还在哗啦啦下着。

************ ***************

第一章 入梦 下片

不知已经航行了多久，船内空气越发郁闷，雨声也越来越小了。

这个护卫队是由老船长麾下，忠心的水手组成。他们皮肤黝黑，肌肉纠结，十分壮实。手臂摇动，一下一下，有规律地划着船，莫不敢停歇。尽管身上已经大汗淋漓，很多人手劲酸疼。

那公子捏着一只白净的手绢，捂着鼻子。眼瞅着两排壮硕的水手，抱怨道“能不能把你们身上的臭汗味，洗干净！熏死个人~”然后假装咳嗽一声，一脸嫌弃的，挨个扫过去，“也不知道我爸养着你们干什么吃的，这叫军容仪表，弄不好怎么能出现见人？”

高高的声调，在密闭的空间里，听起来十分的刺耳。几个脾气不好的，眉头上已经有了皱纹。

老者这时也干咳一声，道：“这么久，应该是脱离危险了。打开顶部舱门，大家也休息一下好了。”

帘子被掀开，雨已经停了。新鲜的海风涌入，略有咸味，几名水手探出头去，看向这劫后的世界。虽然逃生，但众人也已经迷航。这里是哪里不可知，还要漂泊多久不可知，能不能回去，亦不可知。

未来和这海上起起伏伏的波涛一样，不知道，会把自己带往何方。

天色将亮，晨光熹微，影影绰绰。几个小船在海上飘荡着，像是无根的水草。

这时候有人惊喜的叫道：“小岛！有小岛！！”

老者也立起身来，扭头向那人所指的方向望去。的确是一个小岛，乃一座孤岛，周围没有陆地连带。那岛屿看起来似乎是漂浮在海上一般，有些虚幻。

也可能是天将亮的关系，看起来朦胧而不可靠。

“我们得救了，哈哈~~ 就知道本公子洪福齐天，你们也跟着一起享福。”那公子踩在众水手身上，站的最高，也扬起脖子观看。

“好，大家一起，划向这个小岛吧。日后遇到来往船只，就可以带着我们归航了。大家努力！”眼见有了希望，老者内心也十分欣喜，招呼身后的几只船跟上。

有了目标，就有了动力，众人振奋精神，小船划得轻快，飞一样向小岛驶去。

天色已经蒙蒙亮了，第一束的晨光撒泻而出，海面起了变化。

晨光照耀下，海水结晶凝固。小岛周围的海水全都结块凝结，变成了天蓝色的冰晶。晶体尖锐，一颗颗尖刺突起，环绕在小岛周围海面，像长满了刺的刺猬。

老爷子毕竟是老江湖，虽年事已高，却仍是眼尖脑明，反应迅速。

他第一个看到这诡异变化。赶忙呼抢到“停！”。但这哪来得及，声音刚落，小船还是靠着惯性，冲了过去。靠近船首的数个人，已经被尖晶戳透。

噗——地一声，热血，撒在距离很近的老爷子脸上。而那尖尖的锐刺，也距离自己，仅仅三寸不到，惊出老者一身冷汗。

这时候，打首的走舸，才堪堪停住。

所幸，后面三只小船已放出减速的木挡板，也停了下来，并未有人员伤亡。

“又撞？？一天被撞两次，老子跟了你们这帮倒霉鬼，一起倒霉！倒霉的水鬼！~臭东西！”那公子位置在船后，并未有恙，已经开始了喋喋抱怨。而老者内心突然泛起一阵惆怅，满脸的热血，撒在老人脸上，却是渐渐凉了。

老人伸手一抹，入手粘黏。那是应该有着幸福未来的年轻生命，是信任自己，出生入死的部下。而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有了血气？

老人强忍怒气，说道：“取钩锁，上岸——收敛死掉的兄弟，到岛上好生掩埋。这小岛有问题，大家小心。”

那公子头一偏，瞪向老者，因为这是老者第一次，无视自己的抱怨。

叮叮——绳索攀上冰晶，捆绑扎实。众人把船拉近，放上木板，三三两两地登上了小岛。

登岛之后才发觉，沙滩很广阔。而这个岛屿的面积，比自己原来估算的，大得多了。最后责任感还是战胜了尊严，老者叹息一声，搀扶起公子，也一起上岸了。

先上岸的人，并未直接登上沙滩，而是在结冰的海面上，停步了。岛大，沙滩也大，宽阔的沙滩上，静静伫立着一个人。

看体型是一个女子，一身黑衣。头上有一对黑色犄角，黑纱蒙面。天色刚亮，模样看不清楚。

见到手下踌躇，老者走上前，朗声抱拳道：“老朽乃海啸山庄武头，江水旗帜下一员船将。请问阁下尊姓，路过贵地，可否叨扰一宿，略微修整。吾辈定当重谢！”

高亮的声音在清晨的空气里飘荡。那女人并未答话。